黑暗之子七
已經是深夜時分。模糊的視線里,一切事物的輪廓都顯得扭曲變形,呈現出猙獰而張牙舞爪的姿態。但仍然可以勉強辨別出,眼前的場景並不是在城市中,而是僻靜的荒郊野外。而那一點點飄浮在半空中的碧油油的磷火,說明這裏應該是一片墳地。食屍的鴉群從墳地上空掠過,不斷發出不祥的叫聲。
月亮在天空射出陰慘的光芒,凄涼的月光慢慢在墳場中穿行而過,不斷照亮各種各樣或簡陋或華貴的墓碑。最後,月光停留在一塊樣式普通的漢白玉墓碑上。藉著慘白的光線,可以看清墓碑上寫着的字:亡妻杜秦氏之墓。
墓碑上的字開始像水紋一樣波動起來。白晝的光亮……哀傷的人群……刺耳的哭聲……飄飛的紙花……沉重的棺材……討要工錢的力夫……最後一鏟蓋在棺材上的土……杜萬里的號啕……
這是一段無比混亂的記憶,跳躍而破碎,就像是一冊畫本被人莫名其妙撕掉了許多頁,而且還伴隨着一種很強烈的情緒——痛苦。
痛苦。很深沉的痛苦,就像是有鈍刀插入心臟,一點點碎割,一點點翻攪,讓痛的感覺充斥到每一滴血液,每一個毛孔。
這一段混亂過後,記憶重新趨於穩定,我們這才能看清,墓碑前方一直站着一個人,正是這記憶的主人。她正如鬼魅般站在那裏,死死盯着墓碑上的文字:亡妻杜秦氏之墓。
她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土,手裏抱着一個嬰兒。月光悄然照亮了嬰兒的面孔,那張臉和命案現場的鬼嬰一模一樣。
她抱着嬰兒,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上面有一個大洞的墓穴,看着墓碑上那淺淺淡淡的幾個字:亡妻杜秦氏之墓。
“多麼絕妙的怪談故事!”葉空山拍起手來,“難產而死的母子二人從墓穴里爬出來,足夠把青石城的小孩們嚇得半夜睡不着覺!”
“可這的確是我剛剛感知到的,”岑曠說,“我保證,雖然我有可能漏掉了許多細節,但絕不會添加一丁點虛假的成分。”
葉空山手裏撕扯着一隻肥肥的燒鴨:“我沒有懷疑你的職業水平,所以我才在為你的觀察結果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殭屍還魂,鬼嬰復仇,多麼簡單明了的結論。”
“會不會是她的記憶出了什麼錯?”岑曠眉頭緊皺,“她已經瀕臨死亡了,也許精神也正在一步步走向混亂和崩潰。”
“為什麼一定是出錯的呢?”葉空山嘴裏塞滿了食物,含糊不清地說,“那些記憶為什麼不能都是真的呢?”
岑曠提高了聲音:“因為講不通!就像被強盜殺死的書生不可能靈魂出竅盯着自己的屍體一樣!杜秦氏早就難產死了,有仵作的驗屍證明,這個女人怎麼可能還保有杜秦氏的記憶?一個死人復活了,從墓穴里爬出來,事後還喬裝去參加了自己的喪事,屍變嗎?”
葉空山微笑着搖搖頭,示意對方不要激動:“不要進入思維的誤區。很多騙局是一戳就破的。比如我跑到妓院裏,往臉上塗脂抹粉,我就是妓女了嗎?”
岑曠愣了愣,忽然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女人……杜秦氏……她其實沒有死!”
“孺子可教,”葉空山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我們可以把因果關係聯繫到一起了。杜秦氏當年的確痴戀着自己的丈夫,但杜萬里顯然對她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深情款款。他也許是另有所愛,也許就是厭倦了,總之想要擺脫杜秦氏。
“難產,是一個絕妙的用來掩飾殺妻行為的借口,在那個時候行兇殺人,實在太容易逃避罪責了。所以杜萬里選擇了杜秦氏分娩的時候下手,並且偽裝得悲痛欲絕,呼天搶地。但他萬萬沒想到,杜秦氏並沒有死,並且從墳墓里鑽了出來,展開了自己的報復。”
“報復的手段……是鬼嬰嗎?”岑曠問。
葉空山嘆了口氣:“我很不願意相信這世上有鬼嬰這種東西存在,但是到了這個地步,只怕不由得不信了。我想了很久,也始終沒有想出,用什麼辦法能讓一個嬰兒有能力弄瘋一個成名的秘術師。我得去和黃炯打招呼,早點想辦法把鬼嬰消滅了吧。”
岑曠沒有再說什麼,但頭腦里始終還存有疑團。喝多了酒,腦袋還在發暈,但那並不意味着自己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葉空山的推理的確把自己所看到的那些記憶碎片都聯繫起來了,並解釋了最終的凶殺案,但有些地方還是隱隱讓人覺得不對勁,具體哪裏不對勁,一下子又說不出來。耳聽得葉空山的腳步已經漸漸遠去,岑曠晃晃腦袋,心想:就這樣吧,這個復仇成功的女人也可以安心地斷氣了……不對!不是這樣的!我明白哪裏不對勁了!
“等等!有問題!”
葉空山停住腳步,回頭看去,氣喘吁吁的岑曠正跑到他跟前:“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哪裏不對勁了!”
葉空山很詫異,但還是示意對方說下去。岑曠深吸了一口氣:“黃炯是不是告訴我們,杜萬里的兒子生下來就死了,杜秦氏也因此悲痛而死,是嗎?”
“你的記性不錯,”葉空山說,“以後在這一行混不下去了,還可以去教書。”
“孩子生下來,孕婦的肚子就該癟下去了,對嗎?”岑曠大聲說,“但是在導亡的喪儀上,在杜秦氏的墳墓前,她還是大肚子!”
葉空山的臉上一瞬間笑意全無。他隨便往身邊的牆上一靠,嘴裏喃喃自語:“一個從來不說謊的魅……從來不說謊……”
最後他長出一口氣:“你是對的。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死裏逃生者,不能解釋孕婦的肚子。我們的結論是錯誤的,整個故事都不成立。”
葉空山看來很沮喪,岑曠看得老大不忍心,反過來安慰他:“也許是她的記憶產生了混亂也說不定。還記得昨天我們做的那個試驗嗎?那個死去的強盜,由於愧疚而產生了記憶錯亂,把死者的事情當成了自己的,甚至幻想自己變成一個鬼魂,看着自己的屍體。也許她太痛惜那個剛出生就死去的孩子了,所以才總是幻想那孩子就在她的體內,被她保護着。”
“讚美真神!”葉空山誇張地喊了一聲,“你怎麼會賜予一個魅如此高的智慧!可惜這種想法不對。這個女人,如果對自己的孩子疼惜到這種地步,就絕不會捨得培育鬼嬰。”
兩人都很喪氣。岑曠咬咬牙:“沒辦法了,讓我再掏一下她的記憶吧。就像你剛才說的,一連串貌似可以連成因果的事件,並不見得就一定有因果關係。也許我們還漏了一些關鍵事件。”
“別著急,先去睡一會兒,傍晚我會叫醒你,”葉空山說,“累死了你,我可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