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子八

黑暗之子八

兩個穩婆在不斷地竄進竄出,熱水、毛巾、剪刀、用來盛血的空盆……房間內,產婦痛苦的呻吟聲不絕於耳,但始終沒有演變成不可遏止的大聲哭號。

杜萬里焦躁萬分地守候在門外,背着手不斷踱步。但杜秦氏的呻吟始終不休,嬰兒的啼哭聲也一直沒有響起。倒是穩婆站了出來,不安地告訴他:“夫人難產。”

這之後杜萬里身上的汗水一直沒有干過。他的後背很快濕透了,眼睛裏簡直能噴出火來,偏偏又對於正在發生的事情無能為力。有夥計想來向他請示點什麼,見到了他的表情,差點嚇得從樓梯上跌下去。

呻吟聲終於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呼痛聲,杜萬里看上去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幸好在這個時候,清亮的嬰兒啼哭聲從房內傳了出來。一個穩婆滿臉喜色地衝出來,差點和他撞個滿懷。

“恭喜杜老闆!生了,是個男孩!恭喜杜老闆!”穩婆一連串地恭喜。

在這之後,穩婆們喜笑顏開地離去,看來杜萬里的打賞頗為豐厚。房間裏一片喜悅的嘈雜聲,夾雜着嬰兒的哭聲,又慢慢安靜下來,想必是大人和孩子都累了。時間一點點流逝,周圍光線的逐漸暗淡,表明了夜的來臨。

夜色漸深,飯菜的香氣飄起又散去,喧嚷的泰升客棧也慢慢安靜下來。已經入住的客人們都回房安睡,暫時沒有新的住客,客棧似乎也陷入了沉睡。

雜音就在這一時刻響起。從夫妻倆的房內,傳來一聲短促而壓抑的哭叫聲,接着是一系列讓人聽不清楚、卻讓人無法忽視的聲音,很像是兩個人的激烈爭吵。到後來,女方的聲音漸漸隱去,只剩下男方的聲音還在不斷地來回震蕩。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男人的聲音也消失了,夜晚重新歸於靜寂。

這一個無比漫長的夜晚,令人懷疑時間已經停滯。這段記憶中只剩下似乎永恆不變的黑暗,以及無法分辨的細碎的聲響。那種單調的重複與浸潤足以讓人窒息。好在對於南淮城而言,最長的黑夜也不過如此,總有天亮的時刻。

四十多歲的杜萬里滿身疲憊地從房裏走出,看得出來一夜未睡。他來到大堂,徑直走向他所看到的第一個人,不管那是誰。他還沒開始說話,眼淚就已經奪眶而出。

“我老婆,我兒子!我老婆,我兒子!!”他哭喊道,“快叫大夫,快!”

接着記憶就斷了,就像是在白天忽然遇到了日食,所有的景象全部隱沒,也不再能聽到聲音。當記憶重新接續時,一個大夫模樣的男人如幽靈般出現,正在從房內向外走。滿面淚痕的杜萬里正跟在他身後。

“心臟都刺穿了,不可能有救的。你懷疑我胡笑萌的論斷嗎?”大夫的語氣聽起來很不高興。

“可是,胡大夫,會不會有這種情況呢?”杜萬里好像在玩命地撈救命稻草,“比如,我在小說里看到過,一百萬個人裏面,也許會有一個心臟長偏了……”

“你自己去寫小說吧!”名叫胡笑萌的大夫很惱火,推開杜萬里拂袖而去。

兩個人面面相覷,很久都說不出話來。不同的是,岑曠滿臉茫然,葉空山卻隱隱有點興奮。

“只能用記憶混亂來解釋了,對嗎?”岑曠說,“很顯然,心臟被刺穿的人不可能活命,更加不可能在從分娩到死亡的過程中,都始終分身站在門外,看着全過程。”

葉空山沒有理睬這句話,倒是在嘴裏念叨着其他的話題:“這麼說來……並不是難產而死?是在生產之後的半夜才死的?”

岑曠不客氣地打斷他:“這時候你還在想那些無關的事情幹什麼?現在是整個我所讀到的記憶都出現了偏差,也許我們之前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一個精神錯亂的人冒出來的幻象。”

“這種可能性不是不存在,”葉空山慢吞吞地說,“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只有兩個字:放棄。所以在此之前,為什麼不先假定,你所看到的都是真實存在的呢?”

“但那怎麼可能真實存在?”岑曠喊了起來,“你相信一個心臟被刺穿的女人能復活?還是相信你有那麼好的運氣,正好撞上了一個心臟長在右邊的女人?”

“兩者我都不信,”葉空山回答,“尤其那個女人經過胡笑萌的診斷之後。他那時候在南淮,但現在已經在青石待了好幾年了,聽說是他在南淮的情人太多,被家中惡妻硬逼着遷到這兒來的……這傢伙的人品之猥瑣令人嘆為觀止,但醫術在整個宛州也能排得上號。聽說如果一個被胡笑萌認定死亡的人活過來,那胡笑萌就可以跟着去撞墓碑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岑曠很驚訝,“看你的表情……你每次只有找到嘲笑我的把柄的時候,才會這麼笑。你弄明白整個案件了?”

“我可沒這麼說,只是注意到幾個很好玩的細節,”葉空山說,“先來總結一下吧。到現在為止,你一共看到過幾段記憶?”

岑曠立即開口回答:“按照我所看到的順序——杜秦氏走在不斷尋找杜萬里的路上;杜秦氏回到南淮城,打聽杜萬里的下落;夫妻兩人在南淮的生活往事;為杜秦氏轉生導亡的喪儀;杜秦氏從墳墓里爬出來,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杜萬里失去妻兒的全過程。一共六段記憶。”

葉空山做出很遺憾的表情:“一共就看到這麼些記憶,你就歸納錯了其中的小一半,還漏掉了一段,也真不容易。”

岑曠的眼睛不停地眨巴,顯得非常迷惑:“我沒有聽明白你的意思。哪裏錯了?又哪裏漏掉了?”

葉空山往椅背上一靠,順手拎起了酒壺,又很憂鬱地放下:“他娘的,你這白痴腦子不聰明,倒還真能喝……”

他雙手交握,托着下巴,不懷好意的目光盯得岑曠直發毛。直到擺足了架勢,他才慢慢開口:“從你看到那個導亡的喪儀后,你就對自己所見所聽到的失去了信心,總覺得自己看到的是混淆的、錯誤的記憶。但別忘了,你自己並沒有親身進去取代其中的任何一個角色,你並不像搭台唱戲一樣,去親身扮演杜萬里、杜秦氏或是雜貨鋪的瘸腿老闆。你所做的只有兩件事——‘看’和‘聽’。光有看和聽,是不足以弄明白事物的本質的。

“記憶本身也許是沒有錯的,錯的在於我們所理解的觀察角度。在你剛才歸納的那六段記憶里,我注意到,凡是提及你在記憶中所看到的女人,你就把她稱為杜秦氏。但事實上,那些女人真的都是杜秦氏嗎?我只不過是一個完全聽你轉述的旁聽者,都發現了那幾段記憶中存在的細微差別,但你自己卻恍然不覺。

“你一直沒有覺察到嗎?在杜秦氏走在路上和杜秦氏在南淮打聽杜萬里下落的記憶里,你的視角一直跟隨着杜秦氏本人在走,她走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於她最後窘迫地和人去擠大通鋪,你都能清晰地看到;喪儀那一段也是如此。至於墓地那一段記憶,由於自始至終她都站在墓穴前沒有移動,也就不提了。

“但剩餘的那兩段,也就是發生在南淮城的泰升客棧中的兩段記憶,卻和其他的大不一樣。在杜萬里夫婦的生活回憶里,你首先看到的是整條小街,看到了泰升客棧,然後才看到杜秦氏從遠處走來。你注意到了這其中的細微區別嗎?更要命的,就是在這之後杜秦氏和丈夫一起回到房間后的情形。那時候杜秦氏完全從你的視線中脫離了。你只能聽到他們對話的聲音,卻完全不能和其他幾段記憶一樣,通過杜秦氏的目光去觀察一切。

“至於分娩的那一段記憶,更能夠說明這個問題。從頭到尾,你根本沒有見到杜秦氏的影子。這段記憶中的畫面始終停留在門外。除了聲音,沒有任何杜秦氏的信息。好好琢磨一下這兩段記憶吧,它們究竟有什麼不同?想明白了這其中的不同,你不但能完美地解釋死人復活的問題,連同之前發現的肚子大小的矛盾都能解釋清楚。”

岑曠捧着腦袋蹲在地上,思索着葉空山的話。葉空山也不去打擾,到門外招呼了一個衙役,半騙半威脅地讓他給自己弄點酒菜來。衙役剛走出沒多久,岑曠就從地上跳了起來。

“明白了!我明白了!”岑曠指着氣若遊絲的女人,激動得直喘粗氣,“這根本不是杜秦氏!我所看到的記憶,雖然都是以她的眼光進行的,看到的卻不是同一個人!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旅途的記憶,南淮尋人的記憶,墳墓的記憶,喪儀的記憶,這四段記憶的主角,都是這個躺在我們面前等死的女人。而剩下的那兩段記憶,這個女人卻只是觀察者,她的觀察對象是真正的杜秦氏。所以壓根就沒有什麼死人復活,也沒有什麼大夫誤診,杜秦氏的的確確死了。在她的喪儀上看着杜萬里發狂的,是這個和杜秦氏長得很像的無名女人;在墳墓前沾了一身泥土的,也是她!”

“那她為什麼會沾了一身泥土呢?”葉空山故意問。

“因為她在挖墳!她想要把那個死嬰挖出來!”岑曠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提得很高,葉空山禁不住要捂耳朵。

“小聲點,不過弄明白了一點小問題,幹嗎這麼得意?”葉空山抱怨說,“整個案情還差得遠呢。”

岑曠更大聲了:“差得不遠,剩下的不難想像。這個和杜秦氏長得很像的女人,也許是杜秦氏的雙胞胎妹妹之類的。當年杜萬里聲稱自己的妻兒是難產死的,但通過我看到的記憶,那是謊話。誰也不知道杜秦氏究竟是怎麼死的,只聽到了半夜的尖叫聲。說不定就是杜萬里在那一夜喪心病狂,殺死了自己的妻兒。”

“然而杜秦氏的這位你所謂的雙胞胎妹妹識破了真相,於是決心為自己的姐姐報仇?”葉空山作恍然大悟狀,“於是她孕育了鬼嬰,苦心孤詣地等待了數年,最後來到青石取走了杜萬里的性命?這麼偉大的親情,真是聞所未聞哪。”

岑曠聽出了對方的譏嘲之意,有點不服氣:“仇恨本來就是一種偏執的力量,你們人族歷史上,為了復仇而干出的驚天動地的大事還少嗎?”

“不少不少,多得要命!”葉空山連連擺手,“但是那些復仇案都有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解釋得通,不留破綻。”

“破綻?”岑曠愣住了,“什麼破綻?”

葉空山緩緩地說:“你始終無法解釋清楚,為什麼在所有的記憶里,無論出現的是杜秦氏,還是你所謂的這位雙胞胎妹妹,一直都是大着肚子即將臨盆的樣子。如果說杜秦氏在不同的時間懷孕還可以解釋清楚,難道兩姐妹商量好了一起懷孕嗎?是為了顯示她們關係好嗎?”

“這不過是巧合,碰巧她們都在同一時間……”岑曠嘟嘟囔囔地還要爭辯。但葉空山的下一句話讓可憐的魅無話可說:“那這位雙胞胎妹妹為什麼要從墳里挖出死嬰?好玩?而且她一路挺着肚子走了那麼遠,好像十月懷胎的說法對她不管用呢。”

“你說得對,”岑曠終於承認,“這是最大的疑點,無論怎麼也想不通。”

“想得通,放心吧,絕對想得通,只要你往正確的方向去想,”葉空山笑容可掬,“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嗎?你不但對這幾段記憶的總結有誤,而且還生生漏掉了一段。”

“哪一段?”岑曠不解,“每一段我都記得很清楚啊。”

“就是黑暗中的那一段啊,”葉空山說,“你失去了五感,你失去了空間和時間,你在一片混沌中等待着身體的凝聚……”

“可那是我的夢啊,”岑曠說,“我在夢裏回到了虛魅的時候,找回了我凝聚時的記憶。一般的魅都會忘掉這段記憶,但我喝了酒之後……”

突然之間,岑曠住口,臉色煞白,死死盯着床上的女人。葉空山輕嘆一聲:“明白了?其實你真是個有職業素養的好捕快,在喝得爛醉失去神志的情況下,仍然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你並沒有在睡夢中找回自己的記憶,你侵入了另一個魅的精神,無意間讀到了她凝聚時的記憶,卻把這記憶當成了自己的。

“這個女人,並不是杜秦氏的雙胞胎妹妹,而是完全以她懷孕時的形態為模板凝聚而成的一個魅。所以她什麼時候都是孕婦的樣子,因為她根本就沒有真正懷孕,她只是看起來像個孕婦而已;所以你才會發現,後來的杜萬里比‘杜秦氏’老得快,因為魅凝聚成形時,十年的光陰已經過去了。”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岑曠完全不明所以,沉浸在震驚中,“是她……是這個魅,殺死了杜萬里嗎?她為什麼要凝聚成杜秦氏懷孕時的樣子?如果她沒有真正懷孕,鬼嬰……鬼嬰也不可能被培育啊。那個嬰兒又是從何而來呢?”

葉空山沒有說話,岑曠無比驚駭地發現,葉空山的眼裏竟然流露出某種悲傷。這簡直像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了。岑曠想,這個沒心沒肺的渾蛋也會有傷心的時候?

不過那悲傷的神情一閃而逝,葉空山還是葉空山,典型的渾蛋:“醒醒酒,孩子,不管你現在多頭疼,馬上把魅凝聚的過程和細節給我講講,越詳細越好。邊走邊講,我們得趕緊,晚了就來不及了。”

“走?去哪兒?”

“先去找胡笑萌,向他求證一個問題,然後去告訴黃炯,免得他因為驚嚇過度而折壽。那個嬰兒不是什麼他媽的鬼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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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九州經典力作(套裝共1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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