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春潮泛歌
天地共青巒,山水着一色,煙波裊裊,碧水生潮,如仙人揮毫筆下潑墨,繪就山河千里如畫,這是汴州城中最大的碧春湖,四時風光,風晴雨雪,入眼各有韻味,皆是醉人。
碧春湖久負盛名,歷來便是城中貴家公子小姐們曲舟出遊的絕佳去處,而臨岸的湖堤也是修得整潔美觀,垂柳拂岸,襯着湖水遠山倒影綿綿,四下芳草如茵,如此風光自是遊人如織,絡繹不絕,山水寄情,共赴一方美景。
前些日子入冬,天寒地凍,碧春湖人跡倒是淡了些,只一些文人釣客,三兩小酌,致情山水,天寒江雪,反倒是品出幾分閑情雅性。
今日春季初曉放晴,天氣溫潤怡人,一掃冬日濃厚陰翳,人流多了起來,湖中心熱鬧卻與往昔不同,幾艘樓宇般高大的船舫如同歸鳥梳羽般停留在湖面上,船舫首尾接聚,隨着碧波蕩漾,華麗大氣,遠遠看去,倒也頗為壯觀。
它們停在湖中心未前行游湖,似乎像是在等什麼一般,穩穩停在湖心許久不動,船舫桅杆上彩旗招招,意氣風發,像是很快它們便將要乘風破浪,駛向遠方。
只是當靠近這些船舫時才會發現,船舫之上,歡宴之聲,不絕於耳,緣是有人在船上設宴,賞山水之景,宴美酒佳肴,款待賓客,自是用心。
宴會於湖中本就設得巧妙,宴會上又備了投壺行酒令等宴會小遊戲,一番遊戲下來,樂趣橫生,更是一輪歡聲笑語不斷,氣氛愈酣。
這時,微風習習吹過,送來了一陣若有若無的縹緲樂聲,起初離得遠,只是隱隱約約,片刻后聽聞卻是越來越近,叫人無法忽視,欲一探究竟,於是不論是岸上還是宴席間,人們的視線都逐漸被吸引而去。
也許是氣氛剛好,陽光洒洒,湖水碧波蕩漾,離老遠便看見一艘畫舫從西頭箋橋停泊處慢慢行駛過來,畫舫上張燈結綵,船身漆着鮮艷的彩漆,船柱雕梁畫鳳,懸挂着柔軟的紗絹如煙霞,隨着微風輕柔飄動,宛如女子柔若無骨正在起舞的芊芊細腰。
當其駛近,才發現連船廊上掛着的彩燈也製作得精緻異常,燈壁上的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一股清雅的熏香飄散在微風中,如同置身花海,異常動人。
船上的妙齡女子們或憑或立,皆以輕紗掩面,只露出一雙雙宛如寶石般的雙眸,更顯神秘風情,身着華麗花衣羅裙,風姿綽約,懷抱樂器眉眼帶笑地撥動琴弦,樂聲如同珠玉落入玉盤,泠泠作響,好不動聽,令人心神蕩漾。
畫舫在樂聲中緩緩駛入碧春湖心,絲竹管弦綿綿如春風,繾綣悱惻,引得岸上的人頻頻相顧。
煙柳吹岸,草長鶯飛,此情此景,越發迷人,行走在堤壩上的人忍不住側目。
“嗬,那是誰家的畫舫,以前不曾見過,好生氣派啊!”
一旁在柳樹下擺攤賣果子的老漢熱心的搭話回道:“你不知道吧,那可是城西顧老爺家的船。”
“怪不得,好大的排場!”
“那可不是嘛,你沒聽說嗎?今日是那顧家小姐的及笄之日,所以顧老爺在碧春湖上設宴會,招待賓客呢!”
“那位顧家美人啊!”說話的人那人頭戴青色綸巾,長衫下的身材略顯單薄,是位正值弱冠的年輕書生,手裏還拿着書卷,似乎是去學堂的路上,路過堤壩又逢這引人遐想的湖中春色,眼中不禁流露出神往之色,也道是春水初盛,兒女情長。
他出神地喃喃道:“……早就在汴州城聽到不少顧家小姐的傳聞,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得以一眼之緣!”
老漢聽聞,瞭然一笑,指着那艘後來的畫舫道:“喏,顧家小姐現在就在那畫舫里坐着呢!”
他指着湖心,不僅那書生,周圍行人視線也不由隨着老漢手指的方向眺望而去。
湖風掠過,湖面上波瀾四起,如同千堆雪堆砌,畫舫的紗絹帷幔被吹起,宛如煙霞一般,半遮半掩,隱約可見畫舫窗前,端坐着一位身姿綽約的少女,黑髮如瀑,像是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叫人看慣了一眾俗景后眼前一亮,連方才那些美貌彈奏的女郎,相比之下也陡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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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兮端坐着,盯着碧春湖的春光,她一早便被叫起來梳洗打扮,換上最新裁剪的衣裙,光彩照人,得知今日她的及笄之禮,父親別出心裁特設碧春湖宴,然而她陰鬱多日的心情卻也不見舒緩。
被丫鬟們眾星捧月般簇擁着坐上畫舫,一路無話,丫鬟們反而興緻勃勃,聽着特意聘來的曲坊樂師們彈曲奏樂,歡天喜地的聚在她身旁說笑不停,終歸是自己的情緒不佳,她不忍苛責旁人,偶爾應話,也不帶煩緒擾人。
畫舫漸漸駛入湖心,見這傾天碧波蕩漾,四下一派生機盎然,歌舞昇平里是錦羅綢緞鋪就的溫床軟玉,花團錦簇。
她卻覺得這一派雍容華貴里只有浮醉的寒意,縹緲而不真實,她如同一隻被豢養的金絲雀,錦衣玉食,卻也脫離了自由的天地。
說到底心底的柔腸百結卻是為了一人,自從那日一別,不歡而散,她已有數月未曾見過拂煦,饒是心中焦急挂念,卻也無計可施,她不知道拂煦去了哪裏,不知道到哪裏可以將他找尋,甚至不知道拂煦是否已經離去,不再歸來……思及此便是心中懊悔,又談何高高興興地過這及笄宴。
原來情竇初開時牽挂一人,是這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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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青天裏升起來一隻彩色的紙鳶,一根細線牽着,在春風裏輕輕搖擺。
旁人覺得那紙鳶是碧水青湖裏浸漫出的一點春意,落在她眼裏卻是一派風雨飄搖,孤獨無依的落寞。
她想,那根牽着的線不知何時就會斷開……
耳畔喧鬧,心中唏噓,本該高興的及笄宴會,她覺得似有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堵在唇齒之間,不知從何說起,不知與誰人說,更是愁人。
她垂着眉眼,倚靠着船艙,將半截身子探出窗外,手指輕輕撥動湖水,絲絲清涼從指尖流過,她側耳聽着船頭那些撥動的樂聲,想從中找一首稍微悲傷一些符合她心境的曲子,卻發現都是歡樂的宴會之音,她自己輕輕哼起來,彷彿以這樣方式便能有所宣洩。
開始調子破碎,並不成曲,逐漸越來越清晰,聲音也越來越大,一旦決堤,滿腔情緒便快要將她淹沒,如今順着歌聲汩汩流出,化成涓涓小溪,匯入這碧春湖裏,成為這天地山水間的一抹幽幽嘆息。
畫舫里那些樂師們撥動琴弦的手指從一絲遲疑開始慢慢放緩暫停,樂聲不再,可顧兮的歌聲起了,像是帶着一股牽動心神的魔力,漸漸壓過了方才那些絲竹管弦的樂聲,叫人們都開始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靜心聽她歌唱。
那種歌聲里透出的思緒百轉,纏綿悱惻,撥動心弦,叫人一聽,心忍不住就軟了下來。
“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聽何處哀怨笛風送聲聲。
人說道草長鶯飛,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
看風過處落紅成陣,牡丹謝芍藥怕海棠驚。
楊柳帶愁桃花含恨,我一寸芳心誰共鳴,七條琴弦誰知音,我只會惜猩猩憐同病,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躪。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長清短清,那管人離恨。雲心水心,有甚閑愁悶。
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雲掩柴門,鍾兒磬兒枕上聽,柏子坐中焚,梅花帳絕塵。
琴聲怨聲,兩下無憑準。
翡翠衾寒,芙蓉月印,明月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兒枕兒誰共溫?
巫峽恨雲深,桃源羞自尋。
我想他一聲兩聲,句句含愁恨;我看他人情道情,多是塵凡性。你一曲琴聲,凄清風韻,怎教你斷送青春?那更玉軟香溫,情兒意兒那些兒不動人。
望恕卻少年心性,少年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