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孤城小兵
時年冬雪正緊,少年分不清東西,只看得白茫茫一片從左城牆蓋掩到右城牆,冰晶如鵝毛,兀自地飄着。
城內一片肅殺,少年推行板車每走一處,都要先翻開攔路的屍體,或是在被車轍壓塌的路面上墊上草木。板車上全是的完屍,最好擺放,殘缺不全的屍首就先擱置,他們的血肉雜糅着泥土和白雪的匯合物,褐色一片。
少年穿着嚴實,頭戴棉帽,嘴上到脖子連圍着巾布,只漏一雙大眼睛望着前方,緩緩推行着板車,把這些走了亡靈的空殼軀體送去坑裏掩埋。腰間墜着的鏤空銀籠里裝着一顆豆大的瑪瑙石,隨着跨步晃動一甩一甩。這件精緻的小物品發出的動靜是這死城之中唯一算得上乾淨的聲音,不過太小,很快就被車輪碾雪的“嘎吱”聲掩埋了蹤影。
總算是到了“無名冢”。城破之前是一片菜地,倒塌的藤架還堆在一旁,滲血的屍體就被填了進來。少年停下車,用磚石抵着輪緣,上前徒手拉拽沒了生氣的士兵,也來不及解除他們的甲胄,只細細搜搜有無家書之類遺信,偶得碎銀、銅幣若干,用農舍里的麻布口袋裝了,丟在一旁,想着王師殺將回來時,好充當軍費。
少年力薄,兩具屍體歇一歇,喘粗氣,哈白煙,聽聽城內響動,有無異狀。末了,繼續扒扯屍體排進坑裏,灑石灰,也不是炎熱天氣,但少年謹慎,願意多一道程序,只為王師還來不會趕上疫病。鏟了土坯蓋上,磨平,等這雪蓋上一層掩護,若是敵人來也不會侮辱了將士。
少年埋下的,加之下面兩層,是第三層了。
拍了拍身上的雪,拖着板車又往住所前進。滿目殘垣斷壁,無一處完好房屋,唯獨衙門內完好,有灶、有柴、有鍋,還有些米糠可供充饑。少年把板車留在外面,沒從正門進,繞到后牆,用布好的台基翻入,然後走到正門,檢查下設的陷阱有無觸動,方安心進了內院。
少年起先在屋檐下用布圍了片界線,挨着房門,卻沒住裏面,想着有動靜先聽見,馬虎不得,有屋檐庇護,自然雪落不下,又有打圍,也飄不進,在外樑上搭一根鐵鏈,下頭掛着口小鍋,做了個吊爐,生上火,熬着白水,只為不把鍋燒透。
少年取來筆墨,在案台上鋪開卷章,寫:“今長寧街至大戶肖家,尋完屍八,得書四,銀三兩,銅板一十五,路未見活人。”關了卷章,少年拿出士兵名單,對着四封家書的落款核對,只翻了一頁,卻聽城門動開之聲,立時放下筆和書,起身拿了軍刀挎在腰上,數了箭支,背上矢筒,又取了唯一良弓,出了衙門后牆。
“茶茶,這城牆高的離譜了點,這門也大的離譜了點。”木熙扶着推開的城門,對着走進來的茶茶說。
“是呢,這是亡者的內心寫照,巨大的城牆結實的城門,都是為最大限度防禦外敵的。”茶茶回到。
木熙關上了門,一聲巨大的“嘭咚”,回過頭來時,發現茶茶呆在那裏,便問:“怎麼了?”
“你看!”茶茶指着前方讓木熙去看。
浮屍遍野,敗屋破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伴隨着一陣咆哮的寒風襲來。
木熙有點想吐,“擺渡人不是‘柔弱’的嗎,這工作看上去不怎麼‘柔弱’啊。”
“沒想到孟婆婆第一次給你安排的暫留地這麼……”茶茶也有點吃驚,第一次派發的任務不應該是溫暖、光明一些的嗎?
“我還以為是隨機的呢。”木熙說,想想在登記處領忘川河的通行證,原來是定好內容的。
“無論如何,”茶茶轉過身按住木熙的肩膀,“你的第一次任務一定要好好乾。”
“呵呵,”木熙看着茶茶不自然的表情,多半是被雜草般密集的屍體嚇住了,嘆了口氣,說:“茶茶,你的臉都白了,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是嗎?”茶茶趕緊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
摸得出來顏色就對了。兩人向城內走去,被雪和血侵染的道路實在不怎麼好走,石板路已經肢解離析,黃泥巴像泉水一樣每踩一腳就往上冒。雪下的小一些了,但冷不曾退失一點。
“最重要的一點是引導亡者慢慢明白自己已經死了,而不是突然告訴他,否則無法接受的靈魂即會化為虛無。”茶茶邊走邊提醒到。
“據我目測,”木熙看了看周圍,“這應該是古代,一個古代人……一個古代靈見到穿着這麼現代,或者還有點後現代的擺渡人,多半都會無法接受。”
“這三天來你上課都在幹嘛?”茶茶敲了一下木熙的腦袋。
“啊?”木熙捂住腦袋,“我在認真聽講啊!”
茶茶“呵呵”一笑,說:“如果你認真聽講就一定會學到‘暫留地的靈魂會默認擺渡人的外貌而不覺得不協調。’”
“有嗎?”木熙打着哈哈。
少年離得說話聲更近了,以防萬一,先窺視一遍。於是少年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沒有武器,悠閑的行走着。
細作?探子?說不準,是欺城內無人才這麼放鬆的嗎,應該不會,城內大門緊閉,遍插作為幌子的旌旗,敵人不敢這麼冒險送兩個小孩進來。又或者是強迫了城外的村民前來送死?少年搖了搖頭,想再多也無用,自信一對二完全無問題,但為了保險,先看了看退路,然後拔箭搭弓衝到了兩人面前。
“什麼人?”少年瞄準兩人中的木熙,若對方妄動,先解決力氣大的。
茶茶和木熙看見來者不善,趕緊停住。
“站着別動,回答問題。”少年厲聲到。
“沒動沒動,”木熙舉着雙手,說:“我們是逃難的,不是壞人。”
“衣服這麼乾淨,像逃難的嗎?我數三聲,不說實話,就射殺你。”繃緊的弦“嘎嘎”作響,少年數:“一……”
“別激動,我們真不是壞人,你看我們都沒有武器。”茶茶勸到,聲音有點顫抖。
木熙想不是吧丁茶茶,從編號來看你當擺渡人也有一段時間了,雖然不是資深專家,但也見過世面,這樣就驚慌無措了,也太水了。
“二……”少年喊了第二聲。
“好吧,”木熙對着少年說:“我們是將軍派來的,帶了書信。”說著就要伸手去拿。
“我說不許動!”少年呵斥道。
“行,不動,你自己過來拿。”木熙冷笑一聲。
“哪個將軍,哪只軍隊?”少年不信,質問到。
“我能告訴你?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敵軍留在這裏的細作,”木熙看了看他,添油加醋道:“把臉捂得這麼嚴實,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要麼你過來自己拿,要麼就動手拼個你死我活。”
少年想了想,立時把箭收了抽出軍刀上前,“哪?”
“這個兜,”木熙說:“褲子上這個。”
少年把刀架在木熙的脖子上,傾着半邊身子去搜,“哪?”空的。
木熙揚右手抓住少年拿刀的手腕,左臂一把摟住他的脖子,伸腿一拌,直接把這個少年壓在了身下。
少年慌張的揮刀,可被木熙死死抓住手腕沒了砍殺的角度。木熙用左腿壓在少年的胸口上,騰出左手抽了矢筒里的箭,抵在少年的頸上。
“好了,冷靜點。”木熙冷冷道。
“噗嗤”一聲,少年的軍刀脫手落在雪地上,自己突然就紅了眼眶。
“幹嘛?”木熙看着少年居然哭了起來,聲音尖的就像個女人,“一個大男人你哭什麼?”木熙趕緊爬起來,留少年躺在地上。
“你們這群王八蛋,給個痛快吧!”少年悲憤道。
“好了,我們不是壞人,真是周邊村民,要動手你早死了,起來起來。”木熙伸出一隻手。
少年停止哭聲,有點不敢相信,但他的確沒受到進一步的傷害,於是卸下了警備,握住了木熙伸過來的手。立時間,天地光暈一片,一股力量把他拉回到了很久以前,徵兵之時,念老父體弱,弟弟年幼,自己帶了細軟跑去軍營畫了押,帶回“賣身”的銀子后就匆匆隨了軍隊,只聽見母親在後面哭喊,父親杵着拐杖根本追不上疾行的大部隊。
“還好?”木熙問道,拍了拍手上的尼灰。
少年從記憶里回過神來,太陽穴一陣刺痛。木熙遞還那隻箭,說:“好冷啊,能不能帶我們去個暖和的地方。”
少年點點頭,接過箭,又彎腰拾刀。
茶茶已經呆了半晌,這才回過神來,不知從哪裏說起,只開口:“木熙……你怎麼厲害?”
“你算是想起我了,”木熙指了指脖子下正在癒合的裂痕,說:“你都嚇傻了,你該看看你剛才的表情。”木熙笑笑。
“抱歉,我第一次遇到。”茶茶聲音軟弱無力。
“真的?”木熙想想,居然第一次遇見,便問:“那以前都是吃吃罐頭聊聊天?”
茶茶臉紅着點點頭。
“孟婆婆還真是不懷好意啊。”木熙嘆到。
“不是的,”茶茶辯駁到:“孟婆婆絕對不可能起壞心,她對我們可好了,雖然不知道這個暫留地……”
“算了,無所謂,”木熙拍着身上的雪,說:“靈體可真靈活,而且我覺得自己反應快了很多,所以才這麼勇敢。”
茶茶沒回話,她想靈體除了比肉體堅固易治療之外,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提升,可能木熙覺得新鮮,才有此結論。
“二位聊完了嗎?”少年已經整裝。
“啊,完了,先自我介紹吧,我叫木熙,這個小姐姐叫丁茶茶。”木熙介紹到。
“哦,我叫……”少年頓了頓,繼續說:“普雅。”
“普雅,普雅花?”茶茶笑着說:“很秀氣的名字呢!”
對方也沒惱怒,大眼睛稍微彎了一下,算是笑了吧,然後普雅說:“去衙門吧,那是唯一一處可住人的地方。”
三人一起進了衙門,普雅說前門有陷阱,一定記住走不得,要出入就從后牆,每次過牆時要把石基掩住,防止敵人發現。翻牆時,茶茶不擅長,於是普雅就坐在牆上拉她,木熙在下面推,跳下時為了保護茶茶被磚牆掛了一下,幸好穿得厚,沒有刮傷,不然在現有環境下很難得到治療。
茶茶問:“敵人是誰?”
普雅答:“大單于,雖然不想承認,但的確是強大的游牧民族,我們和他們打的很辛苦。”普雅往吊鍋里加了些水。
“外面的那些屍體都是我們的軍隊嗎?”茶茶問。
“是,兩日前城破,匈奴攻了進來,劫掠之後又呼嘯而去,”說到這裏,普雅的雙眼暗淡下去,“雖然沒有將城搜遍,但我想我是最後的活人了。”他往鍋里倒入了米糠,又說:“餓了吧,只有糠,沒有米面,能將就嗎?”
木熙和茶茶點頭。
普雅用鐵勺攪了攪,又說:“之前將軍已經帶了一隊人馬突圍,救兵應該就在這幾日到來。”
“哪位將軍?”木熙問,把雙手放在爐火邊。
“李雙成李將軍,”提到將軍的名字,普雅心中一陣悸動,坐到文案前,拿出名單,執筆勾畫,投也沒抬地繼續講:“李將軍國之干城,領虎狼之師,漠北聞風喪膽,奈何……”普雅停筆,悲愴的說:“奈何朝中奸臣當道,糧餉被扣,左右無援,此城被破之前已圍數月。”
木熙想,這是哪個朝代呢,想問問,但想着不間斷的輪迴修改着世界線的命運,所以即便這是自己猜測的晉朝也物是人非,問了也白問,便安慰到:“哪個朝代都有奸臣、昏君,節哀啊。”
“住口!”普雅聽木熙罵皇帝昏君,兩眼瞪着他,喊到:“身為臣民,怎可辱罵聖上?”
“失言,失言。”木熙連忙賠笑。
“你剛才說的我就當沒聽到。”普雅以嚴厲的口吻說完,又埋下頭圈畫。
“謝過!”木熙笑笑,轉頭對茶茶小聲說:“暫留地七天消失,這是第二日,時間緊嗎,我感覺他不好說話。”
“你錯了,這會很容易。”茶茶小聲的回應到。
“可別在我面前交頭接耳啊。”普雅抬眼,盯着二人。看兩人不說了,自己站起身來想去把卷宗歸檔,一摸腰間,“糟了!”
“怎麼了?”木熙和茶茶同時問。
普雅又在身上摸了一圈,還是沒有,焦急地說:“我的配飾,掛在腰上,”到這裏恍然大悟,指着木熙吼:“一定是你剛才攻擊我時掉地上了!”普雅吼完,六神無主的踱步,碎碎念:“那麼大的雪,掩埋了,怎麼找啊!”
“別想了,趕緊回去看看!”木熙立刻站起來,說。
三人屁股還沒坐熱乎,又離開了衙門,奔着事發地點而去。
“記得哪個位置嗎?”茶茶關心的問。
“了如指掌。”普雅肯定的點點頭。
到了事發地,雪已經把打鬥的痕迹重新蓋了一遍,看不出印記,除了車轍陷得較深留下了長長的溝壑,其餘都是白茫茫一片。風呼嘯而起,雪又漫了上來,遮天蔽日。
“分三個區域吧,就在這找。”木熙提議。
沒等木熙說完,普雅就已經動手了,他趴在雪上,慌忙的扒開一層又一層的雪。
木熙對茶茶點點頭,三個人圍成一圈奮力尋找着。
“是什麼樣的東西?”木熙問。
“橢圓的鏤空籠子,青色的,裏面有一顆瑪瑙,整個物件拇指大小。”普雅翻動雪堆,挖了一手泥巴。
“很重要嗎?”茶茶邊找邊問,寒冷刺痛了她的雙手。
“嗯,”普雅答:“是李將軍給的,一定一定要找到。”說到這裏,眼淚又止不住的流。
“大哥,別哭了,我今天才遇見你,你都哭兩次了,還是不是男人?”木熙找得有些不耐煩了,他最不喜歡這種大海撈針的感覺。
普雅抹抹眼淚,沒有生氣,默默地挖着。
“木熙,溫柔點。”茶茶給了木熙一巴掌。木熙想到底誰才是“不溫柔”的那個。茶茶又問普雅:“是兵符一類的信物嗎?”
普雅搖搖頭,答:“不,只是單純的信物。”說完就默不作聲了。
這一找,整整找了一下午,除了這片地,還把沿路都找過了。普雅有點絕望。
茶茶看差不多了,已經勾起了亡者對某樣物品的執念,便說:“你現在冷靜下來,不要想着不可能找到了,要想一定就在那裏,這樣一定找得到。”
“真的嗎?”普雅看着茶茶,將信將疑。
木熙明白,這是要用“心想事成”了。
“真的,不都是這樣嗎,落下的東西越想找越以為丟了,但當你不想時,你就覺得它一定會自己出現,所以就一定找得到。”茶茶誠懇的說。
“好,我試試。”普雅閉着眼開始回想,這東西栓得緊實,不可能被推倒就掉落,中途也沒有和他人親密接觸,只是在翻牆時磚瓦掛了一下衣服……“對了,就是在牆底下!”
兩人陪着普雅又去看了一遍,終於是在牆根找到了。普雅高興的把信物貼在臉上,感受它的溫度。冰冰涼涼的,就像那年行軍路上用一條清澈的小溪沾濕了手帕擦臉。普雅將信物放入懷中衣兜,用手安心的拍了拍,連聲道謝,方才所有的嚴肅之情全都沒了。
“好了,我們也該離開了。”茶茶看了看天色。
“雖然不知道你們住哪個村,不過走回去都黑了,萬一有敵軍那就太糟糕了,衙門內有留宿的房間,倘若不嫌棄……”
“謝謝你普雅,”茶茶感激地說到:“我們對這一代很熟悉,不用擔心,如果明天來了,能聽你講講這個信物的故事嗎,如果你願意說給我們聽的話。”這句話是想讓普雅對擺渡人坦白,雖然可以通過握手得知一些細節,但還是希望亡者能發自內心的說出來,並放下過去。
普雅想,說就說吧,指不定哪天就死掉了,在這亂世,如果沒有了將軍,多活一天都是遭罪,便說:“我會講給你們聽的。”
普雅送兩人來到了城頭,他親自打開大門,留了一個供一人出入的縫隙,三人一個挨一個的走了出去。
面對門外被大雪覆蓋不見山河的白皚皚,普雅一時看得出神。
“那就此別過。”茶茶伸出手后意識到對方可能不懂“握手禮”,便補充道:“這是握手禮,我們那的人這樣打招呼。”
普雅笑着伸出手,說:“恕不遠送。”握手的那一刻,遠處的光亮潔白侵襲了普雅的雙眼,一陣眩暈,普雅看到小溪邊的士兵們脫了衣服跳進去暢快的玩耍,自己卻留在岸邊,別過眼不敢看。李將軍拍着普雅的肩膀問怎麼不去洗洗?普雅連忙回答自己怕着涼,洗洗臉就好了,然後李將軍對他笑笑,把身上的甲胄內衣丟給了副官,自己慢慢蹚入水中,普雅望着李將軍結實寬大的雙肩,紅了臉頰。
“我們走啦!”茶茶擺擺手。
普雅這才從回憶里緩過神來,想要道別卻發現木熙和丁茶茶已經消失在了沿路的風雪中。
回去的路上,木熙問茶茶:“感覺挺順利,本以為很困難。”
“越是外表堅強的人內心越柔軟,而且他生逢亂世,朝不保夕的,又獨自在這城裏默默掩埋戰友的屍體,總是需要敞開心扉的對象。”
“哦哦,”木熙連聲應到,又說:“我看見這些屍體還有他最初用弓箭瞄準我時,居然有點熱血沸騰的感覺,好奇怪。”
“因為你是好鬥的男孩子啊,成為了靈體腦子還變中二了,”茶茶笑了笑,轉臉嚴肅的說:“戰爭讓很多人失去親人,讓他們流離失所,比起戰爭,還是和平要好,大家開開心心的在一起,難道不好嗎?”最後這個問句,更像是問自己,想着化為虛無的艾美,真希望一切都是和諧美滿的。
“我還有更奇怪的事,”木熙看茶茶陷入了不好的沉思,轉移話題說:“那天晚上我夢見玄王跪在我面前。”
茶茶轉過臉來“呵呵”一笑,嘲諷到:“不奇怪,你這麼好鬥,怕是冥王大人你都想夢見。”
“這不是重點啊,”木熙睜大了眼睛說:“重點是之後他站起身來親了我的臉,”木熙說到這裏伸手摸了摸右邊臉頰,“真實的不得了,但我覺得好噁心啊!”
茶茶一聽立馬燒紅了臉,一個巴掌拍過去,喊到:“快點給我忘記!”
普雅回了衙門,嗅到一股焦味,鍋里的糠糊了,用長桿挑了吊鍋,放在地上,裏面焦黑黑的一片。“真是浪費了。”普雅用勺子攪了攪,攪不動,就打算放到那裏不管,因為自己根本就沒覺得餓,只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冰至肺腑。
是夜,睡夢中的普雅回到了突圍的那一刻。李將軍率眾點兵,每人手上都持有一隻澆滿松油的火把,星空下人們目光如炬。李將軍問:“隨我突圍者,可有遺書?”
“定當突圍,迎還援軍,未有遺書!”眾將士山呼。
“可有懼者?”李將軍又問。
“吾等王師,有何懼哉!”
“好,很好。”李將軍眼中閃爍着感動的淚光,但他不能軟弱,於是他唱,眾人也跟着唱:“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唱完即呼:“點火!”
一隻只火把亮起,一片片土地染上捨生赴死的決絕之光。普雅手持火把,正欲翻身上馬。李將軍走過人群為他讓出的道路,來到普雅面前,抓住了他,“你留下!”、
普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問:“為何?”
“守城需要頭領,你來當!”李將軍的口氣不容置疑。
“不,我要去,我要追隨將軍!”普雅大喊。
李將軍給左右使了個眼色,兩名士兵就把蹬鞍上馬的普雅拉了下來。“將軍,到底為何!”普雅大喊着,眼中積滿了淚水。
李將軍望着他,眼裏一片溫柔,說:“守好城池,待我歸來,”他伸手,不是拍他的肩膀,而是憐惜的摸了摸他的腦袋,隔着頭盔,普雅未能感受到那隻握慣了兵器的手還能有過的溫暖,“我有一封信放在……”
天亮時,普雅感受腦袋裏潺潺流動的疼痛,他定了定神,想到了“書信”兩字。李將軍留給我的信!普雅翻坐起來,走了幾步,完全想不起李將軍後面說的話,拚命去想,又是一陣疼痛,耳朵里是陣陣馬蹄和慘叫,恍惚中一隻彎刀向自己砍來。
“啊!”普雅驚嚇的坐在了地上,這種真實感前所未有,好似在現實中經歷過一般。
正估摸着這個幻覺,城門的開啟身就傳來了。普雅拍了拍腦袋,依然是挎了軍刀背了弓箭出了門。
見到木熙和丁茶茶后,普雅的腦子裏開始產生的各種問題。這種情緒被茶茶捕捉到后,茶茶想今天就能讓他回歸輪迴了。於是茶茶開口,問:“怎麼了普雅,看你臉色不太好。”
今天的普雅沒有將巾布裹緊半張臉,他均勻的呼吸着,想要問什麼又不敢輕易開口,便說:“能陪上城牆巡視嗎?”
“沒問題啊。”茶茶歡快的答應着。
木熙抬頭看了看城牆,問:“這麼高,怎麼上去?”
普雅跟着看了看,奇怪,平時沒覺得城牆有這麼高,是一直這麼高嗎?“那邊有上去的步道。”普雅說完帶着兩人踏上了通往城牆上方的步道,看着高大無比的城牆竟然沒走多久就到頂了。
城牆上除了虛張聲勢的旌旗外,空蕩蕩的一片。普雅先往城內看了看,白雪覆蓋的殘屋死屍盡收眼底,然後他跑到另一邊,扶着女牆向外張望,襲來的寒風與雪讓人睜不開眼睛,外面除了雪空無一物。
“怎麼了?”茶茶看到普雅來回走動一臉不安,關切的問道。
“不對不對,”普雅顫抖着,說:“城牆沒這麼高,留守的士兵並不多,怎麼會有滿城的屍體,而且……而且百姓的屍首呢,為什麼全是士兵的。”普雅感覺到喘不過氣來。
“他沒事吧?”木熙問茶茶。
茶茶趕緊跑過去,說:“你先冷靜,深呼吸,然後告訴我,你為什麼懷疑這些?”
普雅照着茶茶的話做了,調勻了呼吸,滿滿地說:“李將軍要我留下來,我們守城……”普雅開始回想,“城破了,大單于殺了進來,我們無力抵抗,遍地都是哀嚎,最後……最後我被砍中了。”普雅回憶到這裏,驚恐的望着茶茶,“我在哪裏,我在做夢嗎?”
“不,這不是夢,你在暫留地,這是亡者輪迴之前駐足的地方。”茶茶微笑着解釋到。
“亡者,我死了?”普雅盯着茶茶。
茶茶點點頭,向他伸出手,說:“握住。”
普雅轉過頭,又看了看木熙,還不敢確定。
“握住她的手,你就明白了。”木熙點點頭說。
普雅小心翼翼的握住茶茶的手,回憶入境,她不僅看見了自己臨死前被彎刀擊中的慘狀,更追憶起過去,在戰鬥中受了傷,軍醫解開自己的衣帶,看了一眼,立馬蓋住,就匆匆去叫了李將軍。李將軍在帳外對軍醫說著什麼,然後隻身進來,走到普雅的床頭,對虛弱的普雅說:“放心,你只管好好養病,沒人會知道。”記憶歸來,普雅深深地感到了無力,他抓住茶茶問:“我死了沒關係,你能告訴我李將軍怎麼樣的嗎?你們是陰差還是黑白無常都沒關係,我跟你們走,但求求你,求求你們告訴我李將軍怎麼樣了!”
茶茶和木熙當然沒有這樣知曉別人生死的本事,只得無奈的說:“如果圍城的匈奴不夠強大,李將軍應該返回皇城了說不定。”但這句是沒底氣的。
“匈奴怎麼可能不強,怎麼可能不強……”普雅喃喃自語。
“茶茶,他會怎麼樣?”木熙問。
“他意識到自己的死之後,只要想要進入輪迴,就會被天上的星星帶走。”茶茶回答。
“那好吧,問問他。”
“普雅,去下一個輪迴吧,在化為虛無之前。”茶茶勸慰到。
“匈奴很強大,很強大。”普雅抬頭,絕望的念着這句。
緊隨起來的是一片放弦的聲音,“呼!呼!呼!”在風雪之中萬箭襲來!木熙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瞥見了牆外飛來的箭雨,第一時間拉住了茶茶和普雅,一把拽到了女牆邊。第一陣箭雨躲過了,本是空無一物的城牆上插滿了箭支。
“這也是他‘心想事成’的具象化?”木熙說完,還聽見城牆下的喊殺聲,透過牆孔一望,居然是一整隻威武的軍隊。
“不可能啊,”茶茶也看到了城牆下的景象,失了方寸,說:“‘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產生‘活物’的!”
又一片放弦的聲音,第二陣箭雨襲來。這次的利箭居然摧殘了一部分女牆。
“快離開這!”木熙拉着茶茶和雙腿發軟的普雅往城下跑去。
到了城下,又是第三陣箭雨。雪上、屍體上、房屋上全是質地優良的箭支。
“你帶普雅先走,我來抵擋!”茶茶咬牙喊到,抬起右手想要召喚罪割,卻被木熙攔住了。
“聽我說,這不是尋常的事對吧,有可能是鬼差的陰謀,逼你用罪割,到時候人贓俱獲!”木熙提醒到。
“不會的,暫留地不會被監視。”茶茶搖頭,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
“也許他們早就埋伏在這裏了,暫留地不是擺渡人才能出入的吧!”木熙分析到。
茶茶怔在原地,理了理雜亂的情緒,對木熙說:“也許吧,但如果這不是普雅的‘心想事成’,那除了消滅就沒有其它辦法了!”
第四陣箭雨後,是死一片的寧靜。
“停止了,還是消失了?”木熙用雙耳仔細去聆聽。
“不會停止的,他們是最強大的匈奴。”普雅的話語剛落,一陣巨響后是一片飛石煙霧,厚重的城牆居然被破開了一個洞。
滿滿地,稀稀拉拉的人影開始在煙塵中顯形,他們湧進缺口,吹開風雪,透出讓人膽寒的殺意。
“可惡的鬼差!”木熙大罵一句。
匈奴兵沖了上來,騰騰殺氣以摧枯拉朽之勢襲來。木熙擋在茶茶和普雅面前,茶茶的右手開始散發出隱約的光芒。就在此刻,天空中飛來一支長槍如彗星般墜入地面,激起的氣浪直接讓前面的兩排匈奴兵蒸發成了空氣。
“擺渡人,注意言辭,”布里克落下,拔出長槍,沒有回頭,說:“污衊人得講證據,這是那個亡者具象化的產物,他剛才不是說了嗎,‘他們是最強大的匈奴’,直接把城牆打爛,即便是在我活着的戰爭年代,也是沒可能的。”
“你這就要逃脫罪責嗎?”木熙質問。
“無知的擺渡人,在這個時刻,已經有許多暫留地發生了類似事件,不管是突變的自然現象還是有人幕後操作,這不尋常都發生了,亡靈在暫留地的‘臆想’不可能產生活物。”
“木熙,相信他,他不是壞人。”茶茶對木熙說。
“你認識他?”木熙驚詫的問到。
“之後再說,”茶茶對布里克說道:“既然這不是‘誰’造成的,那我就有解決的辦法了。”說完,她蹲下扶起因為衝擊而倒在地上的普雅說:“普雅,現在只有你能幫我們了,請告訴我,還有什麼讓你不能回歸輪迴的事?如果是李將軍,我只能對你說實話,我無法確定他是否生還,也不能帶你見他。”
普雅悲傷地笑了:“我有什麼面目去見他,我沒能遵照約定守住城池等他回來,現在我唯一挂念的,就是李將軍留給我的信。”普雅的眼裏積滿了淚珠,嘆息到:“我不記得他留在哪裏了。”
“能用‘心想事成’嗎?”木熙趕緊問茶茶。
茶茶搖頭,說:“不行,真實存在的東西不能憑空消失和捏造,何況這是書信,不知道裏面內容,那個佩飾是因為它就屬於普雅,即便掉了也能想像回來。”茶茶想了想,對普雅說:“普雅,再握住我的手,你要努力去想。”
“好。”普雅點頭答應,伸手握住了茶茶。有了茶茶的傳導加上自己的努力,終於搜索到了當夜突圍時將軍說的話,將軍說:“我有一封信放在…啊,算了,我會回來的。”回憶到這裏就停止了。
“李將軍沒有說出信在哪裏……”普雅抱歉地說道,好像自己做了個天大的錯事。
“什麼?!”木熙惱怒地喊到。
“普雅,如果你是他,對於深愛之人,總有一個約定的地方吧。”茶茶一語中的。
“卧槽,”木熙嚇了一跳,“什麼鬼啊?”木熙想這不會是古代的龍陽癖之類的吧。
“鯉亭,西苑的亭子,李將軍在那裏取下過一個盒子,只有我和他知道。”普雅想了起來,並且心裏寬慰了許多,原來眼前這個女孩已經都知道了。
“擺渡人,去吧,我會抵擋一陣。”布里克回頭說完,跳進了匈奴士兵之中。
三個人急忙趕到西苑的鯉亭,在木熙的幫助下普雅拿下了盒子,取出書信,“是李將軍的筆跡。”普雅慌忙拆開信,拿出裏面白色宣紙,上面無它,只有一行字。看完之後,普雅聲淚俱下的喊着李將軍的名字,“雙成,雙成……”
“上面寫的什麼?”木熙在這個時候好奇心大發,接過了普雅遞來的信紙。
上書:“帶吾還時,娶你為妻”。
“怎麼?”木熙沒有反應過來,看着普雅,一大堆問號。
普雅淚中帶笑解開頭圍,取下棉毛,褪下了一片黑亮的長發。拆了圍脖,隨手一揚,竟露出沒有喉結且纖細白嫩的脖頸。“本是女兒身,替父從軍旅,待平漠北事,執手雙雙還。”普雅走出亭子,走到石橋之上,望着雪花漫漫的天空,說:“今生未了事,來世再續緣吧。”說完,回過頭來,臉上是釋然地笑,對木熙和茶茶說:“帶我去下一個輪迴吧,說不定將軍已經等着了。”
一束光從星辰上射來,罩住了普雅的全身,她望着木熙和丁茶茶一臉謝意,臨在消散之際,她忽得從懷裏取出那隻配飾,說:“它叫玲瓏心,如若我未能相見,能幫我帶給他嗎?”
“沒問題,如果真是他,看到玲瓏心,一定會回憶起前世的記憶,我會告訴他你遵照約定守住了城池。”茶茶伸手,接了過來。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普雅一點一點的蛻變成無意識的純凈靈魂,隨着天上星辰帶來的射線飛入輪迴。周邊的景物像被潑了水的油墨畫頓時散開,到最後只留下毫無雜色的純白。
一切都歸於純白,不遠處的忘川河停着渡船,布里克收了罪割,嘴角勾了一下。茶茶握住玲瓏心在胸口,默然不語。
“擺渡人總是要撒謊的嗎?”木熙嘆息到。
茶茶搖搖頭,說:“也許真的有那麼一天,另外希望不要再有戰爭了,如果沒有戰爭他們就不會分開了。”
“戰爭會給世界帶來新秩序,帶來長治久安。”木熙接話道。
“你真是這麼想的?”茶茶不高興的看着木熙。
木熙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好吧,最好一直長治久安,這樣的悲情戲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我也不想在看見了。”
布里克沒有走向兩人,而是在渡船前靜靜地等着,木熙看了看說:“這傢伙說的都是真的?”
“回去就知道真假了,而且,”茶茶把嘴貼近木熙的耳朵,小聲說:“習玖姐的印章就是那天你被揍時他給我的。”
木熙一驚,大叫:“真的假的?!”
茶茶趕緊捂住木熙的嘴巴,壓低了聲音吼到:“你小聲點,這是真的,所以我說他不壞,也許和那兩個變態不是一夥的。”
“好吧。”木熙聽茶茶這麼說,也只能同意,然後又開始鬼扯:“我早該知道普雅是女的,我說怎麼腿壓她胸上的時候……”
沒等木熙講完,茶茶就是一巴掌。
木熙吃痛地笑着,然後望着等待中的布里克,有許多疑問積攢在了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