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荊旆(1)
校門外,社工們搭乘的麵包車啟動了。
梁宇芊一登上車就馬上脫下了馬甲:“今天真熱。”
她長着一張小圓臉,眼睛不大,厚唇,扁平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鏡,不顯老的五官給人一種寬厚的感覺。
她從大四開始就參加明天公益中心開展的公益項目,畢業后義無反顧地成為了明天公益中心的一名正式社工。
若水山城項目是她第一個帶的項目,對這個項目,她懷有特殊的感情。
她回頭看了看身後,被車輪揚起的塵土遮蓋着視線,嶄新而簡樸的教學樓若隱若現,“若水山城希望小學”八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出自校長荊旆之手。
她想起五年前第一次來到這個偏僻的小山村進行探訪的情景,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了六個鐘頭。
她一下車就吐得昏天暗地,接待他們的就是荊旆——這個年過半百、臉色黝黑的清瘦老人,他從充當教室的一間搖搖欲墜的茅棚中走出,遞給她一碗水,她清晰地記得觸到唇邊的清涼與絲絲甜意……
她喃喃地說:“你們不知道,這個村子是真的窮,現在終於有一所像樣的學校了……呃,你們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她側耳傾聽,心裏有說不出的異樣,似有似無。得到車上其他人員否定的答覆后,她轉身坐正,笑了笑自己的幻聽許是出於疲倦。
車漸行漸遠,教學樓傳出的朗朗讀書聲漸漸飄遠,這座在世人眼中僻靜貧窮的山村默默地凸起于山腰,在綿延不盡的綠林中,像一顆揭下了皮肉的瘤子。
村子不大,住了百來戶人家,村民伐木搭房,由於山間地基不平,便以數根粗壯的樹樁深植入岩層中,再在樹樁上搭上厚厚的木板,於木板上建屋,牆以木為芯,屋頂以樹枝搭型,內外均糊上泥巴,外層約五十所土黃色的山房一所挨着一所緊密排列,依着山勢繞成一個半圓,半圓內又是一層半圓,層層疊疊築至圓心,是為村口。
每一層房屋之間是薄薄一層黃土覆蓋著的岩石街道,約三輛轎車並排的寬度,而最外一層的山房靠斜插入岩的樹樁懸在山巔,遠遠望去,像浮在半空中似的,蔚為奇觀。
村民中,荊旆是唯一的大學生,三十年前大學畢業后,回到了家鄉辦學,村民為他在村口搭建了兩間茅棚充作學校,孩子們從家中背來米面和肉作教資,學習小學至初中的課程。
剛開始他是唯一的老師,隨着年月增長,有幾名聰慧的學生從初中畢業后也留校任教,算是勉強解決了師資。
但學校里大多數的孩子初中畢業后就子承父業,成了靠山吃飯的山民,有人執起弓箭成了獵人,有人背着背簍進山採摘草藥或菌菇,凡有收成,便騎馬下山,輾轉三天至最近的鄉鎮變賣換取吃穿用度。
讓梁宇芊意外的,是村民們心態上的淡泊與寧靜。
與村民們交談,大多數人展現出良好的教養,並無她意料中的粗鄙與愚昧。雖然地處閉塞,人們對外界也充滿好奇,但並不狂熱嚮往,反而於這座山村中安居樂業,自得其樂。
荊旆解釋說,若水山城村民祖上都是文化人,為躲避戰亂結伴到此隱居,家家戶戶家訓嚴明,尊崇知識,即使在他回鄉辦學以前,村裡沒有學校,孩子們適齡后,都會師從村中學識豐富的長者讀書識字。
梁宇芊不由感嘆,與其說村民們與世隔絕,不如說他們與世無爭。
五年前,梁宇芊帶隊的若水山城項目組到村調研獲得了村民們的熱烈歡迎。當晚,村長莫凡就在村口的空地上組織了篝火晚宴,村民們紛紛拿出家中腌制的獸肉、山珍和自釀的果酒招待。
梁宇芊記得那酒,清甜清甜的,入喉湧出淡淡的酒香,不覺得烈,但喝過後一晚陷入昏醉,第二天醒來人略略地恍惚着,卻不難受。
梁宇芊曾帶過兩瓶回粵城,味道是一樣的,奇怪的是無論如何喝不出在若水山城時的感受,像有什麼不同了,又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
若水山城希望小學工程進展很順利,校址選在村口往山林方向約一公里處,地較平坦,是一個平緩的陡坡,但是林木高聳。伐倒樹后,原址建起一座三層高的小樓。
從立項、籌集資金到學校落成,用了五年時間。
落成的這一天,梁宇芊帶着團隊和記者再一次探訪若水山城,同時也提出,希望更多的孩子能在初中畢業後走出大山,到鄉鎮裏讀高中、考大學,改變家鄉的現狀。
荊旆憨厚地伸出雙手握緊了她的手,但笑不語。
她在心裏默默地嘆了口氣,對一個一輩子留在大山的老人來說,大山縱然有太多不便,可是這就是家啊。
這些年的扶貧工作讓她漸漸明白到,扶貧工作最難的不是給予物質上的幫助,而是在精神上改變當地人民“窮”的心志。
這是梁宇芊眼中的若水山城。
也會成為世人眼中的若水山城。
荊旆立在窗前,目送車子駛下山腳,隱入林中。他將目光拉長,投向連綿的山脈,正午的陽光鋪散在無邊無際的綠中。是時候了。
蕭奇恭敬地站在一旁,說:“荊長老,梁小姐來的次數多了,有所覺察,我修改了她的洗腦程序。”
荊旆點了點頭,一邊回頭一邊說:“召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