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如夢
雪又開始了下了,稀稀疏疏的雪恍若是蒼天對人間的喟嘆,漸漸地將車輪經過的黑印湮沒了。
宮鈺撩開了車簾,有些冰涼的雪隨風落在了她的臉頰上。她默然地望着盛京的街道,雪夜裏,鮮少有人家燃燈。
“殿下,到了。”李疏影翻身下了馬。
宮鈺抬頭看見了那扇的硃紅色的門。那朱門之上是一塊門匾,題寫着“元晞公主府”五個大字。金邊鑲嵌,尊榮華貴。
宮鈺卻彷彿被釘在了原地一般,久久沒有動一步。
這座府邸是她的父皇在她出嫁時賜給她的,門匾上的字也是她的父皇親手為她題的,聖上所賜,是無上榮光。也是對元晞公主寵愛的彰顯。
可她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個地方,這並不是她的家。
這只是一個充滿了怨恨與羞辱的地方。
她怨恨太師謝詢,她以婚姻作為了報復的橋樑。
謝韞,她的駙馬,則是這場怨恨與羞辱的靶子。
宮鈺回想起了她的大婚。
這場婚姻是她求來的。在太師謝詢直言進諫要處死恭王的時候,她便開始謀划這場婚姻。
扶風謝氏是四大世家之首,人才輩出,為東楚王朝的安定立下了不朽的功勞。太師謝詢更是兩朝重臣。她無法撼動出身於這樣的門閥世家的謝詢,但是,無論怎樣,她都要將自己的痛苦還給謝詢一些。
為此,她不擇手段了,她利用了父皇對她的寵愛與內疚,也利用了自己的婚姻。
她選擇了謝詢的嫡孫,扶風謝氏的謝韞。也是當時扶風謝氏最為出色的少年人。他當時冠蓋盛京,驚才艷艷,一身傲骨通透清絕。
也正是這樣的人,毀掉了才能羞辱謝詢幾分。就像當初太師謝詢無論如何也要置恭王於死地一樣。
她大婚是在那年的冬天。那年她尚未及笄,只有十三歲。那年也是她的太子哥哥逝去的一年,也是她一直仰慕的恭王——她的懷殊哥哥被賜死的一年。
那天夜晚也是在下着雪。雪不大,卻很冷。分明是那樣輕柔的雪落在掌心,可她卻覺得冷得刺骨。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嫁給謝韞。
她一直都以為,她會嫁給東楚唯一的異姓王——恭王蕭璟。
當謝韞一身鮮衣走進公主府的時候,她自己掀開了蓋頭,她看到了謝韞那張臉,他那雙烏黑的眼眸彷彿被層層的霧靄遮掩,顯得清冷而寂靜。
她從來沒有叫過謝韞一聲夫君。謝韞於她只不過是一顆用來羞辱太師謝詢的棋子罷了。
謝韞自己也清楚他在公主府將會受到怎樣的屈辱,但他為了扶風謝氏也不能不娶她這個公主。
臣子是無法違抗帝王的。
這樣的君臣之分讓她忍不住微微笑了。
之後,她將他軟禁在了公主府,她將他視作了一個囚犯。
她斷送了他的仕途,這位被譽為有經世之才的少年便這樣困在了這裏。
他被折磨了很久。她給了扶風謝氏莫大的羞辱。
謝詢不忍他的嫡孫在公主府里受苦,不惜跪在了她的父皇面前,以辭官作為退讓。
她靜靜地站在旁邊看着謝詢磕頭,她看着謝詢對她投來似是憤怒又似是憐憫的目光。
她沒有任何想像之中該有的喜悅。
她是折磨了謝韞,也羞辱了謝詢,乃至他們背後的扶風謝氏。可她也在折磨自己。
她的太子哥哥和懷殊哥哥都已經回不來了。
公主府外的枝椏上積了一簇厚重的白雪,那枝椏彷彿已經承受不住雪的壓迫,被生生折斷了。
宮鈺的臉藏在了屋檐落下的勾玉陰影之下,融在了黑暗裏。過了許久,她才輕聲道:“疏影,我們還是走吧。我們今晚還是不應該來公主府的。”
她終歸是不應該來見謝韞的。
當宮鈺準備離開時,那扇硃紅色的門卻意料之外的打開了。
宮鈺回頭,她驚訝地向門內看去。
那人提着一盞泛着冷光的燈籠,靜靜地站在雪地里。他穿了一身青衫,烏髮垂落在肩頭,那雙烏黑的眼眸依舊是那樣寂靜,霧靄重重,讓人難以猜透。
“謝韞?”宮鈺怔怔地望着他,不禁脫口而出。
“殿下竟然提前歸京了。”謝韞的聲音有些清冷,他的臉上既無悲也無喜,既沒有驚訝,也沒有仇視。那青衫的袖口依舊是綉着竹葉的紋路。他只是靜靜地問道:“為何不入府呢?”
是啊,她為什麼不入府呢?她回公主府是來見謝韞的,可這個人近在眼前,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是以為你睡了,也不便打擾罷了。”她勉強答道。
“過了七年,殿下是忘了吧,我在夜裏總是有些睡不着的。”他的神色依舊是那樣的平靜。
宮鈺聞言竟不由得手指一顫。七年前,她曾讓他痛苦到徹夜難眠。思及次,她不禁抬頭向謝韞望去,她看到了謝韞脖頸上那些若隱若現的紋路。那是一道一道細細密密的傷疤。即便是被衣領的陰影遮掩,可那樣的顏色依舊是與他雪白的肌膚格格不入,顯得觸目驚心。
這一切,是她七年前犯下的罪孽。
謝韞彷彿沒有看到宮鈺的神色,他只低聲道:“那明日的入京盛事,殿下是找了替身了。殿下此時能回公主府,是已經將該辦的事情辦妥了吧。”
宮鈺垂下了眼帘,她道:“你不妨說說,我為什麼要提前入京?”
謝韞似是習慣了這樣無形的考較,他答道:“殿下提前入京,就不會受到公主身份的掣肘,也能避開皇子的耳目,能輕易地入京,殿下的謀划就能更為順利的進行。這樣一開始,就能得到自己在暗處,而敵人在明處的優勢。”
這個人一貫很聰明。他以前也總是能從細枝末節中推斷出很多事情。
他要是步入仕途,定會平步青雲。
“你說的都對。”宮鈺點頭道,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提前入京,我去了人間尋歡樓,這一個江湖勢力已經為我所用了。”
謝韞忽然停住了腳步,側頭凝視着宮鈺。
宮鈺看着他綉了竹的廣袖。
“殿下何必告訴我呢?”謝韞道。
七年前,她對他,只有利用與羞辱罷了。她從來只會讓他去猜這些事情。
“告訴你也無妨。”宮鈺答道。“你身在公主府,也走漏不了什麼消息。”她這樣說服了自己。
“殿下所言極是,我一直都身在公主府。”謝韞伸手拂落了袖子上的雪。
這是在諷刺她將他困在了公主府么?
宮鈺沒有看謝韞的那雙眼睛。她沉默了須臾,忽然輕聲道:“若是你想離開公主府了,你便離開吧。”
不知是否是錯覺,宮鈺彷彿在這一瞬間,看見謝韞那雙烏黑的眼睛裏染了些雪的涼意。
那是一種極為悲戚的冷漠與涼薄!
“殿下說笑了,想必您心裏也很清楚,我是離不開公主府的。”謝韞低聲道。
那封聖旨已經將他們捆綁在一起了。
她象徵的是東楚皇室的尊嚴,而他的身後是扶風謝氏的榮華。
“殿下,夜深了,早些歇息罷。我便不奉陪了。”謝韞的聲音依舊是那樣的清冷。
他提着那盞燈籠離開了。
宮鈺望着那道在雪夜裏依舊挺秀的身影,停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