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章 山花爛漫時
慕沉川就恨恨的戳戳他的胸膛:“不怕死的人是你,你還巴不得求一死!”她歪着嘴角假裝惡狠狠的,“從病榻上下來還不足半個月,你最好讓本姑娘省點心!”她氣呼呼地,“明知道當時姬旻聿沒安好心,你還會一腳踩下去,這是擺明了我會死心塌地嗎!”
她說起這些個事就一肚子怨氣,看看謝非予現在三分病容,那是他花費了大半年才從鬼門關走回來的歷程,男人身體裏的蠱蟲深埋十多年之久哪裏是那麼容易能夠藥到病除的,加之那個夜晚被提前誘發,他本是閻王殿中的名冊在案,是慕沉川非要鐵了心陪他走一趟斷頭台!
這小姑娘生氣歸生氣,可看起來更像是在生自己的氣,哪裏敢有半分的埋怨身後那色授魂與的男人。
謝非予大咧咧的毫不掩蓋:“我的確沒有料到姬旻聿會有屍蟲香,當夜病發,是意外。”算計的到是他的本事,算計不到的,是他的失失策,尤其是易先生的枉死,那個老頭子拿起刀劍刺向自己的時候,叫人不堪惋惜。
就好像男人說的,謝非予不是神,不是佛,聖人千慮尚有一疏,更何況謝非予不過是個普通人。
“啪”,慕沉川氣惱極了錘他一拳又不敢下重手,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男人這般恣意無謂的態度:“你這一條命是易先生換回來的,就算對不起我也不能對不起他。”
易先生為了謝非予早已豁出了性命在所不惜,他尋得了解蠱的法子卻被姬旻聿捷足先登,在宣政殿中一把火燒毀了所有的後路,就連慕沉川都會覺得,此生無望。
可是,絕處逢生時,唯柳暗花明處。
宣政殿的密道、御花園的冰庫,帝王殿的天時地利,恰對上了易先生的人和。
“你到底……是怎麼知曉易先生留下了退路?”慕沉川很是不解,這對主僕的默契超過了所有人的遐想。
謝非予的目光就觸到了悠悠揚揚的青天白雲,似在天穹深處還會見到老人家寬慰之情:“你可曾見過易先生消極處世?”
慕沉川搖搖頭。
從易晟的兒子死在匪賊之手、家破人亡,到老頭子的半百之交張銜太醫因他亡故,易晟從未表現出一個老頭子頹然又消極待世的情緒,他視謝非予為恩人,為主人,為自己嫡親的兒子一般,卻在那個晚上感慨萬分的說著,塵歸塵、土歸土——這一切的冤孽似叫人無法理解又難以下咽,不如,與這黃泉碧落為伍,超脫瞭然塵世。
此行九死一生、有去無回,他既然有意隱瞞行蹤便已料得到自己暴露在了東宮的監視之下,易晟為謝非予所配的解藥確實被姬旻聿燒毀了,可是太子不會知道,易晟的後路——在西夜。
老頭子有了猜忌便小心謹慎早已將半成的方子交給了西夜新帝,蕭楚睿——他將藥方嵌入了海潮生中請匠人將八寶點鳳朝陽釵重新打造然後交託給了隅嶺的商人帶去西夜遞呈給新帝心腹蕭殊羨大人,如果嘉明帝當真如同謝非予所說的那般是個聰慧藏拙的明君,那麼定然會發現釵鬟的所有秘密,要阻止自己知曉的一切落在姬旻聿手中,唯獨將解藥留在最遙遠的西夜。
塵歸塵,土歸土,該回到最原始的地方去——西夜,那遙遠的母國,根基所始的土地,才能找到一線生機。
謝非予這潰敗的身體在天怙城經過大半年的調息才勉強能下床走動,那些沒日沒夜嘔出的淤血和蠱蟲叫慕沉川現在光是想像都渾身雞皮疙瘩生起,結果呢偏生遇着姬詹風塵僕僕的來尋源,看看男人的氣色,慕沉川一驚一乍又擔驚受怕。
她是氣極了惱極了,恨極了這男人又愛慘了他,身後溫柔微暖的氣息好像一團紅梅解凍了芳菲蹙然變成盛放的芍藥,小姑娘仰起臉伸手就能觸碰到男人稜角分明的臉龐,她輕輕摸了摸:“疼嗎?”
“不疼。”男人微微錯愕間目光突然渙成了柔情萬種,叫慕沉川心頭猝然一緊,夭壽,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都逃不開這個男人的迷惑。
慕沉川突然覺得時光荏苒,若能這般與他並肩而立看大好河山、錦繡如畫,似也是最好的日升月落無所替代,可是她卻永遠忘不了那場大火之中倒影出的殘像——慕沉川衝破火光和灼燒的殿門后見到的是一身鮮血淋漓的謝非予。
他不像惡鬼,反而像極了正要浴火重生的鳳凰。
男人當時重重的喘着粗氣,臉龐因為熱浪和星火的灼熏而通紅通紅,冰冷的長劍正刺在姬旻聿的心口,熱血與火色本就沒有區別,他渾身跟從血海里撈出來一般,見到飛蛾撲火連裙擺都已經被火花點燃的慕沉川時,不可謂不震驚。
這蠢女人是來做什麼了?!
顯而易見。
追隨也好殉情也罷,你愛怎麼說都隨你,姑娘甩下話茬。
傻不傻?——男人突然一聲慘淡嗆笑。
不傻,就不會來這裏和你走一遭閻王殿了!——慕沉川飛揚的袖擺上有着蝴蝶穿過荊棘遍體鱗傷的痕迹,她看到謝非予呆愣的樣子,眼神中墜着幾分無欲無求的頹然,大步跨上,“啪”的,耳光已經惡狠狠的抽打在了謝非予的臉龐。
她不知道自己眼睛裏的刺痛是因為煙塵還是因為酸楚,淚水模糊了所有的表情:“謝非予,上蒼安排我來到你面前,是為了讓慕沉川一人抱憾終生、踏雪獨行嗎!”
她當時下手很重,不留半點情分,謝非予欠她的,這輩也還不清也休想還清——她更不想知道,若是自己沒有闖入,謝非予會不會選擇終此了斷。
慕沉川搖搖頭,男人好似察覺到了身邊的小東西在想什麼,突得腳步一個踉蹌惹得那姑娘收起胡亂思緒忙不迭攙起他半袖衣衫,看看,好似謝非予對於拿捏慕沉川的心性也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慕沉川好像覺得自個兒着了男人的道,因為她瞧見謝非予唇角的笑意淺淺淡淡,可她反而更加攬緊了臂彎:“你什麼時候才把藍衫召回來?”
“你這麼想他?”謝非予揶揄。
“我是怕他學壞了,”榆木疙瘩被佛爺丟去了西夜美曰其名是天怙城的特使該多和蕭殊羨大人溝通溝通,慕沉川眼角一抽,“佛爺你該不是看蕭大人與他投緣所以……”
“本王說過了,從不亂點鴛鴦譜。”分明此地無銀三百兩。
呸!
慕沉川啐了一口,兩個大男人的鴛鴦譜,謝非予你可真是古今第一人!
謝非予的指尖順着前襟散落下的長發:“我以為你會更關心祁昱修。”男人明擺着訕意嘲弄。
慕沉川就掐了他一把:“你監視他?!”否則怎會脫口而出,這大半年來慕沉川整個心都撲在謝非予的病況上,廢寢忘食,男人突然在這關口提及了祁昱修,慕沉川狐疑的很。
“豈會。”謝非予咂咂嘴,那種段位的“情敵”還沒放在心上。
慕沉川聞言倒是多了兩分期許:“我倒是希望他從此泛舟清河,於江南開一間茶樓,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茶商。”這曾是祁昱修的心愿,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眼中的明光流轉,“等明年開了春,我想回一趟銅門關。”
千里之外的傅大人送來了鴻雁信箋,他為雲胡栽上了一棵枇杷樹從此留守城關,待到枝繁葉茂,依舊會有人記得。
“本王,欠着他的情。”謝非予不免感慨,他的友人或多或少的遭遇了災患卻未曾抱怨過他,謝非予心有愧疚的時候不多,這是一個,雲胡的死是所有人不曾預料。
“欠?您老欠的還少?”慕沉川悻悻冷哼,“您把佛錦蘭交託給了姬詹,我是怕您這顆心啊——”她沒有說下去——
身在曹營心在漢。
慕沉川的手鬆開了男人,她稍稍後撤就與他並肩而立:“您在告訴姬詹,您永遠是他的皇叔、是他的倚靠、是他的奠基,將來若是北魏有難,拿着佛錦蘭來到天怙城,有求必應。”
慕沉川悄悄的去偷看男人視線的角度,他的心裏有江山、有社稷、有萬民、也有姬家皇族百年治世——偏偏是這麼一個清高孤傲的人還要撇開臉假裝冷漠褻瀆的樣子去對待王權氏族。
雖然說這一次離開北魏和西夜,謝非予悄無聲息的消失比什麼都理所當然,就當個弒君的罪人吧,可是——就怕佛爺耐不住這寂寥。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慕沉川悄悄哀嘆。
謝非予眨眨眼,他不是北魏賢王不是江山主人,如今的他,是瀟洒恣意、閑雲野鶴一隻——男人微微低俯下*身子,長發落在慕沉川的臉頰痒痒的,他的指尖不經意就輕輕扣住了她的下頜,只要一抬手就能從俯視的角度看到那姑娘的明眸璀璨:“慕沉川,你想要什麼?”
這女人冷哼着嘲弄不就是在說,好好記着,謝大佛爺您還欠着我慕沉川的情呢!
蒼穹的鳥雀在雲巔里掠出痕迹。
慕沉川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餘生。”
謝非予的餘生,那劫后的餘生——只能屬於慕沉川的一世情緣。
那姑娘聽到了一聲喟嘆惑人的輕笑從頭頂降落,好像順着花香順着微風順着這個天地之間無限的流風倜儻:“如你所願。”
嗓音里的顫意撩撥得慕沉川心頭髮酥。
溫綿微醺的吻落在額頭綻出鶯語和鳳蓮耀濯的痕迹,那些冷艷化成了刻骨的溫柔,終於洗盡鉛華。
銀雀飛掠過城樓。
帶着不可名狀盎然的清甜漣漪,好像有什麼銀鈴正躍然輕響。
慕沉川難得滿足的彎着眉眼。
恰是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後記】
北魏史記在四個月後終是完成,任謙和老大人辭官歸隱田園的第二天文修館就遭了賊人光顧將《北魏賢王》卷統統竊取,人人皆道那匪賊定然是萬中無一的身手才能在深宮內苑來去自如,只是,自此後無人記載謝家王爺身生平記事,若你問起那些見證風華的人心,答為驚才絕艷、刺骨銳麗。
偶有稚氣小童會在茶館揪着說書先生七嘴八舌,謝家非予——謝家非予,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
說書先生搖頭晃腦看向窗外的藍天白雲層層疊疊,好似鳥語花香沁鼻而來。
哈,當時只道是尋常。
當時只道是尋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