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湖心亭和程敏行
永寧出了禁足期便是冬至,府上張羅着過節很是熱鬧,馮家祖宅在京城,若非馮正則外放做官,按規矩是要祭祖的。永寧得了空繞着宅子裏頭走了一圈,不得不感慨此間真是別緻精巧。
馮正則說到底是個老實本分膽子小的人,連宅邸都嚴格遵守了太祖爺的要求,五間七架的廳堂,三間三架的正門,可裏頭的院子就大有千秋了,時人有云:“北土名園,莫多於都下;南中名園,莫盛於西湖。”可想而知當時杭州有多流行造豪華別墅。馮正則眼光不錯,一來杭州便購置了一處名為“謝庄”的園子。很明顯,這園子前任主人姓謝,祖上本是個富商,可惜自古富不過三代,到了這一輩,幾個謝氏子孫鬥雞走狗吃喝嫖賭無一不會,敗光了家產便急着變賣祖宅,正好讓馮正則撿了個便宜。這謝庄鄰着西湖,裏頭鑿池引水,聚石為山,松牆竹徑,移步易景,隔着石窗便能一覽西子湖光山色,着實讓馮正則這個北方來的飽了眼福,直呼此乃瑤台仙境。
這天永寧剛起來,聽見雲蟾說外頭下雪了,打開窗子一看,果真滿園銀裝素裹。南方的雪和北方的不一樣,就一層淺淺地落在假山和樹枝上,更顯景色雅緻。
永寧呼出口白氣搓了搓手,突然想起以前學的一篇《湖心亭看雪》,起了興緻,喊上雲蟾金蛉坐了馱轎出門,到西湖邊雇了一艘小舟往湖心亭駛去。
船行到一半雪越下越大,西湖四周的群山瞬間如白了頭,斷橋果真似分成了兩段。永寧上輩子去西湖都遇上人山人海,何曾見過這等西子風景,如水墨畫一般,坐在船頭好像看不盡似的。
到了湖心亭,永寧和兩個丫鬟點了爐子烹茶喝,望着眼前的美景,不由道:“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金蛉在一旁聽了笑道:“小姐好雅緻。”
誰知那時島上不止永寧一行三人,她這一句倒讓另外兩個人聽了去。
“咦,子澈兄,原來真還有和你一樣的怪人,大雪天跑這兒來賞景。”
程敏行穿一身月色直裰,外披大氅,五官端正,身姿瀟洒。他聽了淺淺一笑,心想那人所誦詞句意境不俗,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妙人。
“聽起來像個女子,不如子澈兄過去結識一番。”程敏行的好友董文斌在一旁打趣道。
“罷了,這樣有情致的人,我還是不上去叨嘮了。”程敏行感慨了聲,說完款步走回船上。
島上一下子又只剩下三個小女子,嬉笑之聲回蕩在湖面上,給孤寂的天地帶來一絲生機。
永寧和兩個丫鬟回府的路上,突然想起冬至是大節,書院裏頭學生是要送講郎節儀的,馮銘一個不受寵的庶子,哪裏送的出什麼像樣的東西,怕是又要被人看輕了去,便使喚了雲蟾回去之後送點去馮銘房中。
雲蟾好奇道:“小姐怎麼突然對大少爺那麼關心了?”
永寧回道:“畢竟他是我唯一的長兄。”
然而真正的理由是,二房就兩個兒子,若不扶持馮銘,難不成任由朱姨娘母憑子貴爬上正妻的位置?
永寧口中的馮銘此時一邊溫習學業一邊冷得瑟瑟發抖,不停地搓着手來取暖。天氣嚴寒,房中燃着的一盆炭如杯水車薪,小斯馮有看在眼裏,又心疼又無奈。少爺在府中不受寵,份例拿的本來就少,偏生這個冬天還格外冷,接下來的日子可怎麼熬啊。正發愁間,馮有聽見摳門聲,開門一看是馮永寧房中的金蛉帶着幾個丫鬟,手中大包小包帶了不少物什。
“金蛉姑娘,您這是?”
“我家小姐來給大少爺送節禮。”
等到金蛉把東西放下,馮有整理了一通,居然裏頭還有一筐銀絲炭。
馮銘聽到動靜,出來一看,也是愣在原地,知道是永寧送的之後,拿起了文竹几式文具盒中一方紅絲石硯。要知道,這青州產的石硯名滿天下,覆之以匣,數日墨跡不幹。他哪裏有過這樣好的東西,不由得眼眶濕潤。
這日正好馮鐸下學,回到翠微閣見朱姨娘正在小憩,房外只有嬋娟一人伺候,忍不住上前動手動腳:
“嬋娟姐姐真是越發標誌了。”
嬋娟羞紅了臉,扭捏道:“那三少爺說,是奴婢好看,還是那春分好看?”
春分是剛入朱姨娘房內的丫鬟,長得很是清秀可人。嬋娟平日裏看馮鐸見到春分魂都被勾走了,內心如打翻了醋罐子十分不快。
“那還用說,自然是嬋娟姐姐勝她百倍!”
嬋娟一聽,發出一聲嬌笑。馮鐸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兩人正卿卿我我時,突然聽見房內朱姨娘喚嬋娟,驚得嬋娟一把推開馮鐸跑進去伺候。
“鐸哥兒回來了。”朱姨娘出來喜着張臉出來見兒子,“最近學問如何,可有長進?”
馮鐸抿了抿嘴,不滿道:“娘也真是,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就只顧着問兒子的學業。”
誰知道朱姨娘聽完臉色大變,猛地拍了拍桌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幹得那些好事。成日好的不學學壞的,跟着那群紈絝子弟留戀花街柳巷。我告訴你,你娘我好歹算得上有點見識學問,你要是不給我好好讀書,就別當我兒子!”
馮鐸一時被罵懵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道:“娘這是什麼話,我那不是為了結識朋友嘛,總不能人人都像那馮銘書獃子般,成天蒙頭苦學的……”
“你還有臉提馮銘?”朱姨娘氣得直掉眼淚,“你娘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我還指望着你替我出人頭地,你要是念書念不過那個沒娘養的,我這張臉往哪裏擱?”
馮鐸嚇得連忙勸慰道:“娘你放心,馮銘那小子天資愚鈍得很,兒子怎麼可能叫他踩在腳底下?”好說歹說總算把朱姨娘眼淚給止住了。
馮鐸回去見到小廝馮真氣得一巴掌將他打翻在地:“你這兔崽子,說,是不是又去娘那裏告狀了?”
馮真連忙一骨碌正了身子跪在地上:“三少爺饒命,小的也是沒辦法,姨娘說了,要是我不老實交待,她就要把我發賣出府,小的不想離開少爺。”
馮鐸氣不打一處來,拿着雞毛撣子滿院子追馮真,弄得四處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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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了年關,這是永寧在這輩子要過的第一個年,可惜年味並不怎麼濃,梧桐齋冷冷清清的。倒是朱姨娘房中因為主君眷顧,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馮正則那裏送來了春聯,他好歹是個四品文官,字太丑了也說不過去。永寧卻丟之一旁不用,偏要自己寫一副。在書中永寧這個年紀不過跟着女先生認得了幾個大字。羅氏挑了一本字帖,永寧裝模做樣地寫了一副。可想而知上頭的字扭扭捏捏如鬼畫符。
雲蟾忍住笑問:”小姐,你寫的什麼呀?“
永寧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地念道:”開開心心過大年,熱熱鬧鬧迎新節!“
讀完滿屋子的丫鬟婆子都笑起來,永寧有些懊惱,雖然直白了一點,但大俗即大雅嘛。於是讓人掛在了門口,如辟邪的符條似的。
永寧又聽羅氏將京城裏過春節的習俗。宮裏正月初一正旦節,宮人要蒸煮點心儲備豬肉,房門邊還要栽植桃符板、放將軍炭,貼門神,屋內要懸挂福神、鬼判、鍾馗。一切都挺新鮮,元宵還可以看鰲山燈。
大年三十那一天,朱姨娘房中的人過來說馮正則留在那邊守歲。永寧本來就對這個渣男爹爹沒什麼指望,索性與梧桐齋的丫鬟們一起守歲。金蛉手巧,剪了好幾個窗花,其餘的人都剪的不成樣子,但貼在窗上圖個喜慶。等到天黑下來又去院子裏放炮竹。
望着夜空高遠,星河浩渺,微醉的永寧不由得來了性子,仰天叫嚷道:“今年我要發大財!撞大運!“
丫鬟們也學着永寧,雲蟾喊得最大聲,只金蛉在一旁默默不語。她性子一向內斂,永寧故意攛掇她道:“金蛉,你沒有願望嗎?“
金蛉愣了一下,隨即道:“奴婢希望哥哥能考中舉人。“
“你倒有意思,一心只想着哥哥,倒不想着自己。”
金蛉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有些苦澀。
永寧也聽丫鬟們說過,金蛉家為了供她哥哥讀書才把她賣入馮府,可她哥哥那麼多年了還只是個窮秀才。
一群人又開始鬧起來,似乎誰也沒注意到金蛉的心事,直到到天光泛白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