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韓丁回到了北京,這次長差使他對一向呆膩的北京有了從未體驗的親切的感情,他從未發覺北京原來是那麼闊大、雍容、有文化。而且,也比平嶺顯得乾淨。
平嶺,也許讓他唯一不能忘記的,只有那位既美麗又不幸的女孩羅晶晶。沒錯,在韓丁眼裏,這女孩的魅力不僅僅在於她的美麗,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幸。她的表情和言語看上去都有些麻木,但韓丁認為,只有悲傷到麻木的狀態才能顯示出悲傷的深度。也許正是羅晶晶那一臉麻木的表情和木訥的言語,才讓韓丁的心前所未有的柔軟起來,前所未有!
回到北京很久以後,羅晶晶一直是韓丁每晚睡前為之輾轉反側的影子。他從此對身邊的一切女孩無心問柳,甚至對泡吧、蹦迪這種結識女孩的機會都失去興趣。他陷入到一個病態的單戀之中。好在韓丁一向屬於理智型人,尤其對男女之事,心裏的抓撓一般不會掛在臉上,更不至於影響日常的工作。他每天照樣上班,情緒依然飽滿,隔兩三天去看一次父母,在父母家吃一頓晚飯,飯間陪父母聊聊新聞,然後坐地鐵回自己的住處。他父母家住在五棵松,下樓出了街口就是地鐵車站,上了地鐵半小時左右就到崇文門了。他就住在崇文門。而五棵松和崇文門之間的中心點是復興門,他們中亞律師事務所就在復興門的國企大廈里,三點一線。每日晨昏,韓丁就在這條北京最長的,據說也是全中國和全世界最長最寬的陽光大道的地下,定時往返。每天的生活都這樣周而復始,過得平淡而規律。
平淡而規律的生活常常令人疲倦,尤其是在韓丁這樣蠢蠢欲動的年紀。於是有一天他突然決定再去一次平嶺。在做出這個決定時他腦子裏甚至沒有明確的目的,是想找到羅晶晶然後和她成為朋友嗎?這個聽起來既天真又冒失的念頭實在幼稚至極,可他自己也搞不清為了什麼就是想去。
他向所里請了事假,說父母那邊有點事。可在父母面前他又說是所里安排出差不去不行。總之謊撒得還算周密。兩面瞞好之後,他獨自一人乘上火車,在一個陰冷的黃昏啟程。他整整一宿沒有合眼,默默地看着列車的窗外,看着夜幕中什麼也看不清的曠野在不變的恆速中無聲地後退,彷彿黑夜也跟着一併退去,讓前方的黎明越來越近。列車抵達黎明時也抵達了平嶺,他還從未注意過平嶺的拂曉如此安靜。這不像北京,比北京好,北京天還沒亮街上便開始吵鬧喧嚷,而在平嶺火車站前的晨霧裏,幾乎沒有太多的行人,也沒有太多的聲音。偶爾能見到一兩輛孤獨的汽車,也是壓着聲音悄悄地開過,好像生怕騷擾了這個尚未醒來的城市。
韓丁走向街口,他的肩上背着一個挎包,像個正要上學的學生。他走完一條街便停下來,在街邊的一個剛剛開張的早點攤上吃了一碗冒着熱氣的餛飩。然後,他叫住了一輛出租車,說了大致的方向,讓司機帶他去。羅晶晶家的詳細地址他說不太准了,但大致的方向和街道的樣子還記憶猶新。
所幸的是,羅晶晶家的院子和幾個月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感觀上唯一的不同也許是那片今年夏天才滋蔓出來的綠油油的爬山虎。韓丁找到這裏時天已大亮,車從門前開過時恰逢一位中年的婦人從小院走出來取門口信箱裏的報紙,韓丁沒讓司機停車,任眼前那片茂密的爬山虎和那位取報的婦人在他的視線里輕輕滑過。十五分鐘后,出租車把他拉到了城東的工人新村,拉到了和羅晶晶最要好的那位女生家的門口。他下車上樓,敲了那個女生的門。那位模樣早熟的女生記性不錯,還能一眼認出他來。也許因為他的身份是羅晶晶的律師,所以,那位女生沒有任何戒心地把他讓到屋裏,很熱情也很真實地向他介紹了羅晶晶的情況。她介紹的情況比韓丁一路上所能想像到的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還要令人失望——羅晶晶不見了,她有兩個月都沒露面了。兩個月前她向她這位同學借了五百塊錢離開了這裏,從此音訊全無。有人猜她去南方了,依據是她以前隨髮型表演團巡演過廣州和深圳,那邊有個很大的模特公司曾想簽她。
“她會不會是找她那個男朋友去了?”
韓丁還是本能地做了這樣的推測,他這樣推測的目的也許是希望聽到否定的回答。果然,那女生如他期望的那樣斷然搖頭:“不會的,她男朋友是外地人,估計早就回老家去了。”
“那羅晶晶會不會到他老家去找他?”
“肯定不會!那男孩很窮的,羅晶晶找他幹什麼?”
“也許羅晶晶對他還有些感情的……”
“感情?感情是吃完飯以後沒事了才談的事情,羅晶晶現在要解決的是吃飯問題,是生存問題,她沒條件談什麼感情。”
韓丁心裏好受多了,他點頭說:“也是。”
還有誰能知道羅晶晶的去向嗎?沒有了。韓丁和羅晶晶的這位同學都想不出還有什麼人可以告訴他們羅晶晶的下落。走出那片工人新村,韓丁傻傻地站在街上。街上終於熱鬧起來了,人來車往,但韓丁覺得很孤獨。他孤獨極了。因為他彷彿體會到了羅晶晶的孤獨,那孤獨挺深刻的。他想羅晶晶連對她最要好最信任的同學都沒有說一聲再見就走了,她去了哪裏,去幹什麼了,她未來怎麼生活……她的心情和打算難道沒有任何人可以告白和傾訴嗎?他彷彿看見了羅晶晶細弱的背影,她才剛剛二十歲,卻有了這麼徹底的孤獨,這讓韓丁心潮難平。
從下了火車到此時,韓丁的這趟激情之旅僅僅用了兩個小時便無果而終。也許該一同終止的還有他的夢,還有那個做夢的年齡。從平嶺回到北京以後,他的心情真的慢慢平靜下來,他沒有把他的這場沒有結果的單戀告訴任何人,包括朋友和父母。他剛剛體會到了孤獨的美麗,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成熟感。他更加踏實地上班,除了出去辦事之外,每天依然兩點一線或三點一線,心無旁騖地在長安大道的“心腹”中往返穿行。根據父母的建議和安排,他決定去考托福,然後到美國留學,他有個大伯在美國開餐廳,那些天他每天連坐地鐵都捧着本英語書在背單詞。他的毅力一向不好,對未來也沒設立既定的目標,可現在的心情似乎不同了,他長大了,該懂事了,不能總像一個只顧眼前開心的孩子。
可就在他確定了目標,並且真的身體力行想要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的時候,一個命中的偶然再次擾亂了他的方向,那段剛剛被他反省並且唾棄的生活軌道讓他像夢遊一樣,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這個命中的偶然就出現在他每天必然經過的地鐵里,出現在一個看似平凡的黃昏。這個黃昏他和往常一樣下班回家,和往常一樣走進復興門的地鐵車站,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他在這天的黃昏幻覺般地看見了“羅晶晶”。
那天他是準備去父母家吃晚飯的,他利用等車的時間靠在柱子上看英語。車到了,東西兩個方向的車同時進站,在他收好書本準備上車的剎那,偶然一瞥看到對面那輛車的車廂門口,一個女孩在登車前無意地回望,那瞬間的回望讓韓丁眼前掠過一道耀眼的強光,強光下羅晶晶梳着扇形髮式的面容奪目地一閃,把韓丁閃得全身發麻。此時正是下班的時間,地鐵站里人流如潮,那個女孩只是一閃,便在萬頭攢動中淹沒不見了。韓丁驚醒地直奔過去,將到對面那輛車廂的門口時,門關上了,列車隨即啟動,快速而無聲地開走了。
兩面的車同時離站,擁擠的站台轉眼間清靜下來,偌大的站台上,彷彿只剩下韓丁一人,站在空洞無物的軌道前發獃。
那天他沒再到父母家去,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住處。晚上他無心看書,睡得很早,但幾乎一夜都是似睡似醒。有好幾次,半夢半真地,又看到了T型台上的羅晶晶,看到那張強光下美艷絕倫的面容。那面容在他長久以來的想像中,已經像一個固定不變的圖像符號,眉眼、表情和色澤,如同一座永恆的雕塑。那雕塑的動人之處,在於她不笑、不怒,永遠無法捉摸。
這個偶遇擾亂了他的心情,打亂了父母對他的部署,他幾乎沒有力氣繼續埋頭在那一堆艱澀的英語單詞中。他總是固執地相信,他在車站上見到的,就是羅晶晶。
從那天起他每次上下班都要在復興門地鐵站徘徊良久,用一種近乎守株待兔式的愚昧,期望奇迹發生。他的苦悶只對老林說過,或者說,只被老林識破。那天下班前老林把一份正要發出的律師函扔在他的桌上,一臉不快地說:“你這幾天跟誰過不去了,三頁紙的東西打錯了四處。”韓丁看那律師函,懵懵懂懂地說:“是嗎,不會吧。”老林一扭頭走了。韓丁沒敢走,加班把稿子上的錯誤一一改過,校對清楚重新打好,第二天老林剛一上班就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老林看了稿子,問韓丁:“怎麼著,是不是晚上背單詞背的?”韓丁說:“沒有,這幾天沒睡好。”老林見他情緒低落,便調笑了一句:“不會是失戀了吧?”韓丁說:“差不多。”老林做驚訝狀:“你什麼時候談戀愛啦?和誰?我怎麼不知道。”韓丁說:“所里又沒規定這事也得彙報。”老林半信不信的:“不會吧,這麼帥的小夥子,也會被人甩了?”韓丁苦笑,不知從何說起。那天晚上老林叫韓丁上自己家吃飯去,說好好聊聊好好聊聊。韓丁那一刻突然渴望傾訴,於是就去了。
老林家住在禮士路附近,寬大的三室一廳,原來住着老林夫婦和他們的兒子,還有一隻活潑可愛的西施犬。現在,夫妻離異,愛犬送人,送給了那位侃起貓狗比侃法律條文還要滾瓜爛熟的老錢。剩下老林父子二人,在這套房裏頗有些形單影隻。老林工作上是個極其認真的人,對女人卻似乎缺乏責任心。他和太太雖然剛剛離婚,但所里人都知道他從沒閑着。上次他在平嶺生病趕過去照顧他的,據說只是老林眾多女友中的一個。韓丁一直奇怪,老林其貌不揚,為什麼都是女人追他?也許是因為老林生活細緻,會心疼人,又會燒一手好菜,對喜歡的女人也肯花錢,所以,很能感動那些年過“三張”的婦女。世紀之交的女人都開始崇尚陰柔,個性粗放而且不懂生活的男子,早就不受待見了。
那天老林和韓丁都喝了些酒,韓丁雖然並未喝醉,但還是當著老林那個已經上了中學的兒子的面大暴私隱。他向老林承認他陷入了一場難有結局的單相思中,承認他暗戀一個女孩暗戀得死去活來,而那女孩卻渾然不知。老林已經是四十不惑的人了,對熱戀暗戀單戀失戀等等方面均有心得,他讓韓丁說出那女孩是誰,在哪兒,自告奮勇表示願做月老,將韓丁的苦戀轉告於她,說不定還能成全好事。韓丁半醉不醉地、靦腆地笑着,說:“這個人,你認識。”老林說:“喲,是嗎,誰呀?”韓丁突然脫口:“就是羅保春的女兒羅晶晶!”
“羅晶晶?”老林萬沒想到似的張大了嘴,“她在北京?”
“沒有。”韓丁說,“啊,也許吧,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
“都不知道在哪兒你就這麼要死要活啦?”老林直摸韓丁腦門兒,“你真是病得不輕!”
韓丁也知道自己病得不輕,病得真是不輕!
他明知自己病得不輕,但每天上下班還是那樣執着地在復興門地鐵站里刻意盤桓,他想也許這個時段這個地點也是羅晶晶每天從某地到某地的一個中轉站。他滿心盼望他的痴心等待會使偶然變成必然。等了兩個星期之後他才開始灰心,才漸漸不再把幻想浪擲在人潮流動的站台上。但這兩個星期已經在他的下意識中落下了病根,每天他在這裏上下車時,總還是免不了扭頭側目,向對面張望一眼。
周末,爸爸媽媽去保利劇場看芭蕾舞去了。韓丁無事可做,被老林抓差,帶他兒子到國貿地下商城的溜冰場溜冰去了。那一陣老林正有新歡,兒子便成了累贅,所以,他不得不常托韓丁幫忙。好在這孩子最近剛剛迷上溜冰,驕陽盛夏能到國貿去溜室內冰,對孩子來說當然是件奢侈的事情,老林若非為了晚上的幽會也不會對兒子如此開恩。韓丁和這小子其實根本玩兒不到一塊兒,只是當任務一樣陪他。他們溜完了冰,還了冰鞋,沿着地下溜冰場外面縱橫交錯的商店街往電梯那邊走。那小子邊走邊逛,走走停停。韓丁亦步亦趨,百無聊賴。路過一個音像商店時,老林的兒子一頭鑽進那些擺滿CD唱盤的貨架子裏不肯出來,韓丁等煩了就信步在周圍幾家小店的門前瀏覽。他看到一家經營中式傢具的商店前,有不少人圍觀在櫥窗外,便信步過去看熱鬧,走近才發現那櫥窗里有個模特原來竟是真人。韓丁的好奇心一向很節制,對任何別出心裁的商業廣告都覺得有點嘩眾取寵,觀念上比較反感。但看那櫥窗中的女孩,端坐於紅花梨木的官帽椅上,穿一身大擺寬袖的旗人服裝,服裝的面料以飽滿的黑紅相配,手上輕執一把精緻的團扇,團扇以清白的薄紗織成,再搭配了女孩盛裝之下的桃花粉面和纖纖玉手上的一隻翠鐲,那感覺竟如一幅重彩暗調的油畫,韻味濃厚。韓丁一下子被吸引了。他又往前走了幾步,想看得再仔細些,幾步之後卻驀然定住,他以為自己又是走火入魔了,看到櫥窗里端坐的女孩竟然也是羅晶晶的模樣!他定神移步,最大限度地靠近窗前,幾乎趴在玻璃上盯着她看。那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抬了一下眼,他們彼此相視了瞬間。這瞬間的對視讓韓丁幾乎叫出聲來,他顧不得身後的人對他的行徑如何詫異和譏笑,竟然用手使勁兒地敲起了玻璃,同時真的大聲地喊了起來:
“羅晶晶,羅晶晶!”
窗里的模特沒有回答,甚至沒再抬眼看他,甚至還略略低眉頷首,用那把白紗半透的團扇,遮了半個粉臉。這時店裏有一位工作人員走出來干預了:“喂,先生,對不起,勞駕,請您往後站,往後站。”
韓丁訕訕退離櫥窗,他環顧左右,看到無數嘲諷的竊笑和厭惡的交頭接耳。他紅着臉擠出人群,飛快地跑回附近的音像店,老林的兒子正戴着耳機守在試聽機前,腦袋一頓一頓地不知陶醉在哪首流行的“搖滾”里,韓丁喘着氣跟他說道:
“嘿,小林,我碰上了個熟人,我先走了。你待會兒自己回家吧。”
小林正痴迷於耳機中的節奏,頭也沒抬地應了一聲。韓丁剛要走,他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叫住了他。
“哎,你丫今天不是說帶我吃比薩餅嗎?”
韓丁愣了一下,連忙返回身,從身上掏出一百塊錢,塞給小林,說:“你自己吃去吧,比薩餅店出門往西一走就是。”
韓丁塞完錢便跑,小林在身後又叫了他一聲,他也沒應。
韓丁快步返回那間傢具商店,櫥窗里的模特端坐依然,但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卻已改頭換面,換上了另一個陌生的女孩。韓丁急急地找到店裏,見人就問:“剛才那個模特呢?”被問的人直發愣:“哪個模特?”韓丁也不知該怎麼說:“就是剛才那個,剛才坐在櫥窗里的那個!”“啊,那個呀,”店裏的人說,已經走了。走了?上哪兒去了?韓丁腦門兒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可對方的表情卻冷冷淡淡:“我們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你是她什麼人呀?”韓丁口吃了一下,說:“我是她朋友。對方無所謂似的,用手胡亂往外一指,噢,可能她在那邊洗手間卸妝呢。”
韓丁飛也似的往洗手間的方向跑,快要到時恰巧看見羅晶晶換了自己的衣服,背着一隻小巧的背包,從洗手間出來往另一個方向去。韓丁大喜過望,快步追上叫了她一聲:
“羅晶晶!”
羅晶晶站住了,轉身看他,她終於認出他了,臉上隨即掛出了一絲刻板的笑意。
“你……你是那個韓律師吧?”
羅晶晶還能記得他的姓氏,這讓韓丁異常歡喜,他差點說了句:“你讓我找得好苦!”好在話沒出口,理智地改成:“你怎麼在這兒?”
對這場邂逅羅晶晶似乎並不驚喜,但她對韓丁的驚喜報以禮貌的回應:“剛才敲玻璃的是你嗎?我當時聽不清你說什麼,沒想起來你是誰。”
韓丁壓抑着內心的興奮,問道:“你什麼時候來北京的?你是不是簽了北京的哪家模特公司了?”
韓丁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推測的,羅晶晶一定是簽了某家模特公司才來到北京的。不過,從她在商店櫥窗里做活體廣告的情形來看,她簽的顯然不是一家有檔次有實力的大公司。
但羅晶晶的境況似乎比韓丁的推測還要不濟,她有些難堪地忸怩了一下,還是如實介紹了自己:她現在還沒簽給哪家公司呢,現在是自己找活兒,反正有活兒就干,沒活兒就待着。
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是在乎面子的,韓丁知道模特和演員不一樣,現在演員幹個體是個時髦的事,而模特要是沒公司簽就很難有活兒,甚至很難被人稱做模特,人們最多管他們叫“野模”。“野模”當然是一個貶義詞。
所以,韓丁只是笑笑,沒再多問。羅晶晶的處境再次誘發了他的同情心,他很久以後才明白,他對羅晶晶的暗戀,其實在很大成分上是緣於一種憐憫。他在本性上其實是一個特別憐香惜玉的人,這一點他起初是不自知的。
他們一路走一路聊,聊到國貿商城的大門口,初見時彼此之間都有的那點生澀,已蕩然不見。站在長安大道的端頭,眼前一派車水馬龍,正是華燈初上時分,燦爛而又華麗的燈光使這座城市活力四射。這樣的夜晚對年輕人總有着難以言說的魅力,這種魅力能讓你充滿信心,又讓你在不知不覺中接受某種慾望的誘惑,讓你絕對不願在街燈燃亮之後還待在家裏……
他們站在國貿商城船形的出口,在燈火闌珊處沉默片刻,在這片刻之後還是韓丁開口先問:
“你去哪兒?”
羅晶晶沒有回答,她或許正在斟酌該去哪裏。
韓丁沒等她回答又緊接了一句:“一起吃飯好嗎?”
韓丁發出這個邀請的口氣聽上去很隨意,其實心裏緊張至極。他看到羅晶晶低頭沉默,她的沉默讓他難堪得面紅耳赤。幸而,在他斷定自己肯定會被拒絕的同時他聽到了那聲如願以償的答覆:
“好啊。”
韓丁獲救般地把頂在喉嚨里的那口氣鬆弛下來,隨之開心地笑了,他快活地問道:“那,你想吃什麼?”
羅晶晶說:“都行。”
韓丁問:“你吃過比薩餅嗎?”
問完這話他有點後悔,像羅晶晶這樣漂亮的女孩子,也許每天晚上都有飯局的,也許她吃過的好東西比他還多呢。他以為羅晶晶會說:“你把我當土老帽兒了吧!”但她沒有這樣說,讓韓丁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像孩子那樣搖了搖頭,老實地說道:“比薩餅?沒吃過,好吃嗎?”
韓丁再次輕鬆下來,他對羅晶晶的回答,幾乎帶了些感激的心理,情緒高漲地說道:“好吃啊,不信你今天嘗嘗!”
他帶着羅晶晶,打車往西,到了建國門外的“必勝客”。在這家最有名的比薩餅店裏他們沒有碰見老林的兒子。韓丁早料定那小子拿了一百塊錢準是去玩電腦或者乾脆買光盤了,他才不會把錢花在比薩餅上呢。
那天晚上,韓丁要了厚薄兩種比薩餅,還要了大杯的可樂,他吃得很香、很飽。但羅晶晶只是喝光了可樂,對比薩餅的口味卻不太習慣,最後有將近一半的比薩餅吃不完讓韓丁打了包。韓丁奇怪:“比薩餅是現在年輕人中最流行的口味,你怎麼不愛吃呢?”可羅晶晶說:“西餐我都不愛吃,我吃不慣的。”
很久以後韓丁才知道,別看羅晶晶天生麗質,出身富有,可她在飲食方面卻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她從小長大的平嶺,到現在也沒有一家比薩餅店。另外,羅晶晶個性內向,不善交際,來北京好幾個月了也沒交上什麼朋友,平時確實沒什麼飯局,一日三餐有一頓沒一頓的,吃的內容也是隨便湊合,可以說,她在北京過的是一種狼狽不堪的日子。
那天晚上他們吃完了飯,韓丁提議找個酒吧坐坐去,羅晶晶像個聽話的孩子,點頭說好吧。韓丁發現羅晶晶的個性比他原來想像的要隨和得多,她連去比薩餅店和酒吧這種地方都有幾分拘謹,這種拘謹給人的感覺很特別,讓人覺得這女孩怎麼那麼好呀,那麼厚道和本分。
他們找了一個人少的“靜吧”,喝着飲料聊天。聊的內容很寬泛,話題基本由韓丁主導。他給她講北京的各類酒吧和其他好玩兒的去處,講北京的官場笑話和年輕人時髦的口頭語。羅晶晶興趣盎然地聽着,按照韓丁的期待做出驚訝的、領會的或茅塞頓開的表情,這表情讓韓丁滿心歡喜,刺激着他越發滔滔不絕。
韓丁也問了她很多問題。關於羅晶晶個人和家庭的情況是韓丁最想窺探的內容。羅晶晶的回答總是簡短而直接,既不躲閃,也不渲染。她說她爸爸很疼她,她母親病逝后爸爸就更疼她;她說她在平嶺沒有親人了,所以不會再回去;她說她是一個沒有家的人,走到哪裏想待下來了,哪裏就是家了……
韓丁問:“那你現在住在哪兒呢,是住朋友家還是自己租房子?”
羅晶晶說:“我和另外兩個朋友一塊兒租了一套房子。”
韓丁問:“也是你們一起的模特?”
羅晶晶說:“那兩個女孩一個是歌手,一個在公司里做秘書。我和那個唱歌的女孩是演出的時候認識的,她和那個做秘書的女孩合住那套房子,後來她們讓我也住進去了,這樣每人每月出四百塊錢就行了。”
那天他們從酒吧出來,韓丁要了一輛出租車,一直把羅晶晶送到了她們三個女孩合住的那幢居民樓下。那是天寧寺附近一條小巷裏的一座舊樓,巷口有夜市,車子進不去,韓丁不管羅晶晶怎麼客氣,執意下車送她走進那條骯髒的小巷,一直把她送到那幢六層的紅磚樓下。他們在樓門口告了別,韓丁期待羅晶晶能開口邀請他上樓坐坐,他很想看看這三個女孩溫馨的小窩,但羅晶晶沒有邀請,她只是對韓丁說了感激的話和道別的話,然後就消失在那個連燈都沒有的樓門裏。
韓丁獨自回家,路上他把今天晚上邂逅羅晶晶的每一個細節以及他們相處的每一分鐘,像反芻似的重新咀嚼了一遍。讓他特別費勁琢磨的是他們分手告別時羅晶晶對他表示的感謝,那感謝究竟代表了發自內心的好感呢,還是僅僅出於一種禮貌?但無論如何,這個晚上的愉快是出人意料的,他和羅晶晶頭一次交往就抵達的深度也是出人意料的,所以,這個晚上對韓丁來說,無疑是非常有意義也非常有收穫的。
帶着這樣的心情,他這天夜裏睡得很香。在這個連睡眠都出人意料地完美的夜晚之後,他一連多日神清氣爽,他一連多日天天到國貿商城去,與從那裏下班的羅晶晶相會,然後一起吃晚飯,吃完飯再找地方聊天或者去電影院看電影,聊完天看完電影再打車送羅晶晶去天寧寺,到天寧寺后再下車把她送進小巷,送到樓門口,再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樓門洞的那片黑影里。
他們相處得很好,越來越融洽,越來越輕鬆。而且,終於有一天晚上,羅晶晶在那個黑洞洞的樓門口聲音靦腆地開口邀請韓丁上樓坐坐。他就上去了。三個女孩住的屋子比他想像的差得多:小,只有一房一廳,而且很亂,尤其是客廳。現在年輕人都不大講公德的,只要是集體的地方,衛生很少有人負責,和韓丁在大學的那間宿舍差不多。連女生宿舍韓丁都領教過,現在的女孩個個都懶的沒法說。
屋子裏沒有別人,羅晶晶告訴韓丁:那位在公司當秘書的女孩出差去了,當歌手的女孩晚上在歌廳里唱歌,每天夜裏一兩點鐘才能回來呢。於是韓丁就放心大膽地坐下來,東看西看,東聊西聊。他那天在羅晶晶的小屋裏待到很晚,當然,只是喝茶、聊天,沒有其他故事發生。
但是在這個晚上,在羅晶晶和其他女孩合居的這間小屋裏,韓丁終於向她問了他一直想問,又一直忍着沒問的那個問題。
他問道:“晶晶,你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你的男朋友要把你甩了?”
羅晶晶顯然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缺乏心理準備,她愣了一下,這個表情早在韓丁的意料之中,他不動聲色地看她,等她回答。羅晶晶似乎是想了一會兒,突然反問韓丁:
“你聽誰說我有男朋友?”
這個回答也是韓丁意料之中的,他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平平靜靜地說:“聽王主任說的。”
“王主任?”
“就是你爸手下的那個辦公室主任。”
“王主任……他聽誰說的?”
“聽你們家保姆說的。”
羅晶晶轉了臉,看別處,默不作聲。韓丁想問下去,又不忍再問。窮追不捨地去揭一個女孩的傷疤未免太狠、太不善良,所以他住了嘴,他甚至在琢磨馬上找一個其他話題岔開羅晶晶的沉默。在話題尚未找到之前羅晶晶突然又開了口,她沉默之後又突然開口,則是在韓丁意料之外的。
“過去的事,我都忘了,我真的都忘了。”
韓丁和羅晶晶一樣,一起沉默下來。羅晶晶的語意表面上簡單輕鬆,但韓丁聽得出來,這表面的簡單輕鬆顯然是一種逃避,顯然遮掩着某種傷感和憂愁。他想他沒再問下去是對的。他也學着羅晶晶的樣子,故作輕鬆地隨聲附和:
“沒錯,懂得忘記的人,才會有新的生活!”
他說了這句開解的話,做了讚賞的表情,但羅晶晶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韓丁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的言語,生怕哪句無意的隻言片語會一下子把她弄哭了。
他問:“怎麼了,你生氣了嗎?”
羅晶晶的反應似乎慢了半拍,她抬頭看韓丁:“什麼?啊,沒有。”
兩人都有些尷尬,像是各懷心事似的,話題難以為繼。韓丁拙於辭令地又說了些寬慰的話,他能拿出來寬慰別人的,也只是些聽起來時髦動聽、實際上了無新意的套話,諸如:咱們都年輕,年輕人的財富就是擁有明天;只要自己開心就好,等等。但是那天晚上的沉悶已註定無可挽救,韓丁的那個提問毀了這個他好不容易等來的美妙的夜晚。他從這間小屋告辭的時候看出羅晶晶顯然盼他早點離開,她在入夜之前顯然希望一人獨處。
從天寧寺這條舊巷出來時韓丁,內心衝動着一種難以名狀的激情,他決心動員起自己全部的熱情和持久的耐心,去化解這個女孩難言的不幸。經歷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來的幸福,他堅信這一點。他堅信他就是那個能給予羅晶晶未來幸福的人。他在這個晚上清楚地看到了他們的緣分,不僅是看到了這個緣分的因果關係,更重要的,是觸摸到了那當中奇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