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老林得的是急性肺炎,高燒連着幾天不退。老林和老婆正辦離婚,所以在他入院后的第三天從北京匆匆趕來的,是和老林相好並且以後可能成為他兒子后媽的那位“第三者”。同一天所里也來了電話,對韓丁的去留做了指示:既然法院表示近期不會開庭,所里也就不再另外派人來了。所里讓韓丁聽取一下製藥廠對這個賠償案下一步的打算,然後和老林的如夫人交接一下老林,就可以回來了。

於是,韓丁就去找製藥廠的那位廠長談了一下,問他廠里對賠償案的立場有無變化。對此,廠長未做任何答覆。羅保春一死,製藥廠天下無主,連廠長也說不清這個廠子下一步該怎麼辦,誰還有心思琢磨這個小案子?他頗不耐煩地對韓丁說:“廠里這些天上上下下都在忙羅老闆的後事,我看你們先回去吧。原來羅老闆同意你們坐飛機還是坐火車?坐飛機?那好,你就買機票吧,回去以後把機票寄回來我們給你報。”

於是,韓丁就去買了飛機票。走前他獨自去黃鶴湖風景區玩兒了一趟,花了兩個小時爬上了並不算高但需要慢慢盤桓而上的移來峰。站在移來峰的山頂向南遠眺,幾乎可以看到黃鶴湖風景區的全貌,當然,也可以看到羅保春那幢別墅灰色的屋頂。山上的空氣很清涼。遠遠地看,湖面上罩了一層霧一樣的低雲,黃鶴湖的形貌就在這層雲霧中若隱若現。也許正是這種難以一目了然的朦朧造就了黃鶴湖的美麗,這讓韓丁想到了羅晶晶,那個讓他關注並為之擔憂的神秘的女孩,不知此時會是何種心情?那份突然而來的財富會消解她突然而來的悲痛嗎?會消解她今後永遠的孤獨嗎?

從山上下來,回到城裏,韓丁心裏悵悵然沒有着落。不知自己真的悲天憫人,還是害了單相思病。晚上獨自在街上吃了點飯,回賓館后百無聊賴,也沒興趣看電視,洗了澡就想睡覺,剛上了床還沒關燈,電話鈴就響了。

來電話的是製藥公司的王主任。

王主任在電話里的聲音有點鬼鬼祟祟,他先問:“你是韓丁嗎?”

韓丁說:“是啊。”

王主任又問:“屋裏就你一個人?”

韓丁說:“對,就我一個人。”

王主任說:“我有點事想找你談談,你能出來一下嗎?”

韓丁說:“出來?上哪兒啊?”

王主任說:“你到元府大橋這邊來,橋頭路東有個濱河茶舍。你要個出租車,說去元府大橋司機都知道。”

韓丁覺得王主任的口氣有點反常,加上自己剛剛洗完了澡懶得動窩,於是便說:“不好意思我已經睡了,要不是什麼急事明天再說行嗎?明天我下午才走呢。”

王主任在電話里的聲音既客氣又執著:“真對不起了韓律師,我找你還真是有個重要的事。林律師病了,我現在只有找你了。”

韓丁說:“到底什麼事啊?”

王主任說:“我們還是見面談吧。”

韓丁想了想,這幾天與這位王主任接觸,感覺他總的來說還算是個沉穩正派的人,看看時間也不過才九點多一點,人家約他出去談事情,似乎犯不上這樣疑神疑鬼。於是他再次問了那個什麼大橋和橋邊的那家茶舍的方位,約了不見不散,便掛了電話,起身穿衣,鎖上門出來了。

他按照王主任的指點,在賓館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開到元府大橋去。他以為去元府大橋要走半個城呢,沒想到只繞了兩個彎,總共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平嶺本來就不大,五分鐘足以把韓丁從燈火輝煌的市中心帶到一處說不清是哪兒的邊緣角落。這裏除了大橋上的路燈之外周圍很暗,而這座元府大橋似乎也並非城裏人出來過夜生活的往返之途,因此橋頭路東的那間茶舍自然極其肅靜蕭條。韓丁推門進去,昏暗的燭光中,只有兩桌客人守着角落,一桌在交頭接耳,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另一桌在玩着紙牌,只出牌不出聲。韓丁站在門口四下尋找,不見王主任的蹤影。一個穿中式大褂的茶童走過來躬身詢問:“先生一位?”韓丁說:“我找人。”茶童說:“您是韓先生嗎?”韓丁說是。茶童馬上轉身引路:“噢,韓先生請這邊走,您的朋友在樓上。”韓丁這才發現左手方向還隱蔽着一處險隘,那是一扇小門連着的一條小夾道,夾道里藏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樓梯。他跟在茶童身後,沿着這條又窄又陡的木板樓梯上了二樓,進了一個日本榻榻米式的包間。包間很小,進屋要先脫鞋。屋子當中擺了一個炕桌,炕桌上點了一隻油燈,油燈邊上已經坐了一個人,見韓丁進來,忙起身來迎,把韓丁讓到桌前坐下。好在炕桌下面是空的,可以把腳放進去。韓丁最怕像日本人那樣盤腿或跪着。

等茶童上了茶和幾樣小吃,關門退下,韓丁才環顧四壁,半笑着問道:“你找我什麼事啊,至於到這麼個神神秘秘的地方見面嗎?跟特務接頭似的。”

王主任沒笑,低頭思忖少時,抬頭開口:“韓律師,不是我要找你,是另一個人要找你,我是代替這個人來和你見面的。”

韓丁收了笑:“誰呀?誰要見我?”

王主任說:“我們羅董事長的女兒,羅晶晶。”

羅晶晶?

韓丁嚇了一跳,臉上不露聲色,心裏有點激動,他竭力平靜地問:“羅晶晶,她幹嗎要見我?”

王主任未即答言,一副說來話長的表情,先是深深嘆氣,然後慢慢開口:“噢,這幾天,我們公司真是亂套了,幾個頭頭誰也沒有心思抓生產抓銷售,都忙着爭權奪利了,再鬧下去真要把工廠拆了分產到戶了。”

韓丁詫異地問:“怎麼會呢,我不是已經宣讀了羅老闆的臨終遺言了嗎?這個廠已經歸他女兒羅晶晶了。羅晶晶是他唯一的親人,本來就是法定繼承人,現在又是遺產繼承人,她的繼承權無可爭議。”

王主任搖頭道:“她一個還沒長大的女孩子,本來就不清楚公司里的事情,現在突然經歷喪父之痛,哪還有心情管公司的事?今天我聽她家保姆說,前些天她男朋友又不辭而別,把她給蹬了。她都快崩潰了,哪還能再管公司里的事啊?”

韓丁愣了一下,話頭不由自主地離開了繼承權問題,移向他最敏感的方向:“她有男朋友?幹嗎的?”

“誰知道,我也沒見過,是聽保姆這麼說的。”

韓丁窮追不捨地盯住這個話題,問:“她男朋友為什麼把她蹬了,就因為她父親死了?”

王主任說:“那還能因為什麼,羅老闆一死,下面眾叛親離,羅晶晶根本控制不了局面。現在誰都看得出來,這公司說垮就垮。樹倒猢猻散,這在咱們這種社會裏還不是常有的事嗎?”

韓丁沉思下來,心裏琢磨着王主任的話——羅晶晶有男朋友,吹了。這對韓丁來說,不知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腦子裏雜亂無章地思索着,嘴上刻意掩飾地喃喃:“挺大的公司,怎麼會說垮就垮呢……”

王主任的聲音倒是很鎮定:“我們公司的情況也確實比較複雜,財務上這幾年一直比較緊張,搞擴建工程又借了銀行不少錢。公司雖說是羅保春的,實際上像廠長、總會計師這些人,羅總過去都答應過給他們乾股的,聽說羅總和他們之間有過口頭協議的。這幾天外邊也都知道羅總不在了,銀行、供貨商都來人逼債。昨天是廠里發工資的日子,工資不知為什麼沒發,工人們今天都不幹活了,從厂部到車間,謠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甚至說羅晶晶不想辦這個廠了,想卷了錢一走了之。工人們都急了,廠里的東西見什麼拿什麼。廠長和總會計師他們幾個人也放出話來,說他們會全力保護所有職工的合法利益,還說這廠子是他們辛苦幹出來的,絕不能讓一個黃毛丫頭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地給毀了。羅晶晶現在連公司都不敢去,她這兩天就躲在她爸的別墅里哭。那別墅也是租的,下個月五號又該付今年的租金了,廠長和總會計師給不給付還不知道呢。不給付人家風景區管理處就往外轟人了。唉,羅晶晶哪裏斗得過他們,她還是個孩子呢。”

韓丁聽着,愣了半天,問:“那她找我幹什麼?”

王主任盯着韓丁,沒有馬上回答,那一刻四周靜得只剩下燈捻爆破的噼啪聲。油燈發紅的光芒使他的五官深陷,並且微微顫抖,那悠長的沉默讓韓丁捉摸不透。

王主任慢慢開口:“她要我找你,是希望通過你,請你們的律師事務所接受她的委託,作為她的代理人,接管保春製藥有限公司。”

韓丁睜大了眼,半張着嘴沒說出話來。他的心被屋頂那片陰影抖得有幾分激動。他鎮定了一下,開口問道:“是她要找我的,還是你要她找我的?”

王主任答道:“是她要找你的。”停了片刻,又補充道,“是我建議她找你的。”

韓丁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愣了片刻,才說:“這種事,你們完全可以找本地的律師事務所,本地律師可能對這兒的工商財政稅務司法等等部門更熟悉,接管企業這種事少不了當地這些部門的支持,否則根本辦不了。”

王主任搖頭:“這裏的律師事務所和我們廠長他們,和那些供貨商、和銀行、都太熟了。平嶺這地方太小,在場面上混的人三繞兩繞都能搭上朋友,和這些人有衝突的事,我們不敢找當地的律師。而且,請你們北京的律師出面辦事,這邊的執法部門也不敢亂來。對北京來的人他們畢竟會相當小心,因為他們覺得北京的人多少都有些背景的,說不好哪一個就有通天的門路。”

王主任說完,透過油燈的火苗看韓丁,等着他表態。韓丁說:“那這樣吧,我回去把你們的想法向我們所里報告一下。據我知道,我們就是接受了你們的委託,作為一家律師事務所,也不可能直接去接管一家企業。不過,我們可以作為業主的代理人來組織這項工作,代表你們委託會計師事務所查賬封賬,委託資產管理公司把企業的財產和日常的經營運作管起來。管理的期限可以根據情況由業主來決定。也就是說,由羅晶晶來決定。”

韓丁的這一席話,都是以前在學校里聽課聽來的,但如此一說,讓王主任的面孔立刻開朗起來,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對啊,我就是這個意思,就是這個意思。”

意思說到了一塊兒,兩個人的神情都放鬆下來,又如此這般地切磋了一陣,看看時間不早了,便由王主任喊茶童來結了賬,兩人一前一後下得樓來,樓下的那兩桌客人不知何時已經人走茶涼作鳥獸散。韓丁和王主任並肩走出茶舍。握手告別時,韓丁突然想起什麼來,鄭重地說道:

“噢,對了王主任,羅晶晶如果確實有意要委託我們的話,還需要她出具一個正式的委託書,這份委託書要由她親筆簽名。也就是說,她無論委託我們什麼,都必須是出自她本人的真實意願。”

韓丁的這段話以及這段話所包含的那層不放心的意思,王主任當然聽得明白,連連點頭說:“那當然,那當然。這樣吧,你明天不是下午的飛機嗎,明天上午我把羅晶晶叫出來,讓她和你見個面,你們當面談一談,怎麼樣?”

韓丁本來想客氣一句“這倒不必”,但話到嘴邊,遲疑一下,說出口卻是:“好……好啊。”

於是,就這麼說定了。他們簡短地約定了第二天和羅晶晶會面的時間和地點:時間是上午十點整,地點是市郊的石佛古剎華嚴寺。在韓丁聽來,和今天一樣,也有些特務會面或地下黨接頭的味道。

直到分手之後,在回賓館的路上,韓丁才真正地興奮起來。他沒想到居然會有這樣一個憑空而降的機會,讓他在明天,並且在今後,和羅晶晶發生如此近且直接的交往。如果他們以後真能成為朋友,甚至,進而互相走進對方生活的話,那麼今夜,他和王主任在平嶺元府大橋橋頭路東河濱茶舍樓上單間的密晤,就成了一個值得永遠紀念的時刻。

當天夜裏韓丁入夢,夢見一片璀璨的強光將他籠罩,在眼花繚亂之際他看到一位盛裝少女人面桃花一閃即逝。醒來之後他竭力追想夢中的這個剎那,他斷定那正是在平嶺世紀大飯店的髮型晚會上第一眼看到的羅晶晶。這個在聚光燈的輝煌中色彩強烈的印象,在韓丁心中始終是一個燦爛的藝術而非一個生活的現實,連夢見她時也是這樣。

第二天,韓丁如昨晚之約準時去了位於平嶺南郊的華嚴寺。

華嚴寺里空氣清幽,古木參天,遊人寥落。寺的後院,有一座大殿倚山壁而建,殿內供奉着一座石佛。從殿前碑刻的簡介上看,這座石佛身世古老,史跡宛然,還有幾段民間的傳說作為正史的點綴,因而成為整座華嚴寶剎的主題所在。只有在這裏,韓丁才看到幾個善男信女焚香跪拜,幾撥外地遊人駐足流連。韓丁不信佛,也不懂佛,但知道進了廟門,崇敬之心是必須有的,否則說不定下山時就會倒霉摔斷胳膊。於是他一本正經地站在石佛前,畢恭畢敬地抬頭瞻仰,直到後頸發酸才收回目光,收回目光后連慢慢轉身的動作也盡量避免潦草,整套動作完成後,他才恰逢其時地看到了從大殿門口的山霧中姍姍而來的王主任,以及他身邊亭亭玉立的羅晶晶。

他注視着羅晶晶,想看看那張臉與T型台上和昨夜夢中有何不同。但羅晶晶背光而立,臉的輪廓被混合了陽光的霧氣鍍了一層金色的虛邊,五官的細部難以看清。羅晶晶也看了他一眼,旋即移開眼眸,仰臉正視殿中的石佛。她走進大殿,目不旁顧地行至佛前,王主任隨後把在廟門口買好的香炷遞給她,並且幫她把香點好,教她雙手持香,低頭默禱,跪拜如儀,然後把香插在香爐里,每一步動作都由王主任指導,羅晶晶亦步亦趨,像個小孩子那樣做得認真卻毫無主見。

拜完了佛,羅晶晶的目光再次與韓丁相遇,看了一下又轉頭求教似的去看王主任。王主任這才和韓丁打了個招呼:

“來啦?”

韓丁點了一下頭。

王主任說:“咱們到外面談吧。”

石佛殿外,院牆高高,左面是松林,右面是竹林。竹林里不是北京常見的那種細細的翠竹,而是一片高大結實的紫竹。寒冬並沒有給這片紫竹帶來絲毫枯敗委靡之象,反而使它儼然多了些沉穩厚重的氣質。他們順着林中無人的小徑蜿蜒漫步,也不知該由誰先說點什麼。和羅晶晶並肩而行讓韓丁估出了她的身高,大約在一米七二到一米七五之間,是韓丁最喜歡的女孩的身高。韓丁自己一米八二,他一向覺得男女相差十公分最為般配。

時間不多,還是由王主任打破沉默先開了口:“晶晶,韓律師今天下午就要回北京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羅晶晶站下了,瞥了一眼韓丁,低了頭。她臉上的妝化得恰到好處,把女孩的嬌嫩和艷麗都表現出來了,也比較自然。但那匆匆一瞥,還是能讓韓丁從眼神中看出她這些天的憔悴來。

羅晶晶帶着明顯的拘謹,啞聲說道:“韓律師,請你幫忙。”

王主任笑笑,說:“這孩子,見生,不會說話。”

韓丁其實很喜歡羅晶晶這樣,女孩就是女孩,就應該有女孩特有的軟弱和羞澀。他用欣賞的目光微笑着,本想用片刻的沉默留住這種好感,但因為時間緊迫他不得不儘快開始今天的提問。

“羅小姐,你能告訴我你需要我們為你做什麼嗎?你在哪些方面希望委託我們幫忙?”

羅晶晶抬頭,還是把依賴的目光投向王主任。王主任剛要替她回答,被韓丁打斷:

“羅小姐,你是不是希望我們做你的代理人,由我們代表你聘請國家註冊會計師和資產經營公司對應當由你繼承的保春製藥有限公司進行資產清理和經營管理,你是這個意思嗎?”

羅晶晶又看王主任,王主任鼓勵地說:“晶晶,只有你才是真正合法的委託人,所以,韓律師必須當面問問你。你如果希望委託他們你就答是,不希望你就答不是。”

羅晶晶把臉轉向韓丁,點頭答:“是。”

韓丁也點了點頭,說:“好。”他又轉臉對王主任說:“如果我們事務所接受委託,下次會再派人到平嶺來,和你們簽訂正式的委託協議。”

王主任先是笑了一下,繼而臉色凝重,說:“麻煩你了小韓,希望你們儘快過來。”

他們三人沿竹林小徑,不知不覺走到了華嚴寺的大門口。韓丁知道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他先和王主任握手告別,然後轉向羅晶晶,說了安慰和勸她節哀的話,說完便以一種很男人的果斷,扭頭跨出廟門。可這時,他沒想到,羅晶晶突然開口叫住了他。

“韓律師……”

韓丁站住了,他站在寺廟門口的陽光下,回頭與羅晶晶目光相接,羅晶晶問道:

“下次你會來嗎?”

韓丁沖她笑了一笑,反問道:“你希望我來嗎?”

羅晶晶說:“希望。”

韓丁說:“那我爭取來。”

從華嚴寺回城的路上,韓丁心裏反覆咀嚼着他和羅晶晶最後的這兩句對話。這兩句話聽上去彷彿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的一個私下的約定,一份私人的邀請和朋友的承諾。在羅晶晶孩子般的語氣中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依賴和信任,令人激動。韓丁興沖沖地回到城裏,先去醫院向老林告別。老林的肺炎還未全消,還躺在床上吊瓶子。他在床邊向老林簡短地彙報了與王主任和羅晶晶見面的情形,老林對他回去向所里如何彙報又做了些囑咐。要不是老林的女朋友不讓老林多說話,老林嘮嘮叨叨幾乎要誤了韓丁的飛機。

韓丁還得回賓館取行李呢。

韓丁離開平嶺回到北京以後的事情,就過程而言,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他把平嶺之行、羅保春的猝死、製藥廠的內亂及羅晶晶的委託,一一做了彙報。所里的頭頭經過一通研究和討論,最後決定接下這個想必有點油水,而且也比較有利於提高事務所知名度的案子。於是,在韓丁回京述職的第三天,他又陪同所里另一位合伙人級的資深律師老錢,一行二人再度來到平嶺。到機場來接他們的仍然是那位老成持重的王主任,仍然是那輛半新不舊的奔馳車。不同的是,從機場到市區的沿途大概剛剛進行過治理整頓,變得乾淨整潔起來,而那輛奔馳車裏卻顯得又臟又亂,與上次來時的樣子截然不同。車子的衛生彷彿是製藥廠現狀的一個縮影,讓人明顯覺出一些敗象來。礙着司機的面,王主任和韓丁只是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並不多言。

他們到達平嶺的當天晚上,在他們下榻的旅館房間裏,羅晶晶在中亞律師事務所為她準備好的委託書上籤上了名字。在這一天之後的若干天裏,她又在其他許多需要她簽名的文件上籤上了名字。這些文件對保春製藥有限公司來說,都是重大的決定,具有重要的意義。根據這些文件的授權,一家有資質的會計師事務所開始進駐製藥廠,着手核實賬目和清查財產;一家有經驗的資產經營公司也派出一個精幹的班子對製藥廠進行了託管。羅晶晶還根據律師和託管班子的建議,簽字免掉了原來的廠長和總會計師,免掉了只有她才有權免掉的其他高層管理幹部。那些天老林的病基本上好了,便也參加進了老錢和韓丁他們的工作。老林、老錢和託管公司認為應該免誰,應該採取什麼措施,就擬出一份決定,交給羅晶晶簽字。羅晶晶已不再參加模特演出,整天躲在家裏閉門不出。羅保春在黃鶴湖風景區租住的別墅已經被羅晶晶退掉,她就一個人住在城區她家原來的小院裏,沒有親戚,沒有朋友,這樣孤獨的生活對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來說,看上去很可憐的。那些天韓丁和她又見過幾面,都是送文件去她家讓她簽字時見的。她家屋裏屋外都亂糟糟的,像很久無人打理的樣子,羅晶晶本人也是病懨懨的,少言寡語,衣冠不整。韓丁看她似讀未讀地瀏覽文件,看她簽字,也不多說什麼。突遇喪父之痛又遭男友拋棄,這樣的低潮大概只有隨着時間的流逝才能度過,之前任何勸慰和開導都無濟於事。

韓丁在這個案子的工作中,是個一仆二主的苦力的角色。抄抄寫寫,跑跑顛顛,大量事務性的工作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每天讓老林、老錢支使得四腳朝天,疲勞和瑣碎使他對工作的感覺變得寡然無味起來,唯一一件讓他感到刺激的事,就是羅晶晶的一次主動的求助。那天晚上羅晶晶被喝醉了酒的大雄帶着一幫浙江籍的民工堵在家裏索要四萍的賠償錢,嚇得直哭,打電話到韓丁的旅館,那時老林老錢都在和銀行談製藥廠的債務沒有回來,韓丁只能大義凜然只身前往。這場英雄救美的歷險來得非常突然,很讓韓丁有一種受命於危難之時的英勇壯烈,但結束得卻過於潦草,潦草得日後想來竟像一場鬧劇。韓丁趕到羅晶晶家時大雄們的酒勁已經過去,鬧得沒趣正要離開,韓丁向他們亮了自己的律師身份,奉勸他們不要以身試法。雖然他的義正詞嚴招來那幫民工的一陣鬨笑,但他們笑過之後居然被大雄招呼着,扔下幾句空洞的威脅和下流的髒話休戰而去。他們一走,羅家的小院便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韓丁和羅晶晶兩個人相顧無言。這個兩人獨處的機會是韓丁意想不到的,他甚至還被羅晶晶邀請在她家那間凌亂的客廳里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杯飲料,然後他反過來邀請羅晶晶跟他到他們住的旅館去。一個女孩子住在這樣獨立的小院裏太不安全了,說不定大雄那幫人什麼時候一高興又殺回來搗亂,男人喝多了酒保不準會幹出什麼荒唐的事來。就算他們不來,製藥廠這些天改朝換代,不知多少人懷恨在心,找羅晶晶報復一下也未可知,所以,還是躲一躲為好,比較安全。羅晶晶被韓丁這麼一說,居然真的默默地跟上他棄家而走。兩人坐上一輛出租車,就到韓丁他們的旅館來了。

那天晚上韓丁擠到老林的房裏去住,把他住的那間小屋讓給了羅晶晶。在向羅晶晶說晚安的時候他看出這女孩對他有了好感,感激中含了些親切,親切里藏了點羞澀。她說:“再見韓丁!”她叫了他的名字。韓丁也不再稱其為羅小姐,也直呼其名:“好好睡吧羅晶晶,咱們明天見。”韓丁覺得,兩人道別時的神情都有點依依不捨。韓丁原以為,如果羅晶晶真的對他有好感了,也許會把這間旅館當做一個避難所,就勢住下去。可惜不知為什麼,羅晶晶並沒有這樣做,她在第二天早飯之後就搬走了,搬到她的一個同學家去了。但她把地址告訴了韓丁,囑咐韓丁別告訴別人。

除了這件事使他和羅晶晶之間的關係有了一點暫時還看不清意義的進展外,在他們替羅晶晶捍衛權利的戰役過程中,就幾乎再也沒有發生過其他激動人心的事情。整個戰役的進展倒比韓丁原來的預想更加容易和迅速,那個戴眼鏡的廠長被免職后拿走了應當支付給他的工資,從此再未露面。總會計師不辭自別,自己打了辭職報告。比較麻煩的是那些普通職工,因為廠里拖欠了他們兩個月的工資,所以,幾乎鬧到去市**靜坐示威的地步。羅保春在世時在廠里多少有些威望,過去欠發幾天工資的事也是有的,工人們也沒鬧過什麼事。羅保春一死,職工們的心理承受力發生了變化,要求廠里立即兌現欠付的工資,廠里不能兌現,便群情激憤,上市人大、上市**、上電視台去鬧事,把事情鬧得很大。大雄那幫民工也湊熱鬧算上一份,還是爭四萍賠償的事。整個保春製藥廠很快癱瘓下來,資產託管公司派的那幾個人根本號令不靈,唯一能做的工作是雇了一幫保安把廠子保護起來。保春製藥廠是市裡多年的納稅模範、明星企業,因此,這場勞資糾紛市裏的頭頭也很重視,市長和市委書記都有批示,批了些什麼老林、老錢似有耳聞,韓丁不得而知。

在職工們四處串聯,團結一致,準備掀起新一輪更大的請願浪潮時,彷彿是“咣”的一聲,由羅保春之死而引發的整個事件突然塵埃落定,一下子走到了盡頭。一個所有人最初都沒有想到的結局,轟然浮出水面。

那就是:保春製藥有限公司宣告破產。

其實,在羅保春死前,公司的財務就已經周轉不靈了,主要原因就是那個貪大冒進的擴建工程,拖累了全公司的現金周轉。公司的積累全都投進去不算,又向銀行舉債三千多萬。羅保春原來的依仗,就是庫里還存着價值五千多萬元的保春口服液待售,但遠水不解近渴,他不死,一切還能維持;他一死,大家全都沉不住氣地鬧起來。工人要求結清工資,不發錢就罷工不幹;銀行貸款不再延期,要求廠里按時還貸;廠里的那些原料供應商也不願再賒欠貨款,紛紛上門逼債要錢,有好幾家供應商已經送了訴狀,把保春公司告上了法庭……保春公司在幾面夾攻之下,無路可走,經老林、老錢、資產管理公司與銀行等債權人再三協商不成,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建議羅晶晶自動破產。把保春製藥有限公司的資產交由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主持拍賣抵債。

本來是挺好的廠房,挺好的設備,並不過期的存貨,可放在檯子上一拍賣,馬上就不值錢了。羅保春辛苦二十年,號稱身家億萬,但落槌的結果卻令人齒寒:保春製藥有限公司的全部資產最後只拍得五千三百萬元,按規定首先支付拖欠的職工工資和破產安置費,再償還了欠繳的國家稅款,餘下的錢銀行和各家供貨商遠遠不夠分的。羅保春的車子和羅晶晶住的那個小院,產權也都是登記在製藥公司名下的,屬於公司財產,因此,也一併列在拍賣清單中落槌而去。老林、老錢和韓丁他們為拯救保春公司忙活了兩個多月,最終落得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連他們的律師費代理費也都分文無着。他們只能搖頭嘆氣地把整個案件的相關材料該交給法院的交給法院,該還給羅晶晶本人的還給羅晶晶本人,把事情儘快脫手,然後收拾行裝,買了車票,垂頭喪氣地離開平嶺,沒精打采兩手空空自認倒霉地回北京了。

離開平嶺之前,韓丁再沒見到羅晶晶。在他們走的前一天,他陪老林去羅晶晶的同學家找過她一次,退還材料並向她告辭,但她不在。她的那位女同學說她兩天沒有回來了,弄不清去了哪裏。老林就把那些反正也無關緊要的材料留給她的同學托她代為轉交,又留了他們律師事務所的電話號碼,然後就和韓丁一起出來了。

這天晚上,韓丁借口要給父母買點平嶺特產什麼的,說要上街轉轉,和老林打了聲招呼便離開旅館。他坐了輛出租車,一個人悄悄上羅晶晶的同學家來了。他期望着能在最後的這個晚上,和羅晶晶見上一面。

羅晶晶的同學家就住在城東的工人新村裡。那片建築是六十年代***的產物,當年大概也是一派新氣,如今可都舊得像個貧民窟了,好在屋裏剛剛裝修過,還能聞到一股油漆的味道。羅晶晶的這位最要好的女同學比羅晶晶大,顯得比較成熟,言談話語,舉手投足,都透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潑辣老到,和韓丁說話居然還有幾分大姐的派頭。

“你說什麼?她男朋友?不會!”這位女生搖着頭說,“羅晶晶不會在她男朋友那裏,絕對不會。”

“這麼說,她現在還有男朋友?”韓丁掩飾着失望,問:“你知道她男朋友在哪兒住嗎?”他看那女生沉吟不語,又補充一句,“我們有些材料需要當面交給羅晶晶。”

女生說:“你見過她男朋友嗎?”

韓丁猶豫一下,搖頭。

女生說:“她和她男朋友以前倒是天天在一起的,可她爸爸是不知道的,除了我誰也不知道的。”

韓丁眼睛一暗,心裏不知是一下子被掏空了還是被什麼東西生硬地塞滿了,他情緒黯然地再次問道:“她男朋友住哪兒?”

女生說:“她爸爸出事之前,她男朋友就不辭而別了。羅晶晶差點瘋了。”

韓丁愣愣地,說:“她男朋友為什麼離開她了?”

女生說:“誰知道為什麼?羅晶晶也沒說為什麼。”

韓丁沉默片刻,問:“他們很相愛嗎?”

女生說:“應該是吧。那男孩一走我才知道羅晶晶為他已經死去活來了。”

那女生家裏這時又來了幾個客人,主人忙於應酬去了。韓丁只好起身告辭,他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和他北京家裏的電話號碼,托那位女生務必轉交給羅晶晶,然後怏怏而別。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平嶺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雨,韓丁隨老林、老錢搭乘一列火車離開了被雨水泡得模模糊糊的平嶺。當火車開動時,韓丁想到他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再來這座城市了,這座城市的一切在他的腦海里立刻變得清晰難忘起來。最難忘的當然就是那個美麗的女孩羅晶晶,她在一個短短的瞬間經歷了許多人一生都不會遭遇的滄桑巨變,從無憂無慮變成了無依無靠;從家財萬貫變成了無家可歸。她怎麼承受這一切呢?她到哪裏去了呢?她孤獨嗎,難過嗎?她此時正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悄悄地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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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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