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韓丁回到北京,回到家中。他回家看到了滿目鮮花和一團新氣,以及羅晶晶和照片上一樣的久違的笑容。羅晶晶的笑容可以融化一切,隔斷一切,包括韓丁一路上反覆想好的,他要說的一切。

所以,他什麼話都說不出。

羅晶晶看着他含淚的模樣,驚異地從椅子上下來,問他怎麼了。他輕輕地抱了她,在抱住她的那一刻他想好的那些話還是湧上來,在喉嚨口咕嚕了一下,卻又咽回去了。晚上,羅晶晶在收拾得幾乎一塵不染的廚房裏為他做了飯,當飯菜上桌他們對席而坐的剎那他又想說來着,但仍然沒有說。他不想看到羅晶晶激動的歡呼和喜極而泣的快樂。

可是,在他闖進法場為龍小羽奮力喊冤時並沒有去想的那個必然的後果,現在卻必須要想了:幾乎無可避免,他將要和剛剛回歸的幸福擦肩而過。

他沒有說。他遲遲不說,就像龍小羽大限將至又想上訴一樣,目的是拖延末日。末日之前的生命既珍貴又哀傷,既分秒如金又味苦難熬。屈指算來,羅晶晶已經度過三個月的心情調整,她終於出去找工作,終於跟韓丁見父母,終於又為他下廚做飯了,而且把他們的家裝扮得如此漂亮。而且,最標誌性的是她每天晚上又和韓丁同枕而眠了,又像過去那樣,讓韓丁抱着她進入甜美的夢鄉。

誰娶了羅晶晶,誰真享福。羅晶晶對一個家來說,是真正的動力。一切歡笑,一切舒適,一切幸福的感覺,都源自於她,由她發動,由她完成。韓丁完全變成了接受者、被動者。被動所帶來的享受難以形容。

自從羅晶晶參加了那家牛掰的公司舉辦的牛掰的活動,掙了兩千塊錢的高額出場費之後,她的活兒就開始多起來了。反正她是“野模”,活兒無論高低貴賤,錢多就接。在北京的模特中,羅晶晶虧在個頭上,群體走台時總有雞立鶴群之憾,倘若僅以相貌論,即便在正規的簽約模特中,那也算木秀於林的。所以,只要她不嫌棄,活兒反正經常有,那一陣幾乎每天都有電話來。當然,到商場裏四肢光光地去走“內衣秀”韓丁是絕對不準了,除此以外不多干預。他並不是想靠羅晶晶多掙錢,只是希望她過得充實些,希望她有自食其力的生活本領,總比過去那樣除了睡覺就是出門逛商店買東西強。

這樣的狀態真是好極了,比以前都好。每天早上,羅晶晶(偶爾是韓丁)起來動手做或出去買早飯,然後兩人一起吃,吃完了韓丁去上班,出門前兩人互相抱抱,吻一下對方,然後說再見。晚上韓丁回來,多數時間飯已做好。要是羅晶晶在外面有活兒,韓丁就去接她,然後就在街上的飯館裏吃。他不論多晚,都要等她完了事一起吃。韓丁再也不習慣一個人吃飯了,有一次羅晶晶去天津演出當天沒回來,韓丁晚飯就沒吃,居然,也不覺得餓。

他們每隔三五天,就去一次五棵松,看望韓丁的父母。羅晶晶和韓丁媽媽在廚房做飯,韓丁就和爸爸在客廳聊天。有一次說起鄰家的媳婦生了小孩,韓丁媽媽當著韓丁的面笑問羅晶晶:“怎麼樣,你們什麼時候讓我們也抱孫子呀?”韓丁看看羅晶晶,羅晶晶靦腆地笑,抿嘴不答。韓丁看她那樣,自己還是孩子呢,媽居然跟她說生小孩這種事。為此他特別感激羅晶晶有那樣柔和溫存的反應,她甚至在臉上紅了一陣之後,對韓丁母親撒嬌說:“阿姨,我笨,我估計我都生不出來。”

現在,也許只有韓丁才刻意不提結婚這個字眼了。這個字眼於他已經變得格外生僻、拗口、遙不可及。他讓自己閉上眼,陶醉在即將逝去的虛假的歡樂中,而這份歡樂異乎尋常地完美,他心裏明鏡似的,那不過是一種讓人炫目的迴光返照罷了。

兩個月以後,韓丁接到了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的通知,龍小羽案經最高人民法院批准,原死刑判決不再執行,但改判無罪還需要等待對真兇的審判結果,如張雄的殺人罪經法庭認定成立並做出判決,龍小羽改判才真正具有法律依據。目前,對張雄等人的起訴審查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抓緊進行,法庭建議,龍小羽在此之前可採用由律師出面取保候審的方式,先解除監禁,恢復人身自由。

法院的電話不知怎麼是打到中亞律師事務所老林辦公桌的電話機上的,老林這天家裏有事沒上班,韓丁過去接了。聽完法院的意見,韓丁當即表示同意法院的安排,並表示會儘快飛赴平嶺辦理此事。放下電話,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寫字枱上的電子日曆牌,他意識到這一天對他來說將是一個意義重大的轉折和終結。

但這一天竟是何年何日,此時竟是何時何分,他卻並未看清。

這天下午他先去訂了機票,下班后又去了老林家,向老林彙報平嶺法院的意見並向他請假。他去的時候老林正和兒子一起手忙腳亂地給他前妻的那隻西施犬洗澡呢。韓丁奇怪地問:“你不是把這狗送給老錢了嗎,怎麼又回來了?”老林無可奈何地說:“是啊,本來在老錢家挺好的,去了以後還吃胖了呢,可今天一見到我兒子就非跟他回來不可,我兒子要走它就難過得直流眼淚,你說絕不絕?我開始還以為它離開我們到老錢家肯定很難受,可後來聽老錢說它吃睡如常,還歡蹦亂跳,我還一時接受不了呢。所以後來誰要再說狗是忠臣,我都有點不信了。忠臣不事二主,寧死不食周粟,這畜生怎麼有奶便是娘呢。今天聽我兒子一形容,我又覺得狗還是好,剛才又聽老錢電話里說了說才知道,狗是個生存本能極強的動物,到哪兒說哪兒的話,絕不會讓尿憋死。它吃你的喝你的跟你撒歡打滾逗你高興,可心裏的真感情並沒全給你,只要它第一個主人一出現,它還是跟他走。今天可把我兒子感動得不得了,就把它又抱回來了。你說這畜生,啊,真是好,人都不能這個樣!”

那隻西施犬剛剛洗了澡,剛剛吹乾毛,越發顯得蓬蓬鬆鬆,神采飛揚。韓丁在它的頭上摸了一下,嘆口氣說:“唉,人也一樣。”

這一天晚上,羅晶晶在亞洲大酒店參加一場時裝發佈會,說好了韓丁晚上九點半去接她的,他從老林家出來就直接去了亞洲大酒店,在亞洲大酒店二樓的大廳門口接了羅晶晶,兩人乘電梯下到一樓,韓丁問:“你還沒吃飯吧?”羅晶晶說:“沒有啊,你都吃過了?”韓丁就拉着她一拐,進了酒店一樓的那間“老船塢”餐廳。那是一個水上有船的江南菜館,這兩年很有名的。韓丁進去,出手大方地要了一隻名叫“斑王”的船。他和羅晶晶隔着一張木製的小桌坐進船艙,頭上點着一盞古樸的油燈,兩個人的臉都隨着舷邊的水波搖晃在油燈的暗處。韓丁要了紅燒魚翅、清蒸石斑,還要了兩份燕窩羹,而且還特別地要了一壺正宗的紹興黃酒,溫在一對別緻的酒盅里。羅晶晶驚異地看着他,等點菜的服務員一下船她就笑着問:“你今天怎麼了,又是魚翅又是燕窩,咱們以後不過了?”

韓丁抬頭看着羅晶晶,他差點說出:“對,不過了。”但他剛說出一個“對”字,又改了口:“對,燕窩可是美容的。”他笑笑,又說:“這船是有最低消費的,要不要都三千。”

羅晶晶四面打量這條帶篷的小木船,頗感挨宰地說:“就這破船,吃一頓最少三千?”

韓丁神情古怪,盯着羅晶晶,盯了半天快把羅晶晶盯毛了,才出語緩慢地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船嗎?”

羅晶晶一時不明韓丁指的是什麼,眨着眼問:“什麼船?”

韓丁說:“這叫烏篷船,出在中國的浙江紹興。”

羅晶晶好奇的臉色豁然一變,呆住了。呆了片刻,繼而沉下來。她去過紹興,當然見過,甚至也坐過這種船,只不過一時沒有意識到罷了。韓丁見她不說話了,便把他們兩人肯定都會撞上心頭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龍小羽……以前就是划這船的。”

羅晶晶低了頭,韓丁看見她長長的眼睫毛直發抖,少頃,她抬了眼,透過幽黃的油燈問韓丁:“你為什麼提他?你帶我來這裏是以為我想他了嗎?你是想讓我高興嗎?”

羅晶晶說完,眼裏隱隱有了些淚花,那淚花讓韓丁不忍正視。他移開自己的目光,看船外。船外有一面巨大的水牆,水牆裏遊動着形形**慢條斯理的魚類。

他反問:“你想他嗎?”

羅晶晶沒有回答,間隔了很久,韓丁才聽到了低低的一句:“不想了。”

韓丁又問:“我明天要到平嶺去,把那案子最後掃尾的事辦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羅晶晶說:“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忘了他嗎,我努力去做了,我都快忘了他了,你為什麼又要提起他來?”

韓丁說:“你為什麼要忘了他,是為了我嗎?”

羅晶晶沉默良久,才說:“不,是為我自己。”停了片刻,又說:“也是為你。”

韓丁舉了杯,說:“那我謝謝你。”

然後,他一飲而盡。

羅晶晶端着杯子,沒有喝。韓丁今晚的舉動、言語都有點怪怪的。羅晶晶看着他,眼眸里充滿了疑問的神情。韓丁放下空杯子,自己苦笑一下,不勸酒,也不解釋。

夜裏外面起了風,風把卧室的窗戶撞得砰砰響,整整一個夏天都沒有刮過這樣古怪的風了。羅晶晶睡得很香。越是風雨交加的天氣,越是她蒙頭大睡的時光。清晨,韓丁一個人起床,在廚房裏做了早飯,他熱了粥、煎了雞蛋,但自己沒有吃,只是把做好的早飯擺在廚房裏,也沒有叫醒羅晶晶。他悄悄地出了門,在尚未停歇的風中啟程。

這已是北京的夏末,這場風將把那點苟延殘喘的暑熱徹底吹凈。韓丁接手龍小羽案時還是寒冷的冬天,他是在樹葉掉光的時候帶着遠比現在輕鬆的心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踏上了前往平嶺的無望之途。現在,夏季即將被風颳走,樹葉很快就會變黃,收穫的季節近在咫尺。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去平嶺了,去收穫他的勝利……可這場風卻颳得有些昏暗,風中加了些零星的雨滴,把冬天的寒冷提前預示出來,讓韓丁想像到他初去平嶺時風的蕭瑟和心裏的輕鬆。而此番再去,卻是相似的風景不同的心情。

平嶺也下了雨,雨很細,似有似無的,風也比北京小了許多。韓丁下了飛機,乘出租車進城。他在路上停車買了把雨傘,然後先去法院辦了手續。離開法院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姚大維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里告訴姚大維,龍小羽放出來了,這案子到此算是完了,剩下的事都是程序性的、時間性的事了。他代表自己也代表老林,再次謝謝他。他雖然是辦案刑警,是把龍小羽投入囹圄的人,但為龍小羽洗白冤情,為龍小羽槍下留命,公平地做了應該做的事,幫了很大的忙,因此,怎麼謝也不為過。姚大維說:“你這就本末倒置了,我早就說欠你一頓的,今天你既然來了,一定要補上,你中午沒事吧,你在哪裏我去接你。”韓丁看看錶,猶豫一下,說:“我在法院呢。”

很快,姚大維開車來了。中午他請韓丁去吃平嶺的土菜。平嶺的土菜韓丁以前也吃過,多河鮮,口味重,以醬燒和白灼為特色,很對韓丁的胃口。席間,說起龍小羽這個案子,姚大維自是感慨良多。自嘲也罷、蹊蹺也罷,就着兩杯白酒下肚,又開始牢騷他的領導,說這個案子讓他在隊裏威信掃地,丟盡了面子,領導上不承擔責任,專家們也不承擔責任,責任全往他身上推。姚大維甚至說實在不行他就調離刑偵大隊,找個分縣局待着去。好多分局的頭頭和他過去都是一塊兒的,刑警隊長的位置都虛席以待給他留着呢。韓丁看着姚大維酒後的愁容,有些同情,似乎姚大維的處境全是因他而成的,不免找些話來安慰解脫,同時心裏暗暗地有些後悔和姚大維見面,聽他的這些牢騷怨言。

吃完了這頓土菜,姚大維要去局裏開會,就在那家土菜餐館的門口與韓丁匆匆分手,開車走了。天依然細雨不停,韓丁撐了那把新傘,叫了一輛出租車,沿着那條熟悉的路徑,前往平嶺市公安局看守所。在看守所要辦的手續就更簡單了,二十分鐘后,韓丁走出看守所的辦公室,走到看守所的後門,站在後門外的一座崗亭里,等着龍小羽出來。

說不清等了多久,細如絲帛的雨不緊不慢地下着,像空氣中飄灑着的霧氣,把韓丁的視線弄得有些模糊。雨水的陰冷,雨水的蒼涼,把韓丁的心緒也弄得有些模糊。

鐵門轟隆響了一下,回聲持久。門開處,一位民警撐着一把舊傘,陪着龍小羽走出來了。龍小羽依然穿着他在北京五棵松愛群旅館被捕時穿的那身藍色衣褲,手裏提了一隻不大的膠袋,裏面大概裝了一些發還他的東西,除此一無所有。

韓丁走出崗亭,他看到那位民警對龍小羽說了句什麼,轉身回去了。鐵門在龍小羽身後轟隆一聲復又關上,整個看守所後門便顯得格外安靜。韓丁打着雨傘站在龍小羽的對面,兩人之間已無任何障礙,只有細雨如屏。

龍小羽的目光像火一樣燃燒,讓韓丁把視線收回到內心。他不想和龍小羽這樣對視,那火一樣的目光承載了太多的熱情和激動,與韓丁心中的愁風愁雨無法相碰,碰則發出淬火般水火相煎的轟鳴。

韓丁側過臉,他低聲說了句:“走吧。”他主動走過去,兩人近在咫尺,他又主動伸出一隻手,這個握手的表示只是一個標誌,標誌着他大半年來為之努力的這個案件,終在此刻大功告成;這握手的表示也是一種禮貌,禮貌而已。他是第一個迎接龍小羽走出牢籠的人,他理應祝賀他獲得新生。

龍小羽沒有伸手,他沒有如韓丁所想的那樣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他做了韓丁沒有想到的動作,突然雙膝跪地,一頭拜了下去。他跪在看守所鐵門前濕漉漉的沙土地上,一拜不起。

韓丁愣了片刻,心裏忽地一下被什麼東西感動了。他伸手幫龍小羽撿起扔在地上的那隻膠袋,然後扶他起來,把他拉到自己的傘下。他的聲音依然低沉,他低沉地再次說了句:

“走吧。”

他們乘當天晚上的火車往北京去。龍小羽的老家在紹興,但他們誰都清楚他們為什麼要一起到北京去。

清晨,火車開進了雨中的北京。從天氣預報的廣播中他們知道,這場下了一天一夜的慢雨覆蓋了幾乎半個中國。他們乘坐的出租車駛入被雨水洗凈后顯得更加寬闊壯觀的長安大道,這坦蕩如砥的大道令長久以來拘禁在方寸之地的龍小羽面容激動。出租車在天安門廣場的西側向崇文門的方向拐去,雨中的天安門暗紅生鮮,使人目光依依。車至崇文門,至韓丁家的樓下,雨驟然停住,太陽隨即破雲而出。韓丁付了車錢,他下車前看到先下車的龍小羽正迎着初升的紅日,仰頭不知凝望着這幢高樓的哪一扇窗戶。

韓丁用鑰匙打開家門時羅晶晶剛剛起床,剛剛洗了臉走出衛生間,她一見韓丁走進客廳就跑過來抱他,嘴裏說著你是出差了嗎?你昨天走怎麼也不叫醒我之類撒嬌和抱怨的話。韓丁輕輕地拍拍她的背,輕輕地告訴她:“我給你帶來一個人。”說完,他轉頭去看門口,他用他的視線帶動着羅晶晶的視線,向門口移去,他讓羅晶晶看到,在門口的暗影里還站着一個人。那人往前走了一步,那張黑瘦的臉孔馬上沐浴在清晨金色的陽光中,陽光使那張本來有幾分憔悴的臉顯得有了朝氣,顯得特別年輕。

韓丁離開了羅晶晶,他獨自走進廚房,在廚房裏喝了一口水,然後又走出來,穿過走廊走向門口。他拉開門,步伐遲緩地走出去。客廳雖然開着門但羅晶晶和龍小羽都沒有注意到他走了。韓丁也沒有去看他們,他不願看他們熱烈擁抱的情景,不願讓這樣的場面感動自己,刺傷自己,留在自己的記憶里。他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甚至沒有聽到他們互相叫出對方的名字,但他在走出家門時聽到了他們的哭聲,聽到了他們悲喜交加的抽泣,那聲聲斷斷的抽泣和韓丁內心的落淚交響在一起,混成了三個人此起彼伏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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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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