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韓丁是搭乘第二天中午的一架東航班機離開北京的,這是他所能買到的前往杭州的最早的一個航班,這架飛機的頭等艙里還有一個空位,如果不買就需再等一天才能啟程。頭等艙的價錢與經濟艙相比幾乎高了一倍,韓丁猶豫了三秒鐘還是買了。當然,無論經濟艙還是頭等艙,機票都是自費的。

他並沒有對羅晶晶坦白他突然南下的真正事由,他只說所里有個急事讓他立即去一趟杭州。羅晶晶早上起來嘟囔着非要陪他一起去不可,那副小鳥依人的樣子似乎標誌着她已徹底擺脫了痛苦,恢復了常態。

他真的很想帶她去,帶一個心愛的女孩出門遠行是一件多麼心曠神怡的事情,但他不能真的這麼做。他哄着羅晶晶說:“這可不行,這是出差,還有別人呢。再說機票也來不及買呀。”於是羅晶晶又改口說要送他去機場,他也沒讓。“你再好好睡睡吧。”他說,“我還得先到所里去一趟呢。”

韓丁這是第一次去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他知道杭州是個玩兒的地方。但這次,蘇堤白堤、斷橋殘雪、柳浪聞鶯、三潭印月……那一個個名冠天下的風景都不是他的目的,他來這兒是為了找老錢,讓老錢在監獄工作的那個熟人,帶他去會會那個名叫張雄的犯人。

在韓丁的預料中,這個張雄十有八九就是他以前見過的那個大雄。

其實韓丁並不想來,他並不情願有這樣一趟杭州之行。他早就煩了這個沒完沒了的案子。這個案子差點把他現在的生活、未來的幸福全部打亂了、摧毀了。他實在不想再讓自己,也再讓羅晶晶,重來一遍地摻和進去。

但他還是來了,乘了最快的一班飛機,飛到了杭州。

韓丁一下飛機就打老錢的手機,老錢手機關了,他就直奔老錢下榻的望湖飯店。他在飯店的大堂一直等到了晚上十一點,兩眼望穿了才等到老錢從外面哈欠連天地回來。那天晚上他就住在老錢的房間裏,老錢累了沒有多談,只在睡前匆匆說了這件事大致的來龍去脈。事情起源於杭州市檢察院監所檢察處在所駐監所內開展的一場發動在押人員檢舉揭發犯罪線索的活動,在活動開始的一周后,錢塘分局看守所兩個因為盜竊倒賣建築材料而被捕的在押人員在監所內動手打架,打完后其中一人當天向民警檢舉揭發另一人有命案在身。據他揭發,那個名叫張雄的在押人員過去喝醉了酒曾經說他在平嶺殺過一個名叫四萍的女人,說那個叫四萍的吃他的喝他的還敢沖他發脾氣,所以,他就把她宰了。現在錢塘分局看守所已經把這個張雄改為重點關押,這事是老錢到看守所會見委託人時聽看守所的人閑聊出來的。至於這個揭發出來的線索下一步怎麼調查核實,檢察院是不是已經移交給了杭州市公安局,杭州市局是自己辦還是轉給平嶺市公安局,老錢一概不知。也許檢察院和公安局都不着急,反正犯罪嫌疑人已經在押,早一天查晚一天查反正都跑不了他。

但韓丁不能不急,因為這涉及龍小羽的生死,儘管龍小羽和他是一對冤家對頭,但中國有句老話叫人命關天。何況,韓丁不管怎麼說都是他的律師,律師不管怎麼說都不能讓他的委託人死於冤情。

那天晚上老錢熬不住瞌睡,倒頭下去鼾聲即起。時間已經是夜裏十二點鐘,韓丁跑到客房的衛生間,關了門在裏面給姚大維打電話。姚大維的手機關了。韓丁又不知道姚大維家裏的電話和他的呼機,無奈之中直接打查號台查詢了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值班電話。法院的值班室果然有人值班。韓丁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說自己是龍小羽殺人案的一審律師。法院的值班幹部問他有什麼事。韓丁說想問問龍小羽的死刑執行了沒有。值班幹部說:“這個我不太清楚,你還是明天親自來法院找主審法官問問吧。”韓丁說我現在在杭州呢,我這邊可能有個新線索。值班幹部說那你更得找主審法官了,跟我說沒用。韓丁也知道跟他說沒用,而且人家隔着電話也辨不清他是真律師還是假律師,還是企圖劫持法場槍下救人的亡命之徒。

韓丁掛了法院的電話,又撥了平嶺市公安局看守所的值班電話,可能是基於同樣的原因,接電話的人也不肯多說一句,而且態度很兇,完全是懷疑的口吻,盤問了半天最後回答:“不知道!你明天自己去法院問吧!”電話就掛斷了。

韓丁坐在衛生間的馬桶蓋上,獃獃着發愣。

第二天早上,韓丁早早就把老錢搖醒了,讓他快些聯繫錢塘看守所。老錢在錢塘看守所的那位熟人名叫劉青泉,說好了讓韓丁上午過去,韓丁就過去了。過去以後知道這位劉青泉只不過是看守所的一個普通民警,沒多大權的。他帶他去見了分局預審科的一位馮科長,馮科長看了韓丁的證件,又問了好多問題,最後還是沒讓他見張雄。他公事公辦地說這個檢舉是由檢察院直接受理的,你要了解案情去找檢察院才行,我們無權提供什麼情況,我們也提供不了什麼情況。

那位馮科長本來就是行色匆匆的模樣,草草應付幾句便說他很忙還有事,起身先走了。韓丁只好跟出門再找劉青泉。劉青泉愛莫能助地攤開手,也換了推託的口氣:“我知道的情況都跟你們錢律師說了,更多的我也不知道。”韓丁說:“這樣吧,我只求您一件事,您讓我看看這位張雄的照片行不行。只要人對上了號,我就有數了。”劉青泉想了想,轉身走進了他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走出來,手裏拿了一張什麼表格,表格的右上角貼着一張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給韓丁看。韓丁看一眼,點頭說:“行了。”

韓丁出了看守所,就站在車來車往的街邊,再次給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值班室打電話。電話接通后他再次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然後索要龍小羽案主審法官的電話。對方不知他的真偽虛實,電話自然不給。韓丁急了,說:我現在有新的證據,可能會證明原來的判決有錯誤,請你們先不要執行龍小羽的死刑,我馬上趕到平嶺來。對方也不客氣,說:“死刑的命令是最高法院下達的,你打這一個電話就可以不執行了嗎?你有證據你就把證據拿過來!”韓丁說:“好,我馬上過來!”

杭州當天沒有直達平嶺的飛機。韓丁只能坐火車。最快能到平嶺的就是南昌至北京的直快,那趟車路過杭州也路過平嶺,但卧鋪和坐席都賣光了,韓丁就買了一張站票,在夜裏十一點鐘登車離開了他連模樣都沒能仔細看清的這座天堂古都。

他必須馬上趕到平嶺,他不能再找杭州的檢察院公事公辦地調查核實,等檢察院核實完他的身份再經過一通請示報告最後同意向他介紹案情的時候,龍小羽說不定早成槍下之鬼了。

他必須刻不容緩地趕到平嶺去,因為他料定最高法院的死刑命令尚未執行。如果已經執行,平嶺市中級法院和平嶺市局看守所的值班人員至少應該知道的,如果已經執行,他們完全可以在電話里立即告訴他。

二○○○年五月二十三日清晨七時十一分,韓丁滿臉疲倦、步履蹣跚,走出了平嶺市火車站。他站在站前廣場上,迎着從遠處的樓群中吹來的風,風把路邊那些鐵皮做成的廣告牌吹得轟隆作響,就在這轟隆作響的風聲中,韓丁快速撥打着手機號碼。

這一天,也是最高人民法院簽發對龍小羽執行死刑命令的第六天。早上八點,負責執行槍決的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審判人員、負責臨場監督的平嶺市人民檢察院的檢察人員,以及全副武裝的一隊法警,準時來到平嶺市公安局看守所。他們向看守所民警出示了執行槍決的命令后,提出了死囚龍小羽。

龍小羽這一天沒有吃早飯,儘管這一天的早飯和往常相比格外豐盛,有雞蛋、醬肉和麵條……雖然是早飯,還給了一點白酒。這些美食美酒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擺在了龍小羽的鋪位前,但直到他被提出監室時,那些酒菜也紋絲沒動。最後的這頓早餐龍小羽水米不沾也說明他確實是一個內心脆弱的人,他確實拿不出那種臨刑前大吃一頓再說兩句豪言壯語為自己送行的“英雄氣概”,或許人間真有某些割捨不了的東西使他無法視死如歸。所以,等待死亡對他這樣的人真是一種難熬的折磨。他已經幾天沒睡,看上去面容枯槁,人顯得很瘦,但他在被帶進一間訊問室時腰板還是挺直的,神色也還平靜。執行法官要在這裏對他驗明正身,這是他死前需要履行的最後一道手續。

這間不大的訊問室里幾乎站滿了人,站滿了身穿警服和法院、檢察院制服的男人,他們全部面目嚴肅,讓人覺得殺氣騰騰。龍小羽被帶到一張桌前站好,他目視着對面一位年近六旬的年長的法官,他看那法官的眼神幾乎像看一位嚴厲的父親。而法官的目光則專註在一份表格上,那上面大概記錄著犯人的姓名性別年齡和案由。

法官連頭都沒抬便開始發問:

“你叫什麼名字?”

“龍小羽。”

“你的籍貫是哪裏?”

“浙江紹興石橋鎮。”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三日。”

……

這不過是程序,冰冷得沒有一絲生氣,一切問答都簡潔快速地進行。問到此處,法官才抬頭看他一眼,目的大概是為了與照片進行比對。然後說:“龍小羽,你因故意殺人罪被依法判處死刑,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簽發的執行命令,今天對你執行死刑的判決。你還有什麼遺言、信札要交代嗎?”

龍小羽沒有馬上回答,他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有一隻手鏈,是我父母給我的,進來時放在警察那裏了,我想帶它走。”

法官愣了一下,對這個問題似乎沒有準備。但犯人的這個要求並無不合理之處,拒絕不免太過無情。幸而在他猶豫的片刻,旁邊的一位看守所的民警像是早有準備似的把那隻手鏈拿了出來,解決了這個難題。

“這就是他的手鏈,是我們扣押保管的。”

看守所民警把手鏈拿給法官過目,是否可以滿足犯人的請求須由法官定奪。法官拿過那串手鏈端詳一眼,那是一串珍珠手鏈,每個珠子都一塵不染晶瑩剔透。比較奇特的是,在那一串瑩白的珍珠中間,還綴連着一顆碧綠光亮的玉珠,讓人格外注目。法官嚴肅地審視一遍,把這串珠子還給民警,然後點了一下頭,說:“可以給他帶上。”

看守所民警走過去,想把這串手鏈戴在龍小羽的手腕上,法官干預了一句:“不要戴在手上,可以放在他的衣服口袋裏。”民警看一眼龍小羽,然後把那串珠子塞在了他胸前的衣兜里。

看民警放好了珍珠,法官又問:“龍小羽,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龍小羽的視線從放了珠子的衣兜上抬了起來,搖頭說:“沒有了。”

法官隨即側目,沖旁邊的法警點了一下頭,同時發佈命令:“把犯人押赴刑場!”

在法官下達命令后,龍小羽立即被五花大綁起來,手上腳上還戴了鐐銬。他很不方便地拖着腳步,在法警的前呼後擁下走出屋子,走到院子裏,上了等候在那裏的一輛押解車。

當這輛押解車被兩輛警車一前一後地押解着,魚貫駛出平嶺市公安局看守所隆隆洞開的大鐵門時,韓丁正坐了姚大維的吉普車,高速行駛在趕往市局看守所的半途中。韓丁是在火車站的廣場上撥通姚大維的手機的。姚大維幾乎不敢相信韓丁在手機里所講的事會是真的。“這太不可能了,這案子不會錯的!”姚大維堅定地連說了好幾遍,並且一再問韓丁:“你去杭州了嗎?你親自去杭州了嗎?你見到那個大雄了嗎?”韓丁不知為什麼連那種律師絕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了:“沒錯,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也不相信這案子會有錯!可我就是看到大雄了,我看到他的照片了,那就是他,沒錯!”

無論怎麼難以置信,姚大維還是開着車子來了。他在火車站附近一個避風的街口接上韓丁,往法院的方向開。路上姚大維滿腹疑惑地給什麼人打電話,憤憤地說這事。從電話那邊他才知道龍小羽正是今天執行,法院的人一大早就去看守所了,他們又掉轉車頭往看守所開。他們趕到看守所之後知道龍小羽已經上路,於是又順着押解車的後塵拚命地追趕過去。

處決龍小羽的刑場設在平嶺的郊外,設在一個廢棄多年荒無人跡的磚廠里。那裏有一個取土造坯挖出的大坑,那大坑說準確些更像一塊雜草不生的窪地。姚大維帶着韓丁趕到這裏之前,一路不停地打着手機,他打給法院和檢察院的熟人,想讓他們電話通知負責執行的法官停止執行,但沒有一個電話打成功的,對方不是關着機就是找不着人。那一個個勞而無功的電話加劇了韓丁的焦急和絕望,他那時就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們也只能信天命、盡人事了。也許真如佛教中說的那樣:一切都是有緣由的,無論生,無論死。

就要看龍小羽是不是真的命不該死。

當韓丁和姚大維趕到那個窯廠,走近那片窪地時,他們看到警車和押解車還都停在那裏,車上的警燈還一閃一閃地轉着。郊外的風比城裏還要大,風把窪地里的黃土捲起來,向散在高處擔負警戒任務的法警撲去。風也拼盡全力地拽着韓丁的頭髮,但沒能拽住他奔跑的步伐,他一下了車就朝窪地的斜坡跑去,那輛外形厚實的押解車和另兩輛虎視眈眈的警戒車都把守在通往大坑的那個斜坡上。一個法警一手端着袖珍***,一手拉着頭上怕風吹走的大蓋帽快步上來攔截他,嘴裏威嚴喝道:“站住!”韓丁沒有站住,繼續往前走,他和那法警立刻扭在了一起。法警比他強壯多了,在他附近的另一位持槍的法警也增援上來了,韓丁力不能敵,只好放聲高喊,他想讓自己大喊大叫的聲音穿越封鎖,驚動警車前監督執行的法官檢察官,驚動整個刑場。

“槍下留人!槍下留人!冤枉!”

站在車前的法官和檢察官,以及負責製作執行記錄的書記員都聽到了這個聲嘶力竭的叫喊,都轉過頭來,遠遠地往這邊看。

根據規定,臨刑喊冤,執行法官必須站出來做出決斷,但他們全都獃獃地愣着,也許他們誰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形:臨刑喊冤的,竟然不是犯人自己,而是一個擅闖法場的外人。

他們還看到,這個外人是坐着一輛公安牌照的吉普車趕來的。吉普車上的姚大維也下來了,豎著大衣的領子走過來,向已經把韓丁反扭胳膊掀翻在地的兩位法警出示了自己的證件,然後越過法警,大步向法官走來。

韓丁被法警的一隻膝蓋無情地壓在地上,弄了一臉黃土。他抬頭看到姚大維和法官檢察官比比畫畫地交涉着,那位檢察官不斷地問着什麼,姚大維忽而搖頭忽而點頭地解釋着什麼。終於,韓丁看到,法官打斷他們,開口說了句話,馬上就有人大聲向窪地里招呼着……韓丁看到,兩個法警押着龍小羽從窪地里走上來了,這時頂在他身上的那隻堅硬的膝蓋也鬆開了,他失去平衡地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才狼狽不堪地爬起來。在爬起來的剎那他清楚地看到,龍小羽在被押上車子之前,目光朝他這邊驚呆地一閃。

法官和檢察官都向他走過來了,姚大維和書記員也跟過來了。他們這一干人都走近他,法官當頭便問:

“你是龍小羽的律師嗎?”

韓丁拍打着衣服上的黃土,尚未回答,那位年輕的檢察官已經認出是他,他們在法庭上曾針鋒相對。“對,是他”檢察官確認了韓丁的身份。但他用更加嚴厲的質問幾乎代替了法官的角色。

“你喊冤,有什麼證據嗎?”

“我剛從杭州過來,杭州錢塘看守所有一個在押人員揭發祝四萍是被一個叫張雄的人殺死的。”

檢察官的態度依然強硬:“我問你帶證據來了嗎?”

韓丁也把聲音放大,放得強硬起來:“你們可以去找杭州檢察院聯繫,我要是把材料都找齊了再過來還來得及嗎?”

檢察官愣了,不知是韓丁的氣勢還是韓丁的道理讓他張口結舌。法官是個老資格,樣子很壓得住陣,他不由他們爭下去,一板一眼地說了結論性的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一條第一款的規定,我已經決定對龍小羽暫停執行死刑。請你跟我們到法院去一下,配合我們做個筆錄。”

老法官說完,象徵性地徵求了一下檢察官的意見:“好不好?”然後不等回答,轉身走向他的車子。檢察官和法院的書記員低聲議論着什麼,也一起尾隨過去。像來時一樣,兩輛警車一前一後,夾持着押解車駛出寬闊的斜坡,帶起一片瀰漫的黃土,從韓丁身邊直直地開過去,開上了來時的公路。姚大維從那片黃土的塵障中蹣跚着走出來,走到韓丁身邊,和他一起無言地望着囚車遠去,直到望不見了兩人才不約而同地喘了口氣,雖然含義不同,原因不同,但樣子是相同的,甚至聲音也是相同的——將氣深深地吸進去,在胸腔里悶了半拍,然後再重重地長長地吐出來。

姚大維低聲說了句:“走吧。”

龍小羽的命肯定是留下來了,根據法律的規定,如果再要執行死刑判決的話,須再次報請最高人民法院裁定,由最高人民法院院長重新簽發死刑的命令。然而,三天之後,杭州市檢察院就將張雄的案子轉給了平嶺市檢察院。一周之後,平嶺市公安局刑偵大隊跨省行動,在杭州市的一家建築工地上拘捕了涉嫌偽證和殺人的兩名紹興籍民工錢德來和洪衛國。這兩個人都是張雄的手下,曾作為龍小羽案的重要證人,先是證明龍小羽在祝四萍被殺前尾隨四萍進入工地,后又證明祝四萍與龍小羽並無戀愛關係。

錢德來和洪衛國被捕后,四萍被殺案全案大白。根據這兩名從犯的供述,韓丁終於知道了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殺人之夜,“四萍之死”的故事到底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那天晚上大雄喝醉了酒,和錢德來、洪衛國一起來到製藥廠工地,他們走進工地后確實看見了龍小羽,看到他從工地的辦公室里走出來。他走出來時大雄還叫了他一聲,可能因為遠,因為風大,龍小羽沒有聽見。接着大雄三人一同進入工地辦公室,在辦公室里大雄與四萍發生了爭吵,爭吵的原因是大雄仗着酒勁要與四萍干那種事,那種事他和四萍過去是干過的,而且不止一次。但那天晚上四萍堅決不幹,因為龍小羽剛走,而且走的時候再次明確地和四萍說了分手的話,使四萍的情緒極度低落極其煩躁,她對大雄滿口酒氣一臉無賴地動手動腳完全接受不了。她和大雄撕撕扭扭互相都有推搡的動作。後來大雄生氣了,打了她一個耳光,罵她賤貨。四萍也生氣了,奪門就走。大雄讓錢德來和洪衛國又把她拽回來,在互相的撕扯中,大雄用鐵鍬把兒攔腰打了四萍一下,四萍跌坐在地,踹了大雄一腳,那一腳有點出其不意,且又踹在襠部,大雄疼得蹲下去半天沒能起身。等他緩過勁重新站起來時已變得惱羞成怒,窮凶極惡地對四萍連踢帶打,四萍也連踢帶打帶咬帶罵……四萍本來就是烈性子,急了眼連錢德來、洪衛國兩個男人都摁不住她,弄得大雄終於酒勁上頭,拔刀相向,沖四萍肚子上連戳了三刀。四萍倒下了,不動了,血透胸腹,大雄的酒也醒了,與錢、洪二人匆匆逃離現場。當天晚上三人訂立攻守同盟,在後來警方開展調查時作虛假證詞嫁禍龍小羽,引誘警方將目標鎖定在錯誤的方向,恰巧屍檢結果又證明龍小羽當晚確與四萍發生過兩性關係,姦殺之說自然順理成章。

在錢德來、洪衛國徹底坦白之後,殺人主犯張雄在證據面前,對殺害四萍一事不得不供認不諱。

在張雄低頭認罪之前,韓丁早已回到了北京。他在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完臨刑喊冤的筆錄后所能做的事,只是靜候佳音。案件既然出現了這樣撥雲見日的突變,剩下的工作就是公安局和檢察院的任務了,就是時間問題了,就是程序問題了。龍小羽還關在平嶺市局看守所沒有釋放,但待遇已經有了明顯改變。釋放龍小羽也涉及程序問題:因為要認定龍小羽無罪,必須認定張雄有罪,在法院依法判定張雄罪名成立之前,要先改判龍小羽無罪並且釋放出監,也要經過省高院和最高法院審核批准,一大套手續呢,需要等待,需要時間。

所以,韓丁在龍小羽死裏逃生的第三天就乘飛機回到了北京。本來姚大維說好要請他吃一頓飯的,韓丁因為龍小羽的案子請姚大維吃過好幾次飯了,沒承想最後竟是一起冤假錯案,所以,姚大維覺得那幾頓飯受之有愧,非要回請不可。韓丁先是答應,后又謝絕。龍小羽將獲無罪,於他亦喜亦憂,此時此刻,難有舉杯作樂的心情。所以,他對姚大維說:“我要早點回去,所里事情實在太多,忙不過來呢。”

姚大維笑道:“怎麼著,想早點到老林那裏報功請賞去?讓老林笑話我,對嗎?”

姚大維的笑容里,藏着些一言難盡的苦澀,韓丁看得出來。他覺得自己此時應該說兩句安慰的話,替他做些解釋開脫:“這也不能賴你,最後給龍小羽定罪主要是依據了第二份血跡鑒定書,這份鑒定書又拿到省廳複核過,那麼多專家都說沒問題,現在證明是錯了,應該承擔責任的是那些專家們,不能賴你。”

姚大維憤憤地說:“專家,專家才不擔責任呢。這兩天我們一直在找技偵處,問他們這鑒定書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又找了一幫人,包括省里的專家,又來複核,還做了各種試驗,認為袖口上那一滴血跡認定為噴濺沒錯,而在偵查司法的常識中,只有殺人者的身上,才有可能形成噴濺的血跡,所以,血跡鑒定書認定龍小羽殺人也沒有錯。”

韓丁冷笑,說:“這就滑稽了,事實已經證明肯定有例外了,他們還不認賬,豈不是草菅人命嗎?”

草菅人命這四個字可能說重了,有點物傷其類,讓姚大維也語遲片刻,然後反倒替專家解釋起來:“今天上午他們給了這麼一個分析:龍小羽第二次返回現場時,發現四萍倒在血泊里,他不是想把她抱起來嗎?四萍雖然死了,但如果她還處在有屍溫的時候,動脈中的血還處在很稀釋的狀態,如果讓人使勁一抱,血管裏面的空氣也能衝出來,形成一定的氣壓,形成噴濺的血跡。專家認為,龍小羽袖口上那個噴濺血點大概就是這麼形成的,現在也只能這麼解釋了。如果你真的認為我們是在草菅人命的話,那我希望你能夠多留一天,省里的專家還在,我可以請他們親自給你解釋一下。”

韓丁搖搖頭,沖姚大維溫和地一笑,他用這樣溫和的微笑,表達了自己的理解與寬容。他說:“不用了,我要早點回去,龍小羽有個相好的女朋友住在北京呢,我想早點回去告訴她。”

姚大維苦笑着拍拍韓丁的肩膀頭,說:“那好,那你就早點回去吧,萬一那女的偏趕這兩天嫁了人,龍小羽還不得恨死我。這頓飯我先欠着,下回我到北京去,吃什麼由你挑。”

所以,韓丁在第二天就買了飛機票,回到了北京。他本來應該乘火車省些錢的,他因為龍小羽這個官司,把他大伯留下的那點遺產花了近半。那些錢本來是他去美國上學的錢,本來是他和羅晶晶今後幸福生活的錢,現在沒了一半。但他還是買了幾乎比坐火車貴一倍的機票趕回了北京。真的,他想無論如何,也應該早一點把龍小羽不死的消息,告訴早就以為他不在人世,早就與他悼別痛定的羅晶晶。

韓丁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驚奇地發現他的家變了。羅晶晶在他“出差”的這幾天裏進行了徹底的大掃除,並且重新佈置了傢具的位置。韓丁進門雖然換了鞋但仍然不敢邁步,怕弄髒了擦得光可鑒人的地板。整個房子都窗明几淨,陽光充沛。那些新添的鮮花和沙發上五顏六色的靠墊在陽光下格外耀眼,撩撥着韓丁的新鮮感和浪漫心。這屋子的味道經此一下真的變了,變得年輕、溫情、充滿了生活的情趣和女人的味。韓丁走進客廳時羅晶晶正在吃力地往牆上掛着一幅大鏡框,鏡框裏鑲着她自己的一張大照片,照片上有一雙笑着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從遠方歸來的風塵僕僕的韓丁。

韓丁突然回家嚇了羅晶晶一大跳,但她馬上笑起來,她站在高高的椅子上,她的臉比照片上的臉還要小,但笑容和神情卻是一樣的。她用孩子般的靦腆,等着韓丁的誇獎,她說:“你回來了,怎麼樣,都是我佈置的,你看好嗎?”

韓丁沒有回答,他心裏突然難過極了,難過極了,因為這一刻給他的感覺竟是如此幸福,可惜這幸福已經來晚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切都將徹底改變,他控制不住地淚滿眼眶。羅晶晶嚇壞了,獃獃地從椅子上下來,問他:“你怎麼了,你覺得不好嗎?”韓丁搖頭,他想說好,他想說真好,但心中的酸痛滯澀了喉嚨的柔韌,一切快樂,一切讚賞,一切感動,都壓抑得難以說出。他用手捂了一下臉,想就勢抹去眼淚。那捂臉的動作就像在演變臉的戲法,手放下來時臉上已經堆滿強作的微笑,嘴上也一併裝出輕鬆快活的語調,他朗聲說道:“好啊,這才像……像是咱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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