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空之洞
眾所周知,有一個“溫水煮青蛙”的理論:青蛙在緩慢加熱的鍋里會被煮死,但如果扔到沸水裏,它會做出強烈的應激反應,有可能以捨命一跳而蹦出鍋外。非常慶幸的是:人類面臨的“局域宇宙塌縮”就是一鍋沸水,它促使人類做出了最強烈的應激反應。其結果是:人類發現了真空之洞,從而一步跨進了“光速紀元”,而曾被寄予厚望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尚未出現就被淘汰了。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褚氏”號飛船上天後,那個荒島實驗場就封存了。卵生人技術是一朵技術的奇葩,但它從根子上說是一種“窮人的技術”,是和落後的化學燃料飛船配套的。現在,行動委員會的核聚變技術已經實現突破,第二艘飛船肯定將是核動力飛船了,即老界嶺會議上康不名所說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它的最高船速將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到一點五,這樣,飛船逃出災變區域的時間大大縮短,大約為五千年這個數量級。在這樣的時間段里,已經可以採用那種比較傳統可靠的方式,即由活人來控制飛船,船員輪流冬眠加上在飛船中繁衍後代以度過五千年的航程。飛船估計只能裝載一千名乘客,但卻能夠攜帶所有地球人的DNA,這種方式當然更容易為人類所接受,因為這才是真正的人類逃亡,是把真正的人類統緒和人類文明廓延到太空。而且在到達目的地后,可以依靠人類的智慧來應對不可預測的環境,不需把希望寄托在所謂“上帝的技術”上。
所以,卵生人技術這朵奇葩其實是一株曇花,一次怒放之後便立即凋零。現在,只有喬治·雅各比仍住在這座荒島上,他說想靜下心來,把這項技術好好整理一下,打磨一下,然後——“封存起來,留給有考古癖的後人。”他蒼涼地說。
一輛中型快艇在浩渺的水面上疾駛,在船后留下三角形的尾波。船上坐着近二十名乘客,膚色各異,大都穿着隨意。此刻,乘客們都饒有興緻地欣賞着遼闊的湖面風光,看着空中拖着長腿飛行的水鳥。“樂之友”基金會副會長葛其宏坐在船尾,笑嘻嘻地對船長說:
“甭開得太快,今天要特別注意安全。知道不?這十八個人都是天體物理學家、宇宙學家、量子力學專家、相對論專家,是物理學各個領域的頂尖人物。要是一翻船,得,物理學得倒退一百年。”
船長啐他一口,“呸呸,你真是個烏鴉嘴。我說葛會長,你好歹是個當官的,也得學點當官的范兒。”
葛其宏仍然笑嘻嘻的,“那還用學?想當年我當報社總編時就很有當官的范兒啊。不過,這十幾年跟着‘樂之友’們學壞啦,這裏的人都愛胡說八道,也從不忌諱把‘死’字掛到嘴邊。”
前面一位乘客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回頭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說:“葛先生說得誇張了,倒退不了一百年的。”他認真地想了想,“大概能倒退二十年吧。”
葛其宏沒想到這些外國客人還有懂中文的,聳聳肩不再信口開河了。他掏出電子記事本看看客人的資料,認出那人是英國著名天體物理學家羅格。這傢伙剛才糾正了葛其宏的“誇張”,但他那個相對平實的估計(物理學得倒退二十年)反倒讓葛其宏看到了他真正的自負。羅格的同座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有明顯的白化病癥狀,皮膚在雪白中透出粉紅,淺藍色眼珠,頭髮和汗毛是極淡的金色。這會兒他疑惑地看看羅格,顯然是問他與中國人在說什麼。羅格解釋了幾句,那人微微一笑,簡短地說:
“減五年。我水性好。”
葛其宏低聲給船長翻譯了,船長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吐吐舌頭。這些大鼻子,一個比一個狂!羅格知道他倆打的什麼啞謎,笑着解釋:“是不是笑他吹牛?不過,這位泡利先生確實不簡單,著名量子物理學家,科學界公認的聰明腦瓜,在門薩協會裏也是頂級成員。”
船長悄悄問什麼是門薩協會,葛告訴他,是西方的高智商者的協會,用句大白話就是“超級天才俱樂部”。船長敬服地看看那倆人,悄悄觸觸葛的胳膊,低聲問:
“他們來這兒幹啥?”
葛其宏也低聲說:“是楚天樂和賀梓舟邀請的,說要進行一次重要的投票。至於投票表決的具體內容嘛——”他有意賣關子,“對不起你了,它正好保密到我這一級。”
荒島到了。船長系好纜繩,幫扶着客人上到岸上。馬先生立在碼頭迎接客人,他已經七十七歲,臉上佈滿老人斑,身體狀況不好,枯乾瘦削,皮膚鬆弛。六十六歲的天樂媽和十七歲的柳葉在旁邊照顧着他,喬治也在身邊。柳葉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皮膚微黑,眸子清澈,一頭濃密的黑髮尤其惹眼。馬先生對客人道歉:
“很抱歉,楚天樂夫婦、姬院長和賀梓舟都不能來迎接你們,因為賀老,即賀國基辦事處的第一任主任,昨天去世了,他們趕去參加葬禮。不過他們已經返回了,航班馬上就抵達南陽機場,然後他們會坐直升機趕來,最多一個小時吧。”客人都下船了,在他周圍聚齊。快艇返回,葛其宏也跟船走了。馬士奇說:“他們回來前,先請喬治領大家在島上參觀一下吧。這兒可以說是卵生人的伊甸園,很有歷史意義的。”
喬治平淡地說:“其實,說它是卵生人的墓地更為貼切。”
他領着十八位物理學家參觀,首先觀看了那兩個最先孵化的蛋殼。裂開的蛋殼仍保持着原來的狀態,隨便斜躺在地上,上面加了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內的沙面上還能看到一些凌亂的小腳印,腳印很清晰,但只到罩壁處就中斷了,外面的腳印已經被三年的風雨抹去。喬治介紹說,這個荒島上一共進行了十次孵化,共投入了一百枚人蛋,最終成活了十三人。可惜留下腳印的只有此處,因為其他十一枚孵化成功的蛋都位於草坡。物理學家們默默地瞻仰着,看了很久,這些破碎的蛋殼,尤其是這些半途中斷的小腳印,激起了眾人的澎湃心潮。
這些腳印能不能出現在某個星球上?誰都不敢打包票。
再往前走,同樣的半球形透明罩罩着其他殘破的蛋殼,有少數人蛋還是完整的,沒有孵化。喬治蒼涼地說:
“你們知道的,‘褚氏’號起航三年,飛船的信號已經收不到了,船上的十三名卵生人幼兒,連同五百萬個人類受精卵,連同自願去看護他們的褚貴福老人,究竟是死是活,只能託付給不可知的命運。”他嘆息一聲,“如果事先想到‘褚氏’號離開后我會無事可干,我一定去頂替褚先生那個角色。”稍停他補充道,“褚先生是一位偉人。想起與他初次見面時我曾有過不敬之語,真是慚愧得無地自容。”
羅格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雅各比先生,你同樣是一位偉人。告訴你吧,我作為物理學家是很嫉妒生物學家的,因為我覺得你們離上帝更近。知道你做出的是什麼樣的功績?你實際上重複了上帝的工作,而且出手不凡,比他多創造了十一個成品——不,十一個半,因為夏娃是用亞當的肋骨造的,只能算半個。有了如此煌煌功績,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大伙兒都笑了,爭着和雅各比在蛋殼旁合影留念。只有泡利沒有參與合影,獨自在水邊漫步,欣賞着水天一色的風景,神情頗為迷醉;那邊,柳葉高興地喊:“看,直升機,天樂哥他們回來了!”
一架直升機已經躍過地平線。喬治說:“咱們都到地下室等他們吧。大家得抓緊時間,投票之後,賀梓舟要立即趕往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去,那邊已經做好了實驗的準備——當然,我是說如果投票通過的話。”
大家聚到地下室。這兒不是會議廳,沒有足夠的椅子,地上擺了二十五個草蒲團,是天樂媽和柳葉用島上的荒草臨時紮成的,圍成一個圓形。馬先生招呼眾人入座,送上茶水,茶水就放在地板上。門外響起直升機的旋翼聲,不久,魚樂水用輪椅推着楚天樂,後邊是姬人銳、亞歷克斯、賀梓舟和康不名,一行人匆匆進來。柳葉候在地下室門口,先迎上去同賀梓舟來了一個熊抱:
“洋洋哥,不要太難過啊,我媽說,賀爺爺的去世應該算是喜喪。”
賀梓舟平靜地拍拍她的後背,“我不難過。我爺爺臨走前一直很清醒,很平靜。他還笑着托我轉告諸位,說很抱歉他食言了,不能趕到同步軌道為下一艘飛船送行了。不過他說,他會在更高的地方——天堂——為遠航者送行。”
大家都笑着同他擁抱,然後重新入座。天樂媽和柳葉去廚房了,她倆要準備二十幾個人的午飯呢。這邊隨即開始了會議,由姬人銳任會議主持。楚天樂先來一個簡短的致辭,他的同步語音器相當不錯,聽起來與真人說話無異:
“這次會議由賀梓舟作主講,這個‘密真空能量’的理論就是由小賀最先提出來的。洋洋你講吧。”
賀梓舟立在屏幕前,先解釋了幾句:“楚先生的話完全是謙虛。我在十幾年前確實說過,壓縮的空間可能有蓄積的能量,但只是小孩子的信口胡說。真正的理論基礎是由楚先生和亞歷克斯建立的,當然我也多少做了一些工作。”“樂之友”們一向對“發明權”很淡漠,所以他對此只是一筆帶過,然後就進入正文:
“理論原文已經提前傳給大家了,我想,大家對楚先生提出的‘三態真空’即標準真空、疏真空和密真空的概念都已經清楚了。我這兒先回顧一些背景資料。1972年,人類第一次粒子對撞實驗之前,前蘇聯著名宇宙學家澤利多維奇曾進行了一周的瘋狂計算,以確定這樣的高能對撞到底會不會激發空間的塌陷。後來實驗進行了,一切平安,人們也就淡忘了澤利多維奇曾經有過的擔憂,甚至把它看成杞人憂天式的荒誕。但人們忘了,‘一切平安’有一個隱含的前提,那就是,我們當時所處的宇宙是一個溫和膨脹的宇宙,即輕度的疏真空,由於膨脹速率很小,可把它看做是標準真空。多年來粒子對撞的事實證明,在標準真空中做粒子對撞是安全的,但在‘正在暴縮’的密真空中呢?我們三年來的研究給出了這樣的結果:當空間收縮時,在空間的深層結構中會逐漸蓄積能量,它的絕對值很小,但足以破壞空間深層結構的穩定。當收縮量增加到某個臨界值時,粒子對撞產生的高能態會激發出局部空間的湮滅,從而造成真空的空洞,或者說二階真空。”他停頓下來,掃視着眾人,“請大家注意,我說的是空間或真空的湮滅,而不是物質的湮滅。空間湮滅是一個全新的概念,但它其實只是愛因斯坦質能方式的擴延。因為,只要承認真空有深層結構,那麼它也是物質的,因而也具有經典物質所具有的屬性。大家對這段內容有異議嗎?”
與會者輕輕搖頭,示意他繼續。
“好,我接著說。正像物質湮滅一樣,空間的湮滅也將轉化為能量。精確計算表明,其釋放的能量將略略大於激發能量,也就是說,密真空的受激湮滅從總體上說是一個對外釋放能量的過程。無疑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啊,因為,”他在此前的演講中一直很嚴肅,這時綻出孩子般的嬉笑,“正像我在少年時代曾經說過的,星際飛船將航行在能量之海上,隨便在船下舀一瓢就夠燒一個月啦。當然這句孩子話太誇張,實際上,真空湮滅所釋放的能量非常微小。但大家知道,在真空中,即使像恆星光壓這樣微小的力量,只要持之以恆,理論上也能讓飛船逼近光速。而真空湮滅所產生的光壓效應要大於恆星光壓,因為它永遠緊貼在飛船的船尾!可以說,如果這個理論是正確的,那麼光速飛船,這個人類夢寐以求但又從不敢奢望的上帝的禮物,突然就要進入人類的年度計劃了!而我們曾寄予厚望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已經可以淘汰了!”
他略作停頓,平息了自己的激動,目光灼灼地掃視着同樣激動的與會者。然後繼續說下去:
“綜上所述,想對‘超臨界密真空能夠受激湮滅’這個假說做出驗證是很容易的——只需來一次常規的粒子對撞實驗。這兒我要做一點解釋。我們所處的局域宇宙由溫和膨脹轉為急劇收縮已經四十多年,這四十多年中,歐洲和美國共進行過三次粒子對撞實驗,都沒有發現異常。不過,這三次都是在前十年做的,那時空間的收縮還沒有達到‘三態真空理論’所預言的臨界值。其後三十多年中,由於全世界所有財力集中於人類逃亡計劃,粒子對撞實驗被全部叫停。現在,據我們的計算,空間收縮已經達到可以激發的臨界值。樂之友基金會也向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提供了資金,那邊做好了重啟實驗的所有準備,只用按下電鈕即可。但是……有一個幽靈一直遊盪在物理學界的上空,它是半個世紀前就提出的一個假說:如果激發出微空間的湮滅,哪怕只是一個比針尖還小的二階真空,它也會像死神的掃帚一樣,以光速掃過整個宇宙,使整個宇宙依次塌陷!這是何等可怕的前景啊。會不會這樣呢?據楚先生、亞歷克斯和我的計算,不會。但對於這樣全新的理論,沒有誰敢百分之百地保證。這是一個兩難的處境——我們需要做一次實驗來驗證新理論的正確性,但又怕它激起不可逆的宇宙毀滅;但不做這個實驗,我們又無法知道會不會激發出二階真空,更無法知道它是否會造成宇宙毀滅。實在是兩難啊。所以,今天邀請十八位世界一流的物理學家,加上‘樂之友’中的楚先生、亞歷克斯、馬先生、姬先生、康先生和我,是想進行一場坦率的討論,然後投票表決是否進行這場實驗。”
會場氣氛變得非常凝重。姬人銳想緩和一下氣氛,笑着說:“先聲明一下,我是個物理學的外行,今天主持會議但不參加投票,所以投票人數一共二十三人,是奇數。”
來自加拿大的雷克斯平靜地問:“投票結果是有約束力的,對吧?”
楚天樂嚴肅地表態:“當然。如果投票結果是否定的,我們將中止實驗。如果我們此後經過研究仍然認為應該進行實驗,那時將召開第二次第三次類似的投票,其後的投票仍有約束力。”
來自日本的中村智雄說:“我認真看了你們寄來的理論全文,覺得它是自治的,只是,宇宙收縮時所蓄積的能量從何而來?或者換句話說,是什麼造成宇宙收縮?關於這點,你們的理論沒有給出解釋。”
亞歷克斯直率地說:“你說得非常對,這點確實是該理論的阿琉克斯之踵。但我不贊成今天把注意力放在這點上。因為,不管動因是什麼,反正局域收縮是已經存在的事實。所以,收縮的動因大可放到日後再從容研究,眼下更迫切的問題是:能不能利用這個正在收縮的宇宙來實現光速逃亡。”
羅格立即表示同意:“亞歷克斯說得對。依人類眼下的處境,學究式的研究大可往後放一放。”
中村智雄並未因兩人的直率反對而不快。他認真想了片刻,平靜地說:“你們的意見是對的,我收回剛才的疑義。”
羅格說:“我說說自己的意見吧。我認真研究了密真空能理論,覺得粒子對撞造成宇宙災變的幾率不大。當然,如果是在平常,即使只有十萬分之一的災變可能,我也不會同意啟動實驗,因為我們只擁有一個宇宙!這才是真正的、不可複製的諾亞方舟!但在眼前這個災難時代,我想適當的冒險還是值得的。畢竟,正如姬先生曾經說過的,人類幾次在地理上的大擴張都靠的是冒險精神,而不是謹慎的科學態度。”他停了停,笑着說,“我有個建議,一會兒投票時不要採用非‘是’即‘否’的斷然選擇。比如我的態度就是:百分之九十贊成啟動試驗,百分之十反對。”
姬人銳立即表態:“這個意見不錯,這更能準確反映投票人的意見。那就這樣吧:一會兒投票時,每張票為一百分。可以是一百分贊成,或一百分反對,或七十分贊成三十分反對。棄權票為五十比五十。”
來自**的陳光地大聲反對說:“不可思議!既然你認為有可能造成這片宇宙的毀滅,你還能百分之九十地贊成幹下去?!這可不是玩電子遊戲,死機后只需重啟一次就行。我百分之二百地反對。”
他的言辭過於激烈,姬人銳機敏地用玩笑化解:“呀,那可不行。你只有權投一張全額反對票,不能來個百分之二百。否則我一會兒統計票數時,就要去掉一個最高分。”
雖然是在這樣沉重的時刻,這句玩笑還是把大家逗笑了。以後的發言都比較平和,包括陳光地也控制了情緒。南非的瓦爾杜拉則平和地表達了反對意見:
“姬先生那個關於地理大發現的例子恐怕不妥當,和今天的局勢沒有可比性。沒錯,人類史上幾次地理大發現都是緣於冒險精神而不是科學家的謹慎;但大家不要忘記,每一次成功之前都可能有一千次失敗。如今人們只記住了成功和勝利者,卻淡忘了更多的失敗,忘卻了探險中死去的人。好在那只是小群體的死亡,人類從總體的角度說能夠承受這樣的損失。但是,如果今天的實驗轉化為災難,那可是整個人類、整個宇宙的滅亡!”他搖搖頭,苦重地說,“面對這樣的前景,至少我本人絕對不敢按下那個按鈕。”
他的擔心非常合理,剖析也極具說服力,不少人同意他的觀點,此後的發言以反對意見居多。雷克斯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瓦爾杜拉的剖析很有說服力,但其基點是建立在‘真空湮滅可能導致宇宙毀滅’這個假說上。我對半個世紀前的這個假說曾作過認真研究,坦率地說,它算不上假說,只能說是猜想,沒有堅實的理論基礎。我不贊成因為一個草率的猜想而束縛科學的手足。”
來自西班牙的塞卡德斯說:“我同意雷克斯的觀點。當然,楚等提出的‘三態真空理論’目前也只是假說或猜想,但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問題——如果它是對的,也就是說,它預言的真空湮滅能夠實現,那麼也要相信它預言的安全性;如果它是錯的,它預言的真空湮滅無法實現,那也就不必考慮其安全性了。”
白髮蒼蒼的康不名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舉手要求發言。他說:“我想作一個假設,假如楚先生因病在此前去世,因而使得三態真空理論的建立推遲了十年?再假設科學界在沒有三態真空理論因而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剛剛啟動了一次粒子對撞實驗?”
瓦爾杜拉平和地反駁:“那只是假設。把討論建基在純粹的假設上沒有意義。”
“不,恰恰相反。我的兩個假設在現實中都是很容易實現的,屬於大概率事件。大自然有這麼一條隱伏的規律:越是威力強大的災難,其被激發的門檻也就越高。為什麼會如此?沒什麼道理,它只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否則我們的宇宙早就滅亡了!何況是宇宙毀滅這樣的頂級災難,其被激發的閾值一定極高,上帝不會把賭注押到——比如某個渺小星球的某一個個體的健康上,哪怕他是一個超級天才。所以,我們可能太狂妄了,想以一次內稟不確定的討論來改變宇宙的進程,這是十分可笑的。”
姬人銳問:“你的意見是……”
“儘管做實驗吧。如果它真的會激發宇宙的毀滅——那它反正是逃不了的。即使我們不做,你也無法保證宇宙內其他文明都不去做,但是,哪怕只要有一個文明做了,哪怕它是在一億光年之外,我們也得玉石俱焚。甚至兩束高能宇宙射線的偶然相撞也會激出同樣的結果。我們這樣的討論,就像是一隻蟻王在召開御前會議,嚴肅討論如何改變太陽的軌道。”
姬人銳同康不名是忘年交,雖然年齡相差二十五歲,但因為生日正好相同,一向相互戲稱“同庚”。既是同庚便可以隨便開玩笑了,所以兩人一見面就要打嘴仗。這會兒姬笑罵道:“你這個玩世不恭的老傢伙,今天真不該讓你參加會議,白費了一個投票權。”他沉吟片刻,“不過,以我這個外行人看來,這老先生說的是對的。有一句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它和老康的觀點本質是一致的。”
膚色雪白的泡利一向惜言如金,這時簡短地說:“我贊成康。量子世界中沒有絕對的不可能,只是幾率大小而已。如果宇宙中根本不會出現二階真空泡,那另當別論;但如果能夠人工激發,那麼它肯定能自發產生。”他聳聳肩,“但一百四十億年了,宇宙並未毀滅。”
楚天樂扭頭看看康不名和泡利,悄悄向他們點頭。賀梓舟也開玩笑:“謝謝你啊康叔叔,還有泡利先生,你們讓我在按下啟動按鈕時減少了負罪感。”
眾人一直討論到中午,每個人都充分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姬人銳說:“討論進行得差不多了,我想可以投票了。”
魚樂水和喬治旁聽了一會兒,離開會場到廚房去了,今天是物理學家的專場表演,兩人不參加投票,不如去給天樂媽幫廚。天樂媽正忙得不可開交,因為幫手的柳葉靜不下心幹活,隔一會兒就要跑到門口去聽一陣兒。見魚樂水進來,柳葉立即大驚小怪地說:
“喂,嫂嫂,洋洋哥變了,我都不認得了!你看他剛才發言時的范兒,絕對是大腕級別的!可平時在我眼裏,他就是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屁孩兒。”
這句孩子氣的話讓魚樂水忽有觸動——想起當年在老界嶺會議上聽楚天樂發言時,自己心中也是同樣的感覺。細想這也不奇怪,一個人的心態是和責任呈正相關的,如果被放在執掌人類命運的位置上,他想不迅速成熟都不行。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當年的活潑率性少多了,增加了平實穩重——並不是她想這樣,而是環境逼着人這樣。何況洋洋已經二十六歲了,比當年的天樂還大四歲呢。她笑着逗柳葉:
“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把哥哥變成戀人?——別不好意思,你嫂嫂當年也是在一次類似的會議上,對你天樂哥一見鍾情的,而且後來是我主動發起進攻。”
柳葉笑嘻嘻地說:“多謝嫂嫂無私地傳授經驗,不過眼下還是讓他當哥吧。就是想變位,也得想辦法讓他來追我,免得以後不好管教。”
魚樂水笑了,誇她“目光遠大、老謀深算”。天樂媽雖然忙着準備飯菜,實際耳朵也一直豎著在聽外邊的討論。她小聲問魚樂水:
“水兒,要是天樂的啥子理論沒錯,真的就能造出光速飛船了?”
“沒錯。嚴格地說是近光速飛船,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幾。根據相對論,任何有質量的物體都不可能達到光速,因為越接近光速,它就會變得越重;若能達到光速,質量為無限大,這是不可實現的。”
“那人們就能逃出去了?”
“沒錯。如果是近光速飛船,肯定可以逃出去了。”
“水兒,我怎麼有點兒不相信,這樣的美夢一下子就變成真的了?”
旁邊的喬治插話:“我也一樣啊,就像是被埋在礦井裏很久的人,乍一見到耀眼的陽光,眼睛都被晃花了。但縱觀歷史,技術上的突破都是這樣突兀。萊特兄弟的飛機上天前,民眾都不相信用木頭做的翅膀能上天;克隆技術誕生之前,民眾不相信用一個細胞鼓搗鼓搗就能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嬰兒。還有我研究成的卵生人技術,對民眾來說同樣也是不可思議。所以,伯母你儘管相信吧。”
天樂媽下意識地停下手中的活兒,仰着臉默想一會兒,憧憬地說:“馬先生和我肯定是趕不上了,水兒、天樂你們說不定就能趕上,柳葉更不用說了。這就好了,只要你們能逃出去,我和你爹就是掉到啥子黑洞裏也是高興的。”
魚樂水有些黯然,天樂媽說得沒錯,兩個老人恐怕是趕不上這班車了。看看柳葉,她的眼眶紅了。魚樂水強顏笑着,安慰婆婆:“媽,讓天樂他們加快點兒,你和爸努力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趕上坐光速飛船的!”
天樂媽笑笑,沒有說話,埋下頭繼續幹活。這時,外邊響起一片喧鬧。魚樂水、柳葉和喬治忙跑出去看,原來投票已經結束,投票結果顯示在屏幕上,比分相當懸殊:一千七比六百,同意進行實驗。從這個比分看,剛才討論時的反對者肯定有人改投了贊成票。但三位新理論的創建者並沒有喜形於色的樣子,馬上就要趕赴美國的賀梓舟這時正和楚天樂、亞歷克斯擁抱,三人的神態都頗為蒼涼。魚樂水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件事大則關乎宇宙存亡,小則關乎個人生死,因為——沒人敢斷言實驗中會發生什麼。按照三人建立的三態真空理論,粒子對撞只會激發微空間的湮滅,但這個“微空間”到底有多大?也許它有費米國家實驗場那麼大,正好把現場的人全捂進去。關於誰去美國指導和觀察這次實驗,三人曾爭了很久,賀梓舟堅決請纓,理由是應該讓最重要的指揮官遠離戰場,遠離敵人的炮火,最終獲得了兩位同伴的認可。所以,此刻他們的告別實際包含着訣別的成分。其實還有一個同樣堅決的請纓者——姬繼昌,他說按他的性格,最適合擔任赤膊上馬、衝鋒陷陣的先鋒。不過,他來到“樂之友”科學院的時間比較短,學識修為上還顯稚嫩,楚天樂等人沒有同意。
賀梓舟在那邊告別完,來廚房同這幾人告別。天樂媽讓他吃完飯再走,他說來不及了,到飛機上去吃午飯。柳葉又像剛才那樣來了一次熊抱,然後踮着腳吻了他一下,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麼。賀梓舟明顯一愣,笑了,親昵地拍拍她的後背。
賀梓舟匆匆出門,登上直升機。等直升機融化在藍天深處,魚樂水笑着問小姑子,剛才在洋洋哥耳邊說了什麼。柳葉爽快地說:
“我說洋洋哥你可得活着回來,這邊有人在等着你呢。”
魚樂水逗她:“你不是說要設法讓他追你嗎?怎麼等不及啦?”
“凡事有輕有重嘛。萬一……我得讓他生前聽到我這句話。”她趕忙補充,“不過,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你說對不對?”
“當然,肯定會平安回來的。”
與會人員吃過工作餐,都走出地下室,開始在島上參觀。姬人銳讓他們稍等,接他們的渡船馬上就到。島上非常安靜,只能聽見拍岸浪濤的嘩嘩聲。水質清澈,坦露出白色的湖底和柔嫩的水草。不少人脫了鞋襪,下水去玩兒。泡利走向姬人銳,很乾脆地說:
“姬,我想加入‘樂之友’。”
姬人銳當然高興,他十分清楚泡利在世界科學界的名氣,“那太好了,歡迎歡迎。”他略為思索,“今年年底樂之友科學院執委會將改選,我想泡利先生應該有資格獲得……”
泡利搖搖食指打斷了他的話,“不感興趣。”他微微一笑,向島上畫了一個圈,“但我要住在這兒。”
姬人銳稍頓,看看旁邊的喬治,立即說:“沒問題,隨後我來安排。”
泡利點點頭,表示感謝,然後又獨自到水邊漫步了。渡船來了,眾人都上了船,羅格喊遠處的泡利上船,對方向他擺擺手。羅格回過頭,用目光向姬人銳詢問。姬笑着說:
“泡利先生剛才說要加入‘樂之友’科學院,而且要住在這座島上,我答應隨後為他作出安排,但沒想到他這樣性急。行啊,這樣也行,咱們先走吧,我馬上派人來,為他做一些生活上的安排。”
渡船離了岸,回頭望去,泡利已經脫光衣服下水了,正在渡船的尾波中嬉戲。他全身皮膚雪白,活脫脫一個浪里白條。羅格搖搖頭,笑着說:
“這傢伙一向是離群索居的,好了,這次有了一個滿意的居所。”身後,碧水中的那個白色人影漸漸縮小,然後荒島也被水面擋住了。
2
費米國家加速器實驗室的聯絡人阿倫·戴奇在直升機前排位上扭過頭道:
“賀先生,前邊就是疏散區了。”
這兒是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以西三十英里處的韋斯頓。賀梓舟向下觀看,下邊的鄉村和城鎮完全是一幅靜物畫,沒有行駛的汽車,沒有行人,沒有漫步的牲畜,只有樹梢在微風中搖動。這裏太靜了,靜得像一個超級墳墓——雖然是晴天朗日,這兒卻瀰漫著死亡的陰森。戴奇說:
“按照樂之友科學院的要求,疏散區的範圍為直徑一百千米。不知現在這樣的範圍是否足夠安全?”
賀梓舟坦率地說:“按我們的三態真空理論來計算,足夠了,但實際怎樣——我不敢保證。我們正是為此才舉行了昨天的投票。”
戴奇很好奇:“投票結果能否透露?當然肯定是通過了,但我想知道具體票數,”他笑着說,“如果不保密的話。”
“沒什麼保密的,投票結果是一千七比六百。”
戴奇和駕駛員互相對看一眼,“比分相當懸殊嘛,有這個比分,我們馬上覺得安全了。”他開着玩笑,“還有一點能否透露?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選中了這兒,而不是設備更先進的歐洲核子中心。是不是因為美國人更勇敢?順便說一句,為了保證加速器的正常運轉,這裏有二十五個人留了下來,他們都知道面臨的危險。”他加了一句,“加上咱們三人,是二十八個。”
如果三態真空理論正確的話,此次實驗將造成加速器的嚴重損壞,對這一點,“樂之友”們從一開始就明白告知對方。所以,賀梓舟非常感激美方人員答應做此事,而且答應得毫不猶豫。當然,“樂之友”們選擇這兒而不是歐洲核子中心,不是看中美國牛仔的勇敢,而是因為這兒的設備比較老舊,它原本就打算關閉和改造升級的,毀掉它的損失稍小一些。但他用玩笑來回答:
“當然!我對美國牛仔的勇氣一向是敬佩有加。”
前邊就是費米加速器了。從直升機上俯瞰,農田中嵌着兩個完美的圓形,一大一小,拼成一個巨大的“8”。“8”的中腰另有一些小的凸起物。這個巨大的“8”字帶着強烈的神秘感,就像是人類與天神或外星人聯絡的暗號。當然,在科學家眼裏,它的功能一點兒也不神秘,按照工作程序來說是這樣的:
加速器工作程序首先開始於“8”字中腰的預注入器。從離子源中引出的負氫離子束流從這兒開始加速,達到七百五十千電子伏特的能量;隨後引入到五百英尺[1]
長的直線加速器(它也位於“8”字中腰),加速到四億電子伏特,此時,粒子速度約為光速的百分之七十;負氫離子束流經過中能輸運段進入增強器(後者是“8”字中腰的一個小圓)。進入增強器的離子要穿過碳箔,以便從氫離子中去掉電子,變成帶正電的質子束流。質子要在增強器的環形軌道中運行兩萬次,加速到八十億電子伏特的能量。
然後將質子束流引出,進入到主注入器。這就是“8”字主體,即上部那個稍小的圓。主注入器的功能比較複雜,總的說就是產生一千五百億電子伏特的質子和反質子。
然後就輪到“8”字下部的大圓,即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Tevat
o
)。它接受前面來的高能正反質子,並將二者加速到一萬億電子伏特以上。質子與反質子按相反的方向在圓形真空隧道里運轉,速度僅比光速慢三百二十千米每小時。然後它們在隧道中的CDF探測器和DO探測器的中心對撞,爆髮式地產生新粒子。
CDF與DO是兩個大如三層樓房的探測器,各有許多探測分系統,用來識別和分析對撞后所產生的不同粒子。今天的粒子對撞仍將在這兒發生,但完全用不上各種識別系統。因為對新理論的驗證非常直觀:如果轟然一聲,CDF和DO炸飛了,那就是理論正確;如果它們一直安然無恙,那就是理論失敗。
正常實驗時,在兩個探測器中心,粒子每秒對撞兩百多萬次,但今天——如果成功激發出二階真空的話——只會有一次,然後費米加速器就報廢了,至少是兩個探測器會徹底報廢。
直升機平穩地懸停在CDF上方大約五百米的高度。下邊,加速器已經完成了預熱,二十五名留下來的工作人員已經進入臨戰狀態。但在直升機上看不到這些,看到的只是一個靜靜的“8”字。戴奇讓賀梓舟系好安全繩,拉開機艙門,又遞過來一架高倍望遠鏡,問道:
“賀先生,是否現在就開始?”
“開始吧。先從一萬億電子伏特開始,然後每十秒增加十億電子伏特,逐步提高,中間不需向我請示,直到……”
他要說的是“直到加速器能達到的粒子最高能量”,但戴奇把結論搶先說出來了:“直到轟的一聲。”他用手劃了一個圓,把地上的設備和直升機都包括其中。賀梓舟笑了:
“對,你的說法更形象。但你划的圈大了一些,應該不包括咱們三個的。”他的目光射向遠處,凝重地說:“我絕對相信湮滅應是局域的,不會擴展到整個……”
他沒把“宇宙”兩個字說出來。阿倫·戴奇深深地凝視着他,連駕駛員也扭頭迅速掃他一眼。良久,戴奇輕咳一聲,說:
“好的,我同樣相信。我這就通知他們,開始實驗了。”
賀梓舟輕聲說出重如千鈞的三個字:“開始吧。”
直升機懸停着,機上三人凝視着下面。按照事先的計算,密真空湮滅很可能發生在一點三到一點四萬億電子伏特的能量區間內,也就是說,實驗開始六十分鐘以內就能見分曉。這六十分鐘肯定是有史以來最漫長的六十分鐘。機下景物安靜如昔,但億萬粒子魔怪正在四英里長的真空隧道中悄悄地疾馳。一千個強大的環形超導磁鐵相繼為它們加速,使它們越跑越快。超導磁鐵是在零下二百三十二攝氏度下工作,在這個低溫下電路內沒有電阻,電子洪流排山倒海地湧來,為超導磁鐵提供強大的電力,從而為那些粒子魔怪賦予神力。從1972年3月,費米加速器產生第一個兩千億電子伏特的粒子束流以來,幾十年間它已經進行了無數次安全的實驗。但今天的粒子魔怪們不知道,它們所在的空間已經不是原來那種溫和膨脹的空間,而是達到臨界狀態的密真空。現在,粒子魔怪的叩門聲應該能在空間深處得到回應。然後——
然後會怎麼樣?誰也說不清。在地球的實驗室里,物質粒子的創生和湮滅已經進行過無數次,但空間的湮滅是人類的第一次——不,宇宙的第一次。因為據人類所知,有一百三十七億年壽命的宇宙一向是溫和膨脹的(除了創生瞬間有過極短暫的暴漲),眼下,這片局域空間是第一次變為“劇烈收縮”且達到了理論預言臨界狀態的空間。所以,空間湮滅的場景如何,沒人能預言,也許連“轟然一聲”也沒有……
果然沒有“轟然一聲”。機翼下邊有柔和的白光安靜地一閃而過,賀梓舟感到身體內刷地漾過去一波抖動,這種抖動非常奇特,不是普通的震動,倒像是身體突然膨脹然後復原——不,這樣說也不準確,身體的膨脹不像是在三維空間中發生的,而更像發生在粒子內部,是三維粒子在第四維上的脹縮。他的大腦也好像閃過一道白光,正常的思維被短暫地中斷,白光閃過之後,神智隨即恢復清明。他俯身向機下看去,立馬驚呆了。機上其他兩人同樣目瞪口呆。
下方,探測器憑空消失了,在原來是兩個探測器的地方,突兀地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半球體,大約七層樓高,外表面的顏色非常雜亂,像是一幅瘋狂的抽象畫。半球體中間有一道缺口,缺口走向大致與地面垂直,就像天文台半球形屋頂上的槽形觀察窗,不過缺口的周邊參差不齊,犬牙交錯。這個巨大球體的壁很薄,給人以驚心動魄的感覺,似乎用手指一戳,它就會嘩然潰散。
透過缺口把目光探向裏面,能看到內球壁並非半球,而是呈非常完美的球形,不過下半球陷在地面之下,外面看不到。球體整體而言超過十四層樓高,球直徑超過四十米。內壁的顏色也同樣雜亂,但壁面非常光滑,像鏡子般反射着周圍的景物。
這兩個半球體無疑就是原來的探測器和真空管道,但它是如何“不聲不響”就完成了這個轉變?這麼大的變化應該伴隨着地動山搖和雷霆之聲,但三位凝神細看的觀察者卻沒有絲毫察覺。賀梓舟定定神,對驚呆的駕駛員說:
“能從缺口中飛進去嗎?”
駕駛員回過神,目測了一下缺口的寬度,說:“沒問題。”
“那咱們飛進去看看,千萬小心。”
直升機小心地飛越鋸齒狀的缺口,停留在球體之中,現在他們更強烈地感受到了球體的巨大。往上看,兩瓣球體的缺口中是鋸齒形的藍天,陽光透進來,照亮了內球壁;往下看,鋸齒形的缺口之外是褐色的土壤和岩石,但低於地面后缺口就沒有了,下半球是一個整體。給人的印象是,這本來就是一個完美的宇宙之卵,但上半部由於材料不足,這才遺憾地留下了缺口。對着半球形鏡面看,無論哪個方向都能看到直升機的映像,或正立或倒立,或放大或縮小。上述景象在球形鏡面上互相反射,一層一層地延伸,似乎一直延伸到時空深處。直升機的轟鳴聲在球體內壁多次反射,形成了特殊的混響。
駕駛員把直升機懸停在球體中心,機體在球面上的映像都縮小成了點狀。機身緩緩旋轉,點狀映像被拉成了水平的條帶,從鏡面上湍急地流過。三人震驚地欣賞着四周奇崛的景象,都被深深迷醉。但直升機位於球心時,轟鳴聲從整個球面反射集中到這兒,使噪音的分貝百倍地增加,令人難以忍受。賀梓舟此刻最強烈的意識是——后怕。他們的三態真空理論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大空心球,由此做一個邏輯外推,則該理論對於“真空湮滅將限制在局域範圍內”的預言同樣是不可靠的。他們雖然預言對了,但只是僥倖的巧合。當然,昨天會議上的反對意見也沒說到點子上,他們同樣沒預料到這樣的結果。說起來只有康伯伯所說的那條“隱伏的宇宙規律”是正確的——越是威力強大的災難,其被激發的門檻也就越高,所以宇宙是“天然安全”的。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昨天,二十三位一流科學家在認真思考時,上帝也許捂着嘴笑痛了肚子。
在如雷的轟鳴聲中,戴奇高聲問:“賀先生,你事前——估計到——眼前的景象嗎?”
賀梓舟坦率地道:“沒——有。我們只估計到——湮滅的——會是局域空間,但壓根兒——沒料到——這樣的景象。”
噪音太大,賀梓舟示意駕駛員飛離中心,聲音顯著降低了。戴奇回頭說:“賀,你們的理論勝利了——空間確實被激發出湮滅而且限制在局域內;但你的理論也有錯誤——你們說只會有微量能量的釋放,但看眼前這景象,會是微量能量嗎?試想,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完成這樣的物質搬運;得有多高的瞬間溫度,才能把物質燒融成這樣的鏡面?”
戴奇的這個疑問很有力,不過,賀梓舟敏捷地從新現象中梳理出了一個解釋,搖搖頭說:“不,這個球形鏡面應該與溫度和能量無關,只是空間‘退潮’后的自然堆積。你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他努力整理着思路,也斟酌着用詞,“如果一個湖面上飄滿了乒乓球……不,這個比喻不準確,更準確的比喻是,如果湖水中有很多弱磁性的空心鐵球,它們的比重與水一樣,因而可以停留在任意水深,由於弱磁性的吸引,小球會逐漸地互相聯結起來,形成某種隨機的三維構造。這個構造從表面上看只與磁力有關,但實際上,它也受重力和浮力的雙重作用,只是二者互相抵消,對外沒有表現。現在,假設湖水瞬間消失,浮力同時消失,那麼鐵球將全部沉落湖底,鐵球的集合將由原來的三維形狀變為二維,其形狀與湖底自然擬合。對,應該就是這樣的機理。戴奇先生,”他指指四周,“這個球形內壁就是空間湮滅后的湖底,它只是‘落潮’后的自然沉落和自然擬合,不存在高能和高溫。因為自然界中萬物的形狀,除了與電磁力、強力、弱力和引力有關外,也依靠着空間深層結構的支撐,只是過去我們沒有意識到而已。但在這兒,在空間湮滅的那個瞬間——應該是普朗克時間的數量級——這種無形的支撐作用突然消失了。”
戴奇想了想,點點頭,“我想你是對的。因為這兒感覺不到一點熱量的殘餘,它應該是一次‘冷變形’。但你說空間湮滅的過程是普朗克時間?恐怕不會,否則這些物質在那個時間裏,從原來的位置飛到現在的位置,其速度要遠遠超過光速。”
賀梓舟笑了,“錯了!這是空間本身的消失而不是物質在空間裏的移動,它是不需要時間的。”
戴奇也是頭腦敏捷的人,立時醒悟了,但也受到更大的震撼。因為就在這一刻,牛頓和愛因斯坦的時空,也即所有物理學家的終生信仰,已經被粉碎了。他環視着四周,目光顯得頗為迷茫。這時,鋸齒形空隙的中部靠下的部位,即在原來的地面高度,出現了一些人影,從缺口中把腦袋探向空心球內。是戴奇說的那些值班人員出來了,都來觀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越聚越多,人群中不斷爆出驚呼聲,他們顯然想進到球的裏面,但卻無法進來,因為從那個部位探身往下看,下面是光滑如鏡的深達七層樓的球形凹洞。有人在焦急地向直升機招手,想讓直升機載他們進洞。此時,一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想出了辦法,他從缺口處向內球面斜向用力一跳,在光滑的內球面上畫了一條變形的圓錐曲線,滑向洞底。但這個莽撞的傢伙錯估了球壁的光滑程度——它幾乎沒有摩擦力!所以他不是滑滑梯,而相當於從空中墜落,落到洞底時,他的速度風馳電掣,有如賽車,盪過洞底后又飛快地順洞壁上升,沿着另一條變形的圓錐曲線上升。一直升到地面高度,即他跳人時的高度時,速度降為零。此後他下去再上來,上來再下去,形成了無衰減的振蕩,就像雜技演員玩飛車走壁。他嚇得臉色慘白,對着缺口處高喊:
“我停不下來!停不下來!快想法抓住我!”
缺口處的看客們都是些沒有同情心的傢伙,知道眼下的場面雖然驚心動魄,但實際有驚無險,所以沒人幫他的忙,反倒爆出一陣又一陣的喝彩和鬨笑。那傢伙也很快走出了最初的驚慌,乾脆放鬆心情,好整以暇地享受這樣的無繩蹦極,落到最低點時他尖聲喊叫,升到最高點時炫耀地向人們擺手。他在下半球蕩來蕩去時,對面鏡面上有巨人般的映像飛速流動,就像是放映穹幕式電影。地面上的人看得眼饞,也想如法炮製,但他們聰明地意識到了危險:一個人在裏面飛車走壁是安全的,人多了就容易相撞。如果相撞發生在曲線的高點沒有問題,那時雙方的速度都接近零;但如果相撞發生在底部,兩顆腦袋肯定保不住的。
最終有人扔下一根繩子,把那傢伙拉了上來。然後地面上的人排好隊,一個個輪流跳下來,享受短時間的刺激,然後在地面的催促聲中戀戀不捨地離開。
戴奇在這當兒接了一個電話,掛斷電話,他神情愴然地對賀說:“二十五個值班人員中有四個失蹤了,就是在探測器值班的那四位。”
那麼,他們已在這次空間湮滅中以身殉職,屍骨無存——其實應該說是屍骨永存,組成他們身體的粒子此刻都混在這個球壁中,而這個球壁必將永遠保存。它是人類科學發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機上三人沉默着向死者致哀。地面上那群人不知是否已經知道這個噩耗,想來已經知道了吧,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亢奮,歡呼聲此起彼伏。這會兒他們又玩出了新花樣,七八個人臂膊相挽,結成一條人鏈,沿着那個巨大的球形滑梯滑下去,激起更亢奮的歡呼。
駕駛員忽然扭回頭,指着洞壁某處驚叫:“你們看!”
賀梓舟順着他的指向看去,看到了一幅驚人的畫面:那兒顯然是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被平面化了,放大了數倍,貼在光滑的球壁上,其邊緣比較模糊,與其他物質融在一起。無疑這就是四位失蹤者中的一位。機上三人在整個球壁上尋找,沒有發現另外三人的遺體。仔細看,球內壁的表層是透明的,只有幾毫米厚,其後逐漸過渡為不透明,形成鏡子的反射層。這個人體正好位於透明層與反射層的交界處,所以能被外面看到。另外三人應該是位於球壁的不透明裏層,所以外面看不到;或者是處於透明層,身體被完全透明化了,也看不到。賀梓舟讓駕駛員把機頭對準那個平面人像,三人長時間默哀。
他們結束默哀,欣賞着下面那些人的狂歡。隨後賀梓舟說:“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狂歡上。召集專家會議吧。還有,別忘了通知州縣**,疏散的民眾可以回家了。”
專家會議也是預先做過安排的,所以下午四點人員就到齊了。與會者都是粒子加速器專家,其中還有兩位八九十歲的老者,是當年建造費米粒子加速器的參與者。到會人員事先都看了現場,進入會議室時個個喜氣洋洋,與在門口迎候的戴奇和賀梓舟用力握手,緊緊擁抱。雖然費米加速器被毀令人心疼,四人的犧牲令人悲傷,但由此帶來的科技進步更令他們振奮。會議開始,大家先對四位死者默哀,然後賀梓舟開始主講。他興奮地說:
“第一步已經順利地邁出去,下面要開始第二步了。大家已經看到,在地面上做空間激發實驗只能是一次性的,它會造成加速器真空管道不可逆的破壞,除非把真空管道大大地擴大,使其能包容整個湮滅區域,這樣的改造比較昂貴,也沒必要,因為封閉式實驗無法驗證真空湮滅能否形成推力。我們不如乾脆到太空中去做,因為在三個重要方面,太空的工作條件遠遠優於地面:第一,不需要笨重的真空管道來保持真空,只需要有加速磁環就行,高速粒子可以直接在太空中沿磁力軌道自由奔跑。第二,不要繁瑣的低溫生成系統,超導磁環可以直接在太空溫度下工作。第三,沒有重力,所有零件可以造得更輕巧,而且不需對粒子的運動加以重力校正——當然,如果將來加速器是安在勻加速的飛船上,粒子的運動軌跡還要考慮加速度校正,但這是以後的事,眼下還無須考慮。所以我認為,下一個急迫的任務,是把地面上的高能粒子加速器搬到天上,建造一艘比較簡易的原理實驗飛船。從原理層面看這不算太困難的任務,唯一的困難是飛船的尺度應該比較大,要能裝下費米加速器。當然,加速器原來的形狀肯定也要改變,要把那個‘8’字疊合起來,以節約空間。請大家考慮一下,完成我上面說的工作量需要多少時間?”稍頓,他笑着說,“‘樂之友’們已經在上帝之鞭的鞭抽下工作慣了。依‘樂之友’們的工作效率,我想應該能在半年之內完成。噢,對了,飛船開發的總負責人是亞歷克斯,他正在往美國趕,很快就到。”
會議室內靜默片刻,一個中年男子站起來,絡腮鬍子裏藏着笑意:“依我看來,你第一個最急迫的任務,是向我們描述一下‘空間湮滅式飛船’的驅動原理,這是往下討論的基礎。”
賀梓舟一愣,赧然說:“呀,是我的疏忽。難怪一句中國俗語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我還以為你們都了解呢。現在我……”
大鬍子打斷他的話,“我們確實有自己的理解,但它是不是同你的想法吻合?這樣吧,由我來講講驅動原理,你做裁判。”
賀梓舟很高興,“好!請講。”
“飛船的驅動原理和結構大致是這樣的:粒子加速器在飛船上是‘露天安裝’,粒子在真空中被一千個磁環加速后,在飛船後方相撞,激發出局域空間的湮滅,並轉化為微量的能量,也就是轉化為光。在飛船后安裝一個拋物面形狀的反射器,把球狀光源的散射光反射並轉化為平行光束,也就把光壓轉化為驅動力。據理論計算,每個光脈衝的持續時間很短,為千萬分之一秒,但粒子撞擊可達每秒千萬次,這就使斷續的光脈衝累積為連續的驅動。”
“對。”
“當然,湮滅產生的真空泡應該離反射器足夠遠,不至於損壞它。”
“對。”
“這種光能還能收集一部分,用作飛船船內裝置包括粒子加速器的能源。如果能量不足,也可用聚變能源作為補充。”
“完全正確。”
“我上邊說的原理比較簡單,以下的原理就比較繞了,我不知道理解得是否正確。”
“請大膽講,我相信你的理解是正確的。”賀梓舟笑着說。
“局域空間湮滅後有如形成‘海洋肚臍’,周圍的彈性空間瞬間會向肚臍眼流瀉而變成疏空間。但根據楚先生的‘空間單元穩恆態增生理論’,疏真空會在普朗克時間內恢復成標準真空,繼而在周圍密真空的壓力下還原成密真空,從而為下一次的激發做好準備。空間的這個彈性變形會在飛船上產生潮汐力。但這種力很小,不足以克服電磁力,所以飛船隻會有短暫輕微的彈性形變而不會損壞。從實驗現場看,凡在湮滅空間範圍之外的設備都保持完好,這就是有力的證明。”
“非常正確,請繼續講。”
“以下就是驅動原理中最繞的地方了,我真的不敢說我的理解是正確的,但我還是斗膽講下去吧。局域空間湮滅時,空間單元向‘真空肚臍’的流瀉雖不至於損壞飛船,但其合成結果將表現為對飛船向後的拖曳作用。”他雙目炯炯地盯着賀,“當你們計算光脈衝的向前驅動力時,不知道是否已經考慮到這種反向的拖曳作用?”
賀梓舟真心地稱讚:“這位大鬍子先生太厲害了——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約翰·巴羅,專業是理論物理。”
“巴羅先生,你的理解完全正確,你已經刨到三態真空理論的最核心部位了。所以嘛,”他開玩笑地說,“我剛才沒有講驅動原理並非疏忽,而是因為我早知道,在座諸位個個都是行家裏手。”他接着講,“這個拖曳作用我們考慮到了。由於空間增生的時間是普朗克時間,即疏空間在10-43
秒時間內即恢復正常,所以拖曳力的作用時間也不會超過這個級別。它與10-8
秒級別的光脈衝相比,只是前者的1035
分之一,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做工程計算時完全可以忽略它。”
巴羅點點頭,“噢,是這樣。我沒有問題了。”他在坐下前補充一句,“很高興我對三態真空理論的理解基本正確。”
賀梓舟笑着說:“還可以套用一句中國俗話,英雄所見略同。”
與會人員開始討論。賀梓舟的手機響了,他聽完后說:“抱歉,我要離開一會兒。亞歷克斯來了,直升機馬上降落到現場。他想讓我帶他參觀一下,然後一塊兒到會議室來。”他笑着說,“大家繼續討論吧,希望我們回來時你們已經有了明確的結論。”
他匆匆趕往那個空心球體。一架直升機正好在附近降落,亞歷克斯和姬繼昌跳下來,興奮地與他擁抱。第三個下來的是——柳葉。賀梓舟要擁抱她,但柳葉掙脫了,兩隻小拳頭用力擂他,生氣地罵他:“壞蛋,這麼長時間了,為什麼一直不給我報個平安?!”她是真生氣,滿面怒容,眼中還掛着淚。賀梓舟只能認錯,說疏忽了,疏忽了,只顧高興,只顧往前趕工作,把頂級重要的柳葉小妹給忘了。不過,在這樣的歡樂時刻,柳葉的怒氣不可能維持太久的,她很快轉怒為笑,撲過來同洋洋哥擁抱。
他們重新登機,通過缺口飛到球體中,避開球心懸停着,懷着敬畏之情,盡情欣賞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懷着悲愴和悲壯,瞻仰那具嵌在洞壁上的平面化人體。夕陽已經半落,此時恰好嵌在球體的缺口中,在鏡面上映出萬千個夕陽,萬千架直升機,萬千個人像,構成了一個夢幻般的金色世界,一個超級萬花筒。柳葉雙眸中水光瀲灧,喃喃地說:
“太美了,太驚人了,太不可思議了。洋洋哥,我們就像是進入了上帝的瞳孔,正在觀看一個神化的世界。”
相比她的迷醉,姬繼昌則更多是敬畏,他以近乎眩暈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奇景,也以崇敬的目光看前排的賀梓舟,喃喃地說:“洋洋哥,你太幸運啦,竟然第一個目睹了這種奇迹……一個新時代是從你開始的!我真遺憾,當時沒把這樁差使爭過來!”
亞歷克斯笑着對柳葉說:“很遺憾你天樂哥哥沒來。聽說他從小就痴迷於吹泡泡,你看,這兒是一個多麼奇特的大泡泡!”
賀梓舟說:“這個‘泡泡’可不會破!剛才已經有人做過初步檢測,組成泡泡壁透明層的是一種全新材料。它具有鑽石的硬度、透明度和碳纖維的強度,而且它與原來材料的品種無關,而是直接取決於質子、中子和電子的重新排列,是一種特殊的簡併態物質。”
他富有深意地看着亞歷克斯,後者敏銳地道:“你是說,它可以用來發展成一種全新的加工方法?”
“對!全新的方法,非常節能,取材廣泛,成本低廉,特別適用於建造薄壁空心件,比如——太空船。”
兩人欣喜莫名。這個收穫是三態真空理論沒有預言過的。看來姬人銳的主張是對的:先出發再找路。他們對密真空的探索恰恰類似於麥哲倫的探險,以一個半盲目的計劃開始,無意中撞上了一條通往新大陸的海峽,海峽之後是物華天寶之地,有着無數預想不到的新機遇。
臨離開時,亞歷克斯對洞壁中的人像喃喃地說:“安息吧。你們可以瞑目的,人類的光速紀元已經開始了。”
直升機開始向外飛,但姬繼昌這個調皮鬼不願意讓這個“歷史時刻”就這麼平淡地結束。他剛才聽賀梓舟介紹了美國牛仔們的“飛車走壁”,很是艷羨,當直升機快飛出缺口時,他忽然拉開機艙門,對駕駛員笑着喊:
“穩着點開,我要跳下去啦!”
在柳葉的驚呼聲中,他真的一躍而下,跳下時腦袋沖前,雙臂前伸,就像游泳者的入水。機上幾人震驚地探起身,急急地朝下看,隨即就放心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其實一點兒也不莽撞,跳下直升機時已經拿準了角度,基本是沿球壁切線方向跳下的,而且兩手先觸壁,起了緩衝作用,所以平滑地滑了下去。他起跳時的高度要比剛才的美國牛仔們更高一些,所以滑到底部的速度更快,時速達到了八十千米。然後他盪上來,最高點超過地面三四米,與直升機平齊。他非常享受這樣的飛車走壁、無繩蹦極,興高采烈地呼喊着,在球體裏盪個不停,巨人般的映像在對面球壁上飛速流淌。
機上人放心了,笑着觀賞。柳葉非常眼紅,很想如法炮製,但最終還是缺乏足夠的勇氣。賀梓舟喊:
“昌昌,別玩兒了,會場裏的人還在等着呢。”
大家為如何把這傢伙拉上來犯了難。直升機上配有繩索,但為了安全,直升機不能太靠近球壁。可是如果停在球心附近垂下繩索,則姬繼昌只有在處於低點時才能與直升機垂直對應,這時他的水平速度太高,無法抓住繩索,即使拉住,這樣大的水平速度也會威脅到直升機的安全。他們決定先飛出球體,讓直升機降落,然後用人手把繩索從缺口處垂下。但沒等他們實施,姬繼昌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在盪上盪下時用手推着球壁來轉向,雖然壁面摩擦力很小,但擺動方向還是有了輕微的、肉眼可見的改變,擺動軌跡慢慢向缺口方向靠近。片刻之後他忽然若有所悟,停止用手推,但擺動軌跡仍緩緩向缺口靠近。他在喊着什麼,被直升機轟鳴聲的混響聲淹沒了。當他升到最高處時,他用手大幅度地順時針划圈,向這邊示意什麼。賀梓舟忽然明白了他的啞謎:
“傅科擺!”
由於球壁的零摩擦力,他此時的上下運動實際構成了一個無繩的傅科擺,由地球自轉形成的科里奧利力使擺動平面沿順時針緩慢旋轉。賀梓舟向他點頭,也用手大幅度地順時針划圈,那邊知道他明白了,兩人遠遠地相對大笑。
姬繼昌剛才跳入的方位恰巧是在缺口的左邊,所以這個傅科擺只需轉動很小角度就能與缺口對正。直升機開出球體降落,耐心地等着。半個小時后,姬繼昌從缺口處一飛而上,姿態瀟洒曼妙;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瀟洒變成了狼狽。雖然摔了個脆生生的屁股蹲兒,但總的說安然無恙,機上人都放了心。他一骨碌爬起,高興地向這邊跑,直升機載上他,向會場方向飛去。柳葉笑着說:
“昌昌哥你看,那兒有一個你的女粉絲呢。”
球體另一邊缺口附近果然有一個金髮姑娘,大約十六七歲,此刻正狂熱地揮動雙手,向遠去的直升機致意,顯然她剛才一直在觀看。柳葉笑着調侃:
“昌昌哥,用不用讓直升機停一下,你去要個電話?”
姬繼昌自嘲:“可惜最後那個屁股蹲毀了我的形象,我就不去丟人現眼啦。”他把上半身探出艙門外,用力向那個姑娘招手。姑娘的身影迅速變小,隨後,巨大的球體也隱於蒼茫暮色之中。
3
近光速星際飛船的建造緊鑼密鼓地開始了。亞歷克斯負責原理型實驗飛船的設計製造,按他的話說,他是挑了一件容易乾的活兒,把最硬的骨頭——實用型的星際飛船——留給年輕的賀梓舟了。
的確,如果飛船無限逼近光速以至相對論的時間效應顯著顯現后,飛船設計就將面臨全新的態勢。首先,過去人們頭疼的一些問題,比如十萬年級別的飛船維生系統和乘員冬眠系統等,這時已迎刃而解,因為飛船一旦達到近光速,船內的固有時間的流逝速率就接近於零。船員可在有生之年周遊宇宙,再返回地球,至於想逃離幾十光年的災變區域更不在話下,即使考慮加速段所消耗的時間,最多也只需十幾年(飛船時間)就能實現。曾有專家說,對於星際飛船來說,僅僅飛船密封門的漏泄問題就極難解決,因為在漫長的時間內,再微小的漏泄也會造成氧氣的巨量損耗,而飛船又無法停下來補充(飛船制動和再次起航需要消耗太多的能量)。但對於近光速飛船來說,漏泄已經不是問題了。
困難的問題有兩個。一個是防輻射,因為對於近光速飛船來說,太空中靜止的遊離粒子也將轉化為致命輻射。不過,這個問題相對容易解決一些,因為對一艘燃料無限的飛船來說,可以設置足夠的輻射屏蔽。第二個是飛船操控系統的反應速度。航行途中無法避免一些應急的調整,比如飛船偏離預定航線啦,遭遇較大的隕石啦,等等。這些意外情況不會很多,普通飛船一般也能做出反應。但對近光速飛船來說,船速極高而船上固有時間的流逝速率近乎為零!於是就形成這樣的態勢:在近光速飛船內部,人們(及機器和電腦)以正常速度生活着,工作着;但假如船外一個靜止的觀察員能看到飛船內部(根據相對論不可能看到),那他會焦急地發現,飛船內的電腦屏幕得花一百年才能蹦出“警告”這兩個字,而駕駛員得花一萬年才能辨認出它。也就是說,光速飛船根本無法對“正常宇宙”做出迅速反應,由電腦自動控制同樣不行——電腦的運行也變慢了。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完全無解的——你不可能在飛船的時間系統中為駕駛員(和飛船內電腦)保留一個特殊的、時間以正常速率流逝的空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相對論被徹底推翻。而且,一旦有了光速飛船,人類當然不會僅僅滿足於逃亡,肯定會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宇宙,那麼,飛船可能撞上的不僅是小型隕石,總有一天它會正對着一顆恆星撞過去。對於一艘無法做出及時反應的飛船來說,這當然意味着毀滅。
當然,方法是有的——限止飛船的速度。比如,把船速限制在半光速之內,在此速度下,時間流逝速率是正常速率的0.861。以這樣的速率,駕駛員還能有足夠的反應時間。但是——這可能嗎?在能達到夢寐以求的光速飛行時人類卻主動自殘?而且,限止了船速,意味着同時放棄因時間延遲而帶來的種種好處,比如船員壽命的延長,甚至連密封門的漏泄問題也得重新面對。
這是一個兩難問題。它不是小修小改小打小鬧就能解決的,要想解決,必須突破現在的理論框架。所以,“這個有可能要耗費一生的難題,就交給年輕的賀梓舟了。”亞歷克斯笑着說,但語氣非常認真。
原理實驗飛船的圖紙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大家為這艘圖紙上的飛船預先定了名字:“金魚”號,因為它的外形酷似金魚。前邊是球形的船艙,直徑約為兩千米,這是金魚的身體。後邊是酷似金魚尾巴的凹拋物形反射鏡面,它負責把空間受激湮滅所產生的光能轉化為驅動力。球形船艙的外表面上,沿着縱向,也就是通過前端部和尾部的球體圓周上,圍着兩圈密密的“項鏈”,它們分別是主注入器和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是把費米加速器那個“8”字摺疊在一起了。項鏈上的珠子就是暴露在真空中的超導磁鐵環,是約束粒子沿圓形軌道行進並為它們加速的。其中,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的末段行程穿越金魚尾巴,進入凹拋物形反射鏡面的內部,在其焦點處交匯,近光速的質子和反質子就將在這裏對撞。當然,為了保護飛船不受損壞,對撞點距反射面的距離要大於湮滅空間的球半徑。
反射鏡面的垂直投影面直徑約為一千米,面積七十九萬平方米,能產生三千八百牛的光壓驅動力。飛船的設計自重為一千六百噸,那麼光壓將產生0.0002g的加速度。對於光壓驅動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成就了。
球形艙的前部是水平狀的駕駛員觀察窗,它是飛船的眼睛,但從外形上看更像金魚的嘴巴。可是金魚怎麼能缺了一雙眼睛?於是,童心盎然的亞歷克斯小小地違反了自己“設計力求簡潔實用”的原則,在魚頭上畫了兩隻大大的眼睛。他笑言,這樣的外形美是唯有原理實驗飛船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因為在實用型的飛船中,船身要繞中軸線旋轉以產生模擬重力(加速器和反射鏡面也一同旋轉,這不影響粒子的對撞),而且船艏要額外配置很厚的重水屏蔽層,不可能再保持金魚的外形了。
在飛船的首尾處還配備了十六個可變矢量噴口,用于飛船姿態調整。它們的動力方式是普通的等離子驅動。姿態調整裝置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旦飛船快要到達目的地,就靠它們把飛船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變成尾前頭后,把飛船的驅動變為制動。
在上帝之鞭的無情鞭撻下,設計和製造是穿插進行的。總體設計完成後,一些能夠確定的、製造工期較長的零部件被先期設計出來,並立即投入生產;其他零部件隨後陸續完成設計和投入製造。這樣做難免出現一些錯誤,造成一些返工,但——在戰時,時間比成本更重要。
那種全新的加工方法,即“內爆成型法”,趕不上在第一艘實驗飛船上使用了,但有可能用到第二艘上。到那時,飛船的製造成本將大幅度降低,而飛船的強度會大大提高,兩者的改善甚至能達到兩個數量級。
全世界有相應工藝水平的工廠都投入了這艘飛船的製造中,並把它們列在工廠計劃的首項。十個月後,飛船零部件開始被送入太空同步軌道,定位於哈馬黑拉發射場的上空,在這裏進行組裝。那段時間,中、美、俄、歐的長征火箭、土星火箭、質子火箭和阿麗亞娜火箭頻繁升空,幾乎每周就有一次,太空中絢爛的火箭尾焰已經是地球上常見的風景。一年後,飛船組裝成功,順利通過總體調試,然後——就要開始最重要的、成敗未卜的點火實驗了。
亞歷克斯去同步軌道前,特意回到山中看望了馬老和楚天樂。七十八歲的馬老已經接近生命的尾聲,身體沒有什麼具體的毛病,只是因衰老而引起的機能全面衰退。他極度瘦弱,皮膚枯黃鬆弛,只有思維還保持着清晰,目光也很明亮,一雙眸子中的火焰似乎是以他的身體為燃料。六十七歲的天樂媽用輪椅推着他,他在輪椅上欠起身子,同亞歷克斯握手,祝賀他成功走出了第一步,並預祝這次點火實驗順利。亞歷克斯苦笑道:
“中國有一句非常好的成語:臨事而懼。我現在就是臨事而懼,和喬治當年一樣。這艘未來的光速飛船上承載着太多希望,全世界都在為它努力,單是為它捐獻了自己糖果錢的少年兒童就超過十億!但它究竟能否成功,我心裏確實沒把握。畢竟,地面實驗只進行了一次,實際還只是半次,因為它只證實了局域空間確實能受激湮滅並轉化為光能,但能否用於空間推進,仍是大大的未知。如果不幸失敗,我恐怕無顏再回地球了。”
衰弱的馬老笑着慢聲細語地安慰他:“你這不過是考前緊張綜合征,不必這樣嘛,至少局域空間的受激湮滅是已經驗證過的,有了這個全新的突破,咱們總能鼓搗出些東西來。”他開了一個玩笑,“我相信,即使這次失敗,你也會厚着臉皮回來的,後邊的工作還等着你呢。”
亞歷克斯也笑了,“好,我答應你,一定厚着臉皮回來。”他轉頭問天樂媽,“楚天樂呢,不是說他在山中隱居嗎?我這段太忙,有一段時間沒同他聯繫了。”
天樂媽看看丈夫,笑着說:“他嫌這裏還不夠安靜,躲到那個孵化人蛋的荒島上去了,和泡利在一塊兒,不讓別的人陪他,只讓服務人員每星期給他們把熟食送去。”
亞歷克斯敏銳地發現,天樂媽的微笑中似乎藏着苦澀,這似乎是一種不祥之兆。畢竟,“金魚”號的試飛是一次極為重大的實驗,作為“三態真空理論”三人小組的首席“提琴手”,楚在實驗前一直不露面,這肯定是不正常的。亞歷克斯不願流露自己的擔心,從而加重一個母親的心理負擔,便笑着說:
“依我對楚天樂的了解,這樣的離世獨居常常意味着他在理論上又要有重大突破了。咱們不妨耐心等下去。好,我要走了。”
他告別二老,乘直升機來到“樂之友”總部,“樂之友”的所有人員都出來為他送行。他同大家擁別後,把姬人銳和魚樂水叫到一邊,簡單地問一句:
“楚天樂一直在人蛋島上隱居?”
兩人敏銳地聽出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魚樂水笑着說:“嗯,連我也不讓陪。不過你別擔心,我打算明天就去那兒。”
“他是和泡利在一塊兒?”
“對,泡利一直住在那兒。”
泡利的隱居生活過得非常投入,遵照他的吩咐,連送給養的小朱也只是把給養卸到停機點,便即刻返回,並不與他見面。不過小朱說,他經常在空中見到泡利,泡利是個天體主義者,經常光着屁股游泳,或者在草地上日光浴——準確地說是“夕陽浴”,總是在夕陽將沉時進行,可能他的雪白皮膚無法耐受強日晒。有時泡利也到“樂之友”總部開會,但即使開會時他也顯得落落寡合,沉默寡言,常常開完會就急着返回他那個世外小巢去。
不過,儘管他與楚天樂交往不多,但兩人都相互敬重。楚天樂多次說,泡利的淵博學識尤其是數學素養,還有他的過人見識和驚人直覺,是自己非常佩服的。由於命運的安排(少年失學),至少在數學素養上自己無法和泡利比肩,如果泡利是麥克斯韋,楚天樂就只能做法拉第。
亞歷克斯想,世上最聰明的兩個腦瓜湊到一起,恐怕不單是為了隱居吧。不過他沒有往下說,而是轉口道:“好的。那我走了。”
“走吧。再次祝實驗成功。”
亞歷克斯走後,姬和魚兩人互相看看。十幾年的相處,兩人已經相知甚深,能看出對方心田深處的東西。姬人銳問:
“你有點擔心他?”
魚樂水點點頭,“嗯,天樂最近的精神狀態不好,似乎恢復了少年時的自閉。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
她沒把話說完,姬人銳已經理解了,沉重地點點頭,“我的感覺也不好。我總有一個感覺,也許是他再次發現了一個災難,一個更大的災難。”
魚樂水反倒予以否認,笑着說:“危言聳聽吧。這個災難已經頂天了,哪還有更大的災難!”
“那就是他發現了三態真空理論的死穴,已經預先斷定‘金魚’號的試飛不會成功。”
魚樂水想了想,覺得這種可能性雖不能排除,但也不大,否則,他會果斷要求“金魚”號暫停實驗的。她沉默片刻,自嘲地道:
“人銳你說,有一個天才丈夫是不是一種苦難?做妻子的不能把握丈夫的心理脈搏,我覺得很跌份兒的。”
姬人銳笑了,“不要自怨自艾了,你這個妻子已經當得很不錯啦。”
他們閑聊了幾句。魚樂水說,她明天就去人蛋島,一是安撫丈夫,再者是告訴他:她已經決定要一個孩子,用天樂的精子實施人工授精,哪怕它帶有致病基因。褚大叔說得對,如果這個致病基因伴隨着天才,那它就是值得保留的。她已經四十三歲,再不生育就太晚了。
說到褚貴福,兩人都有些黯然。不知道“褚氏”號飛船現在在哪兒?飛行順利不?那個處於冬眠狀態的生命力強悍的傢伙,還有十三個冬眠的幼兒,將來能否順利復蘇?但現在想這些也是白想,兩人很默契地不去談論它。姬人銳點頭道:
“對,儘快生育吧,這正是我和苗杳一直勸你的,聽說老康也勸了你好幾次。”
“對,沒錯,康伯伯勸得最熱心,甚至上升到哲學高度,說拒絕生育是反自然的、自私的行為。我要再不做出這個決定,都不敢見他啦。”
“沒錯,我這個老同庚是個熱腸子人。”
兩人告辭,魚樂水乘直升機回家。
[1]
1英尺=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