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送子遠行

第五章 送子遠行

楚馬格林發現所揭示的災變,把人類置於幾乎完全絕望的境地。絕望激起人類激昂的鬥志,使人類的智慧之花絢爛怒放。在那個時代,多少個像天樂這樣的天才進行了卓絕的思考,設想出一條條異想天開的人類逃亡之路。那是天才飛揚的時代,是人性神化的時代。科學技術高歌猛進,自由王國指日可待……但站在更高的層面俯瞰,這些努力又是盲目的,無意識的,是黑暗中的摸索。沒人知道哪條路通向勝利。絢爛的智慧之花可能結不出果實,或者,也許會在遙遠的時空結出果實,但我們無從得知。

就像那個時代最先推行的“神鷹蛋”計劃。

有時不免想起一個頑童的遊戲:用萘球在地上畫一個圈,圈住螞蟻。螞蟻害怕萘的氣味,在圈內倉皇奔波,但無法找到生路。僵局常常是這樣被打破的:一隻螞蟻在徹底的絕望中,橫下心衝過那條邪惡的白線。它成功了,但成功和智力無關,而是依賴於盲目的勇氣。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喬治·雅各比及手下團隊很快完成了“卵生人”的研製——“研製”這個詞用於生命顯然不合適,但人類語言中還沒有合適的專用詞。用“創造”“創生”顯然也不妥,它們太空泛,不太適宜用於此類目標精確的“生物改制”。一句話,人類的語言已經落後於技術了。喬治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團隊用短短八年時間實現了基因技術的大跨越,這在常態下可能需要數百年的時間才能實現。這個跨越太快了,以至於喬治曾對好友說:

“亞歷克斯,這八年的進展如有神助,我總有點惴惴不安,覺得‘過於順利’了。”

亞歷克斯笑着說:“一定是面臨的絕境激發了你腎上腺素的超量分泌。喬治,這不是開玩笑,我自己也覺得腦瓜比過去遠為敏捷,某個課題正處於一團亂麻的時候,過去需要數年時間才能理出頭緒,現在呢,我常常一眼就能找出其中正確的線頭。”

“對,就是這種感覺!也許,的確是腎上腺素促成了智慧之火的超量燃燒。”

很多年後他們才知道,他們的猜測並非真相。

既然“神鷹蛋”計劃不是純粹的“阿司匹林”,卵生人的孵化當然要做嚴謹的實驗驗證,對“新產品研製”來說這是標準程序。不過,實驗是在嚴格的保密狀態下進行。絕對保密的死命令首先是姬人銳提出的,喬治等人當時還不能理解,後來才理解了——在重大的災難面前,不得不採用新的生育方式以使人類血脈在蠻荒星球上繁衍,對此公眾可以理解,心理上可以承受。但是,如果這些生下來就不吃奶的強悍卵生崽子出現在地球,出現在鎂光燈下,那肯定會超出公眾的心理承受極限,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面,這個實驗也有其內稟的殘忍,因為對卵生幼兒不會實施任何人工救助,他們將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或者活下來,或者死亡。這種情況如果捅到媒體,又會激起一部分人的強烈反對。所以,實驗如果披露,會讓“樂之友”受到左右夾擊。

於是他們對實驗嚴格保密,甚至在“樂之友”內部也盡量縮小知情人的範圍。好在一般民眾並不了解“新產品研製”有這個標準程序,沒人來追問有關先期實驗的事。

實驗場地的選擇讓喬治費了很多心思。場地必須與外界絕對隔絕,但又不能過於荒涼嚴酷。卵生人孵化后相當於兩歲的幼兒,雖然體能強大,出生即能走路(喬治參考了草食性哺乳動物的基因,它們大都具有這個本能,以便從食肉動物的利爪下逃命),但也不可能承受過於嚴酷的環境。所以對卵生人耐受環境的定位是:氣候溫和、食物飲水基本充足,沒有天敵。蠻荒星球在“充分地球化”后,應該能達到這樣的條件。

最後他選擇了離此不遠的、位於丹江水庫中的一座荒島。丹江水庫是亞洲蓄水量最大的人工湖,水面寬闊。這個世紀初,**為了保證南水北調水源地的水質,進行了大規模的移民外遷,使這裏基本成了無人區。喬治選擇的這座荒島更是闐無人跡。荒島是石質雜以土質,土壤是尚未完全風化的白色黏土,長着茂密的茅草。喬治購下這座荒島,實行封鎖,然後以飛播方式投下了超量的生物種子,包括微生物、昆蟲、野菜、野化過的農作物等。兩年之後,荒島的植被有了很大變化。

傍晚時分,一隻小快艇從煙波浩渺的湖面上駛來,泊在荒島邊。四個客人離船上岸,有褚貴福、魚樂水、姬人銳和賀國基辦事處現任主任林秉章。現在離褚貴福捐款那年已經有八年,老褚六十八歲,頭髮差不多全白了,其他人則變化不大。快艇隨即開走了,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浪。由這道浪頭轉化成的拍岸浪由近及遠,嘩嘩地拍擊着湖岸。淡綠色的湖水極為清澈,白色的水鳥拖着長腿在晚霞中飛翔。

四人立在岸邊,等地下實驗室開門。為了保密,此處的規矩是等快艇遠離之後才開門。四人隨意閑聊着,欣賞着水天一色的風光。姬人銳多次來過這兒,比較熟悉,指着前邊一道石坎說:

“門就在那兒,但偽裝得很好,外邊根本發現不了。”

放眼望去,小島保持着荒涼的原貌,幾乎沒有人工留下的痕迹。半人深的茅草在秋風中抖動着,荒島沒有沙灘,水邊是拍岸浪沖刷過的白色硬土,坡度平緩處堆着一些類似細沙的東西,但仔細看並不是細沙,而是貝殼的碎屑、黏土顆粒之類。淺水中偶然可見活的貝類,也有小魚倏然往來。但島上景色比起姬人銳上次所見也有不小變化:青白色的茅草中嵌着很多深綠色的斑塊,多是生命力強悍的野菜或野化過的農作物,如莧菜、灰灰菜、馬齒莧、掃帚苗等。低矮的黃豆與茅草糾纏在一起,豆莢已經由青轉黃。也有低矮細小的燕麥、高粱和粟子,大都已經結出了果實。草叢中,眾多的螞蚱在草尖上滑翔,在疏草處蹦躂,密度相當大。大家知道,這些都是數次飛播的結果,是為新人類準備的食物。

視野中還能看到幾根細長的石柱,與周圍景色相比有些突兀,晚霞為它塗上半邊紅色,石柱頂上的攝像頭在微微轉動。這種石柱共有二十五根,是荒島地面上唯一的人造物。

門開了,喬治在門邊向他們招手,四人快步進門,門隨即關閉。地下室不算太寬敞,兩百多平方米的樣子,室內只有喬治和一位女助手。此刻,女助手正伏在一塊巨型屏幕前,屏幕分割成二十五個畫面,展示着全島的景象。畫面大都是荒島原貌,只有五個畫面上各有兩枚白色的“人蛋”,有的位於崗坡,有的位於水邊。喬治做一個示意,女助手把一分割畫面切換成整體畫面,再放大成近景。鏡頭中,兩枚“人蛋”平卧在水邊緩坡上,外邊包着一層透明的柔性物質,透過外殼能看到黑色的蛋殼。喬治說:

“現在顯示的是一比一的畫面,所以你們看到的是真實大小的‘人蛋’。去掉蛋外的輕雲材料覆層,實際大小和成人頭顱差不多。”他用的是漢語。這位生物學領域的天才也是個語言天才,這些年他的漢語已經說得倍兒溜了,語調中還帶點兒老北京的油子味兒。

“是黑色的?”林秉章笑着問,“我總認為蛋殼都是白色的,或是有斑點的。”

“它是靠陽光孵化,使用黑色蛋殼容易吸熱。你們來得正好,這兩枚馬上就要破殼了。它們已經孵化了一年半。你們知道的,為了讓他們破殼而出時足夠強壯,我在設計時有意把孵化時間大大拉長。所以它們不該被稱作胎兒,我杜撰了一個名稱,叫胎幼兒吧。”

“聽說你設定的孵化溫度是三十七點八攝氏度,和雞蛋的孵化溫度一樣。但你是依靠陽光孵化,白天可以到這個溫度,晚上呢?”林秉章問。

“那層透明的輕雲覆層可以讓陽光透進去,同時阻止熱量向外散發,保暖性能絕佳,而且在溫度超過三十八攝氏度時,覆層將變得不透光,這樣可維持一個恆定的孵化溫度。”喬治笑着說,“有關技術細節一時說不完,等閑了再告訴你們。反正好多方法都是從鴨嘴獸、鱷魚、烏龜、黑熊那兒剽竊的生物專利,再加上一些人類技術,來了個集大成。”

褚貴福搖搖頭,“但沒哪種動物的卵需要孵化一年半。你咋保證這些‘人蛋’冬天不結冰?”

喬治讚賞地看看他,“你倒是問到了關鍵處。冬天陽光太弱,即使有輕雲覆層也無法保持那個溫度。但‘人蛋’真正的孵化期其實只有二十八天,比鳥類稍長,是在夏天進行的。其後的孵化過程,實際是一個溫血動物窩在蛋殼內冬眠,依靠殼裏的蛋黃蛋白來長身體和保持體溫。”

“噢,是這樣啊,你們這些大腦袋科學家真是厲害。”

魚樂水突然說:“看,這枚‘人蛋’在動!”

喬治說:“這兩個月來經常動的,我們稱之為胎幼兒的夢遊。它馬上就要破殼了,各位先生女士,我這會兒反倒臨事而懼了。儘管我的設計非常嚴格和謹慎,儘管它們確實已經按照我設計的程序進行着正常的孵化,儘管X光攝像已經顯示殼內是正常的人體,但我還是心裏沒底。比如他出生后是不是不會兩足行走而只能爬行?要知道他們不會有大人來教走路,而動物基因中四足爬行的程序更為強大。甚至他們出生後會不會喝水,我都不敢保證。”

褚貴福不客氣地說:“是個活物都知道渴了喝水,要不幹脆讓它死球算了。”

喬治苦笑着說:“對,老褚你說得對,每種生靈都具有這種本能。但在生物學家眼裏,所有‘本能’終歸是用技術途徑來保證的,它應該是隱藏在DNA中的一套嚴密程序,包括對體液內缺水狀態(渴)的不間斷監控,包括對水的物理性質的辨認,包括‘渴’與喝水動作之間的聯動,等等。這樣的生物程序肯定是存在的,只是現代科學還沒有過細地破譯。生命是大自然妙手偶得的至寶,又經過四十億年的錘鍊,科學還遠未探知它的全部秘密。我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傢伙,肆無忌憚地篡改了上帝的原設計,在我的改制過程中是否無意毀掉了原有的‘喝水程序’,真的是一個未知數。”

姬人銳笑着說:“喬治是故意危言聳聽,典型的考前緊張綜合征。”

魚樂水能體會到喬治的心理脈絡。從本質上說,他的話與少年楚天樂痴迷於“大肥皂泡應該破的,但它為什麼會變成小泡泡”是一致的。這些傻問題實際反映了天才們更深層次的思考,普通人不太容易理解。她笑着勸慰:“不必過於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

“謝謝啦。不過小魚我得事先提醒你,對這些幼兒是不允許救助的,你在觀察實驗時必須硬起心腸。”喬治說。

魚樂水苦澀地說:“我知道這條規則,我會遵守的。”她知道喬治項目組擬定的標準:在完全不施加人工救助的前提下,卵生兒如果有不低於百分之十的成活率,這項技術就算成功,就可以開始後續工作了。百分之十。也就是說,單隻這一批次十枚“人蛋”的實驗中,就可能有九個孩子死去。這太殘酷了,她真的不敢保證自己能冷漠地旁觀下去。

褚貴福問:“在地球實驗中活下來的這些娃,準備咋辦?”

喬治不由地搖頭道,“老褚,你真是外表憨心裏精啊,問的都是刁鑽問題。這些活下來的卵生人的確不好處理。不想讓他們進入正常的人類社會,原因嘛,姬人銳說過的;當然也不能把他們掐死。好在,有了能使用五十萬年的能源后,也就能製造五十萬年工作壽命的人體冷凍裝置了——太空中冷凍是不耗能的,但如果想讓冷凍者復蘇,就不能單靠陽光來完成,因而需要超長壽命的能源。我們準備在‘褚氏’號飛船上配置少量的有能源的冷凍裝置,把地面實驗中的倖存幼兒置入其中。等到了新星球,在新人類誕生時刻,能有幾個大哥哥大姐姐摻雜其中,應該更利於他們的生存。當然,這種冷凍及喚醒的程序純粹是人工程序,比不得上帝的程序,可靠性比較低,所以,冷凍人能否順利復蘇,恐怕要靠諸神的護佑了——如果地球諸神的法力能延伸到幾十光年外的話。”

褚貴福很感興趣,“噢,原來除了‘人蛋’之外,你們還要送去幾個冷凍人?這麼大的變動你們早該告訴我的,別忘了,這艘飛船叫‘褚氏’號!”

在這些年的交往中,喬治已經有點喜歡這個粗俗傢伙了,不過仍不免遇上機會便刺他兩句:“沒錯,這艘船的名字是‘褚氏’號,但從法律上說,你既不是船主也不是船長,我沒必要事事向你彙報吧?”

褚貴福沒理會這句帶刺的話,沉吟片刻,忽然問:“成活率是多少?我是說,冷凍人經過五十萬年後,有多少人能醒過來,活下來。”

“我剛才說過,如果人類諸神的法力能延伸……”

“扯淡!別給我扯啥**法力,我要的是科學家的估計。”

他的態度很認真,喬治也停下笑謔,認真想了想,“應該有百分之四十吧……不,我力爭達到百分之五十。”

褚貴福喃喃地重複着:“百分之五十。”然後他沉默着,不再問了。

女助手突然說:“開始破殼了!是那個男孩!”

畫面上,兩枚“人蛋”中的一枚在劇烈晃動。切換成X光攝像,可以看見卵殼裏的小傢伙醒了,但沒有睜眼,慵懶地打着哈欠,伸展開的身體用力頂着蛋殼——恰如盤古醒來后頂着天地之卵。蛋殼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被頂出了裂縫,裂縫在擴大。但小傢伙卻遇到了盤古沒有遇到的新問題:外面的輕雲覆層雖然強度很低,但因其網狀結構而具有彈性,裏面用力頂時裂縫張開,停頓時裂縫回攏,這樣的過程僵持了很久,小傢伙開始變得焦躁,地下室里的人們也為他着急。喬治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打開門衝出去。他旋即出現在畫面上,用剪刀在輕雲覆層上剪出一個井字形的出口,又快步跑到另一枚“人蛋”前做了同樣的事,然後從屏幕上消失。屏幕前的林秉章不解地問:

“喬治不是說不允許人工救助嗎?”

魚樂水解釋:“那是兩個層面的事。對卵生兒在自然狀態下的求生不能實行救助,以便驗證他們在新星球的環境中能否活下來;但輕雲造成的麻煩屬於可以更改的技術錯誤。實驗本來就是為了發現缺陷,做到技術上的盡善盡美,以便盡量增大他們在五十萬年後的存活幾率。”

“噢,是這樣。”

喬治匆匆回到地下室,對助手說:“記着,以後的輕雲覆層都要留一個井字形開口。”助手點點頭。畫面上,那個小崽子終於頂破蛋殼,把腦袋露了出來。他的眼睛睜開了,迷茫地向外界投去第一瞥。小腦袋轉動着,茫然地轉到攝像頭這個方向,於是新舊人類有了第一次對視。這是超越時空的對視,是被創造者和創造者(新人類的上帝?)的對視,他明亮的目光讓地下室的幾個人如遭雷殛。這個當口,地下室里的所有人(除了褚貴福,他一直在獨自發獃)心中都鼓盪着黃鐘大呂的天籟之聲。特別是魚樂水最為動情,她熱淚盈眶,心中洋溢着濃濃的母愛。

煞風景的是,那個卵生崽子實際看不到這邊的人,他茫然的目光隨即滑向別的方向。他可能被殼外的世界嚇着了,又縮回了蛋殼內。不過沒多久,小腦袋又試探着露出來,然後是胳膊、肩膀,最後是半個身體。殘破的一半蛋殼傾倒了。小崽子從缺口掉出來,跌落在地上。

小崽子哇哇大哭。哭聲並不特別傷悲,倒像是不得不完成的儀式。屋裏人的眼睛都濕潤了,他們想像着在五十萬年後的某個星球,將有這樣的哭聲在蠻荒之地回蕩。魚樂水抹去淚水,笑了:

“沒錯,儘管是卵生,但他確實是咱們人類的崽子。你聽那哭聲!”

剛出殼的小崽子已經有了近兩歲的身體,哭時露出兩排細小的白牙。他哭一小會兒就自動停止了,開始試探着想站起來,兩腿不聽使喚,蹕來倒去的,但僅僅用了幾分鐘時間就能站穩了,並開始跌跌撞撞地行走。魚樂水笑道:

“喬治你看,他不是爬行動物,你剛才是瞎操心。”她輕聲嘆息,“可他也不完全是人,他不需要爹媽教走路。”

喬治沒說話,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屏幕上。那個小崽子顯然又餓又渴,他看到了水面,搖搖晃晃走到岸邊,迷惑地端詳着。他看了很久,以至於喬治真的懷疑那個“渴了喝水”的上帝程序被毀壞了。但小崽子終於趴下身子,伏在水面上,像小狗一樣吧唧吧唧地大喝了一通。地下室的幾個人長舒一口氣。

放大的畫面上顯示出水邊有蚌在爬行。小崽子迷惑地盯着它,盯了很久,還伸出小手撥弄它。受驚的蚌緊閉蚌殼不再動彈。不過小崽子最終沒認出這是食物,離開水邊走了。隨後,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枚“人蛋”所吸引,因為後者此刻正在劇烈地晃動。小崽子有點兒害怕,遠遠地觀望着。“人蛋”此時不晃動了,他克服了懼意,走近“人蛋”,摸了摸,聞了聞,伸出舌頭舔舔,歪着腦袋發獃。沒人知道這會兒他想的是什麼,反正他開始用牙齒撕咬“人蛋”的輕雲覆層——魚樂水忽然下意識地抓緊身旁姬人銳的胳臂。姬人銳瞥她一眼,敏銳地猜出她此時的心思:她是在擔心,卵生崽子是否想以這枚“人蛋”為出生后第一頓美餐,她擔心卵生人類也秉承了創造者(在蒙昧時代)同類相食的習性。這些年的相處中,姬人銳對她知之甚深,能從身體語言看出她內心的想法。這個女人的心靈是透明的,滿盛着仁愛、善良、同情這類聖潔之物,對邪惡有天然的抗拒。但是——生存的本質卻是黑色的。

姬人銳低聲安慰小魚:“別擔心,應該不會的。”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但魚樂水聽懂了。她發現自己在緊抓着姬的胳膊,自嘲地笑笑,鬆了手。那邊,卵生人囡囡(喬治說過第二個胎兒是女性)終於頂破了蛋殼,從輕雲覆層的缺口中把小腦袋伸出來,也對世界送上茫然的第一瞥。她隨即發現了同類,兩人面對面地盯視着,盯了很久。

這是亞當與夏娃的對視,發生在一個人造的伊甸園中。地下室里的“諸神”都屏住氣息觀看。

卵生人囡囡從蛋殼中掙出身體,滾落地面,也哇哇哭了一陣,然後跌跌撞撞地學會了站立。另一個傢伙獃獃地在旁邊看着,沒有反應。這不奇怪,雖然他們的身體已經是兩歲幼兒,但實際是剛出生,不會有除了本能之外的任何清晰意識。過了一會兒,他撇下囡囡,搖搖晃晃地走了。囡囡也許是依照群居性動物的本能,哇哇哭着追上去。兩個身影消失在鏡頭之外。

對地下室里的觀察者來說,尤其是對魚樂水來說,這是非常完滿的進展。幾個人對擊手掌,互相擁抱,然後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屏幕前,等待着那倆崽囡從另一個鏡頭裏出現。褚貴福拍拍喬治的肩膀:

“喂,我有個新想法。‘褚氏’號飛船上新增了人體冷凍裝置,肯定開支要大大增加。我打算把我最後一處別墅賣掉,大概能賣十億吧,這些錢也給你。”

喬治回頭狐疑地看着他,譏諷地說:“我可以想見,你這樣慷慨,肯定是有所求吧。”這是重複第一次見面時褚貴福本人說過的話。“說吧,你那個和別人不一樣的腦袋裏又冒出了什麼鬼主意?”

褚貴福不以為忤,笑嘻嘻地說:“看看,跟我老褚相處時間長了,把你也變成了痛快人。”他在喬治耳邊低語幾句。喬治顯然極端震驚,獃獃地盯着白髮蒼蒼的老褚,盯了很久。這時女助手說:

“出來了!在四號區!”

四號區的畫面上出現了小崽子的身影,然後囡囡也跟着過來。喬治急忙回身觀看,一邊對褚說:“那件事回頭再說!”但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回頭說一句:

“你把最後一棟別墅也賣掉,你和家人住哪兒?”

褚貴福乾脆地說:“這你不用操心,老褚我找個狗窩也能活下去。”

喬治搖搖頭,不再說話,把注意力轉向屏幕。那邊,兩個卵生人崽囡在本能的驅使下已經開始尋找食物。其他人這會兒都無暇旁騖,沒注意喬治和褚二人的對話。只有姬人銳剛才半聽半猜地知道了褚的新打算,和喬治一樣震驚,他在緊張地觀看屏幕時仍不時把目光轉向褚,而褚貴福也心照不宣地笑着對他點頭。

2

“褚氏”號星際飛船進展神速,超過人們的預計。“神鷹蛋”計劃提出十二年後,巨大的星際飛船在同步軌道上組裝成功。隨後,“赤兔”號貨運飛船數次升空,運去了五百零一個巨蛋艙(比原計劃的五百個多了一個)和星際飛船的燃料。第二年農曆二月初二,中國傳說中龍抬頭的日子,“赤兔”號貨運飛船最後一次升空,為“褚氏”號進行最後一次燃料加註。“褚氏”號將隨即起航,載着地球兩百萬種生物的基因,包括人類基因,開始這趟為期數十萬年的漫長旅程。

“赤兔”號最後一次送貨時將搭載一批人類代表,在同步軌道上為“褚氏”號送行。由於艙位有限,送行者不能超過八名。所以,這段時間內,對於送行代表的甄選是姬人銳最頭疼的事,他曾笑言:其難度不亞於當年做出“啟動神鷹蛋計劃”的決定。

第一位代表當然是褚貴福,這艘飛船是他獨資建造的,又以他的姓氏命名。這其中有一個圈外人不知道的小花絮:其實當年褚的本意並非裸捐,他雖然捐出了兩百億,但他原指望能換回一百萬張船票,怎麼也能賣個百十億的,甚至更多。這點土財主式的小算盤令人啼笑皆非,也表明這位暴發戶的思想境界不高。但當姬人銳斷然拒絕了他的這個條件后,他仍然決定裸捐兩百億,這種氣魄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這兩百億的裸捐確實弄得他傾家蕩產,讓他“一跤跌回四十年前”,只留下一套莊園供全家人住。

第二位代表是主持“神鷹蛋”計劃的宇航專家張明先,他為這個計劃的順利實施立下了汗馬功勞。當年在老界嶺會議上,張明先顯得僵化死板,給大家留下的印象頗為不佳。但這位生性拘謹的技術專家在他擅長的領域中卻是如魚得水,可以說,他把化學動力火箭的最後一絲潛力都榨出來了。再加上該飛船不需考慮平安降落(理由以後再說),不需要考慮回程,所以飛船初始質量和最終質量的比值達到了驚人的五十,因而使飛船最高速度提高到接近四十千米每秒。從工程實施的進度上說,他也榨出了最後一滴油,“褚氏”號飛船從設計到製造到組裝,僅僅用了十二年時間。內行都清楚,在一項已經發展得爐火純青的技術中又能榨出這麼多的油,張明先的功勛只能用偉大來形容。但即使如此,也只不過把“褚氏”號飛船原計劃六十萬年的行程縮短到四十五萬年——仍是漫長得可怕。

在上帝的國度里,人類的努力實在太渺小了。

第三位代表是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也是這個項目的大功臣。他負責新家園生態系統的設計,包括“人蛋”的設計製造,包括收集生物DNA。按科學界最新的估計,地球上共有近八百萬種生物。當然這麼多的物種基因不可能也沒必要收集完全,喬治收集了兩百萬種生命力最強悍的(以微生物和低等生物為主),能夠確保在新星球上建造一個完整的生態圈。他還主持了十次卵生人的孵化實驗,使這項技術爐火純青。實驗是在極端秘密的狀態下進行的,外人均不知曉。

上述三位代表被首先選定還有一個秘密原因,姬人銳沒打算對其永久保密,在飛船起航后就會公佈。

第四位代表是一位不速之客——在飛船預定起航日期的半年前,羅馬教會給“樂之友基金會”發來一封措辭委婉的函件,詢問可否給教宗本篤十七世留出一個座位,因為“宗教代表不能在這樣的歷史時刻缺席”。這份函件讓“樂之友”們吃了一驚。雖然近半個世紀來,梵蒂岡教廷越來越開明,他們與時俱進,接納了不少科學思想(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論);但另一方面,教廷也一向非常謹慎地與那些“過於展示技術力量”的場合保持着距離。原因嘛其實很簡單——當人類飛船轟鳴着沖向太空時,飛船導航圖中不會標有伊甸園的方位。科學技術展示力量時無可避免地會衝擊對上帝的信仰,何況這次飛船發射還是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

所以,教廷這次的主動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姬人銳沒有猶豫,立即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誠邀教宗作為“人類代表之一”參加這次盛會,只要教宗的身體能夠適應太空航行。只是,很可惜只能給教宗留一個船位,不能帶隨行人員。教廷對此表示完全理解。此後是數月的忙碌,六十五歲的教宗順利通過了身體檢查和太空速成訓練,這個代表名額也就確定是他了。

第五位代表是楚天樂,他作為代表是毫無爭議的,問題也在於他的身體。經過謹慎的檢查和太空訓練,最後結果令人欣慰。雖然他病殘體弱,但奇怪的是,他對於超重和失重反而沒有一般人敏感,也就是說,他對太空飛行有更強的承受能力。這個代表名額也就定下了。

第六位也隨之確定——魚樂水。她不僅是“樂之友基金會”的代表,還要兼任教宗和楚天樂的保健醫生,兼任教宗的翻譯,兼任艙內攝影記者(艙外的攝影則由附近的一顆同步衛星負責)。

第七位是中國**代表,現任賀國基辦事處主任林秉章。

第八位是聯合國代表,SCAC秘書長阿比卡爾。阿比卡爾在聯合國秘書長之位上幹了兩屆,有力地促進了全世界的救世行動。他發現SCAC“首席執委輪流坐莊”的組織形式太低效,不能滿足形勢的需要,便促成SCAC在五位軍人執委之下設了一個文職的常任秘書長,不受任期限制——事後有人說,這些規定純粹是他為自己量身定製的,當他從聯合國秘書長職位上退下后,便屈尊轉任了SCAC秘書長,一點不在乎職位上的“由大做小”。他在這個低級職位上仍然非常強勢,人們說,在災變當頭的特殊形勢下,這個“小秘書長”的作用其實並不亞於“大秘書長”。

現在,八位代表中的六位國內代表都已在北京機場聚齊,將乘機去海南島的文昌發射中心。

進了機場貴賓室,在迎候的人群中,他們首先看到一副輪椅,上面坐着一位形銷骨立的老人,推輪椅的是已經二十三歲的賀梓舟。魚樂水急忙推着天樂的輪椅加快了腳步,兩副輪椅面對面停下,天樂欠起身,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賀老,有幾年沒見了,您九十歲大壽我也沒能去。今天您不該抱病來的。”

老人雖然體弱,精神還不錯,目光明亮如昔。他笑着說:“我怎麼能放過這個機會?說實話,當年神鷹蛋計劃啟動時,我根本沒料到自己能活着看到飛船上天,所以,你想我會放過今天的機會嗎?可惜身體不爭氣,要不小林那個船位應該是我的。”他笑着對林秉章說。

兩邊的人互相見面,匆匆交談了幾句。賀老對時事仍保持着關注,知道楚天樂十四年前提出的“局域空間收縮”假說繼續得到觀察支持,藍移中心環帶區和藍移邊界都向外遷移(拓展)了十幾光年,離地球最近的幾顆恆星的藍移在加大,與理論值吻合得很好;也知道聯合國SCAC麾下的“02工程”已經有了突破,在實驗室實現了冷聚變,十年之內就可以進入工程應用;還知道天樂進行新法治療后,病情已經穩定,其實楚天樂能活到三十六歲這件事本身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勝利了,只可惜楚氏夫婦至今沒有孩子。賀老問:

“下一艘播種飛船什麼時候能上路?當然它肯定是核聚變驅動了。”

“對,是核聚變驅動。最高船速應該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飛船上天肯定在十五年之內,力爭在十年之內。”

“那我還要努力多活幾年。小魚,小楚,下艘飛船起航時我不滿足光在這兒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軌道上,順便在那兒過百歲生日。你們得預先在‘赤兔’號上為我留一個船位。”

天樂笑道:“一言為定。”他問推輪椅的賀梓舟,“洋洋,博士讀完了吧?”

“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兒報到。”

“歡迎。洋洋你還記得不,你十幾年前提的那些問題,還有你立下的壯志?這些年來,關於你說過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漸有了一點兒想法,等你來之後咱倆好好談談這件事。實話說吧,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來就要開始研究。”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塊兒討論的。”姬人銳的兒子姬繼昌與他同校,比他低兩屆。

迎候的人太多,無暇多談,他們匆匆與賀老告別,繼續往裏走。前邊是乘另一個航班剛剛趕來的褚貴福。楚天樂近期未見他,乍一見面不免感慨,這位在財力上“一跤跌回四十年前”的財界大鱷,看來在穿着風度上也“一跤跌回四十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檔,中式對襟上衣,中式長褲,圓口布鞋,光着頭,項間和手指上的粗大金飾全都消失了;皮膚黝黑粗糙,皺紋深鐫,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築隊裏的苦力。天樂和妻子對視,不由對褚貴福生出敬意,覺得他臉上那道刀疤也不那麼猙獰了。這兩年姬人銳多次帶着敬意談起他,說褚貴福雖已傾家蕩產,但也不會窮得維持不了個人的享受。關鍵是褚在心境上已經“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於“窮人”,也以窮人的生活水平來磨礪心智。這麼著他就能心無旁騖,糞土錢財,咬死他的人生目標不鬆口。而他晚年只有這麼一個簡單的人生目標:

留住褚家的血脈,把它們送到災變區域之外。

那次觀看孵化實驗后,他果然踐諾,拍賣了僅剩的一套供全家人居住的房產,以資助一項追加的秘密計劃。用他的話說,老伴兒已經上天堂,他自己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沒必要再留一個窩了。姬人銳曾感慨地說,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傢伙實在是一個英雄,一個殉道者。

今天來為他送行的親人只有寥寥幾個:他的大兒子、兒媳和兩歲的孫子。這也是他最小的孫子。孫子顯然很戀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丟手,用嫩臉蛋貼在他皺紋縱橫的老臉上。楚氏夫婦走過去與他握手,魚樂水笑問:

“褚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麼沒來送你?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左妻右妾前呼後擁的威風樣兒。”

褚貴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個小老婆吧。娘的,我裸捐之後,她們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臉的,難得見到一絲笑模樣。我煩了,讓她們帶著兒女全他媽滾蛋,想嫁誰嫁誰。反正我對得起她們了,給每人都買了那麼貴的船票——十億元一張!”

這些年來,喬治其實已經對這個粗俗傢伙心懷敬意了,他用倍兒溜的中國話打趣道:“非常可惜,她們再嫁之後,你的那些兒女是不是不再姓褚了?”

褚貴福咧嘴笑道:“不姓褚也是我的種,我這人只在乎實打實的東西,不圖虛名。”

眾人大笑。

要登機了。褚的家人在登機口與他話別,小孫子脆生生地喊着:“爺爺再見!”據說褚把那個秘密計劃連家人也瞞着,所以兒孫們並不知道此次生離即為死別。褚貴福笑着與他們揮別,轉身進了舷梯。這位七十二歲的老人身體很好,走路咚咚響,臉上也沒顯出什麼離愁別緒。人群中知道那項秘密計劃的人,像張明先、喬治、楚氏夫婦,都不由得在他身後暗暗交換眼色,目光中盈着欽敬。

當然褚的離愁別緒還是有的,在飛往三亞機場的兩個小時中,褚貴福不像平時那樣健談,也沒講他最拿手的葷笑話,而是靜靜地坐在一等艙里,兩眼炯炯地盯着窗外。楚天樂等也有意不去打擾他。

到了三亞機場,再乘車趕往文昌,其他兩位代表和姬人銳已經在文昌發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遠就看見了高聳的“赤兔”號貨運飛船,旁邊是高大的航天器總裝測試廠房和加註與整流罩裝配廠房,像是三根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記者早早就迎候在路邊,相機和攝像機如同茂密的叢林。車隊在人海中緩緩前行,到了貴賓室,魚樂水用輪椅把丈夫推下汽車。姬人銳在門口迎候,他身邊是一位穿白色帶兜帽短斗篷、戴白色無邊便帽的老人,這身純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顯眼。魚樂水低聲對丈夫說:

“教皇!咱們快點迎過去,向他致意。”

楚天樂也早就看見了,輪椅未到前,他已經在輪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篤十七世急步趕來,把楚天樂的身體按回輪椅,接着——教宗蹲下身子,以便在同一高度同楚說話。早就蜂擁而來的記者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珍貴的鏡頭,紛紛拍照。

可惜記者們被警衛隔得比較遠,聽不見二人的談話,否則他們一定會擬出聳人聽聞的標題。

教宗本篤十七世微笑着說:“很榮幸見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魚女士和楚先生。”

“教宗閣下,我和妻子也很榮幸。”楚天樂懇切地說,“衷心感謝閣下親自趕赴同步軌道為‘褚氏’號送行。”

“我應該來的,我要來感謝你們。你們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遙遠國度里創造生命。你們正在書寫新的創世記。”

楚天樂稍一愣,這句話的宗教意味太重,與他平時習慣的理性思維一時不能銜接。“褚氏”號飛船並非創造生命,只是向蠻荒星球散播“現有的生命”;而且幾十光年外的“遙遠國度”似乎不好納入耶和華的管轄,須知袍老人家可沒有宇宙飛船做代步工具。魚樂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觸觸他的脊背,側旁的姬人銳也忙對楚天樂使眼色。楚天樂對兩人微微一笑。他倆今天是多慮了,即使沒有兩人的提醒,楚天樂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失禮的。他順着教宗的話意,恭敬地說:

“謝謝你的高度評價。我們盡量做得讓主滿意,也希望祂保佑我們成功。”

以他的脾性,能說出如此得體的外交語言,實在是很不容易的。魚和姬放心了,相視一笑。但三個人都沒預料到教宗的反應,只見教宗搖搖頭,坦率地說:

“主不會幹涉塵世。你們一定會成功的,但成功只依賴科學,依賴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過,你們確實是在書寫新的創世紀。主一定欣喜莫名,袍將永存於你們的偉業中。”

這番話讓楚天樂吃了一驚,也暗生敬意,覺得兩人的心靈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資料中對本篤十七世的介紹,說他在登基前長期擔任宗座聖經委員會主席和國際神學委員會主席,但從不熱心神學問題的討論。他曾一再申明,對《聖經》的研究和信仰貴在“體悟大義”,但要承認《聖經》的“寓言性質”。對於一個教宗而言,這樣的見解是極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樂想,如此開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干涉塵世、承認《聖經》的寓言性質),和無神論信仰能有多大區別呢?應該說本質上並無區別。甚至可以說,教宗對“神鷹蛋”計劃的評價雖然帶着宗教意味,實際比科學界更為深刻。科學家們終日沉浸在具體事務中,心目中只把它看做一項“偉大的工程”,並沒有意識到它的意義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層面。他們確實是在(代替上帝)創造一個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幾十光年外的蠻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類,那麼對於後者的心智來說,“神鷹蛋”計劃只能被理解為神力和神為。

現在他理解了教宗為什麼會主動前來送行。

教宗左右看看,問:“馬先生沒來嗎?”

“沒有。他最近身體不好,我婆婆和妹妹也沒來,都留在山中陪他。”魚樂水說。

“很遺憾沒能與這位哲人見面。”他面向魚樂水,“我看過你十四年前那篇報道。我至今還清楚記得文中馬先生對於‘活着’的論述,那段論述十分精闢,應該用金字鐫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頂上。”

“謝謝!”魚樂水快活地說,“我會把閣下的話轉達給公公。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這種場合無暇多談,教宗站起身,撣撣膝蓋處的塵土,同二人告別。後邊的聯合國代表阿比卡爾迎上來同眾人握手,笑着說:

“首先要祝賀你們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銳先生,我的低屆同學,你把‘褚氏’號飛船在技術上的成功拓展為更為成功的公關行動,有效疏導了社會情緒。”他直視着楚天樂,坦率地說,“但我更希望早日實施真正的人類逃亡。”

楚天樂看看妻子和姬人銳,三人都默然點頭,手上加大了同阿比卡爾相握的力度。他們都理解這句話的分量。雖然神鷹蛋行動已經不是純粹的“阿司匹林”,但嚴格說來仍是安慰作用大於實際效用,沒人敢為四十五萬年後的事打包票,所以,能否把地球生命尤其是人類血脈播撒到某顆星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賴神佑的事。即使此後核聚變飛船能夠上天,作為人類整體的逃生方式仍沒有太大成功的把握,因為災變區域一直在以光速擴大,而且很不幸的,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強度顯著減弱的跡象。這與“樂之友”們原先的估計不符。那麼,在這種情形下,即使飛船速度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也將無法逃出災變區域。楚天樂輕嘆一聲,低聲說:

“阿比卡爾先生,你也知道的,真正的人類逃亡只能期待科學上的重大突破,包括徹底認清災變的本質,或者實現飛船技術的革命性跨越。可是,科學的突破必須有一個孕育過程,不能完全依靠注射催產素。”

“但局勢逼着我們必須催產!用全人類的財力、物力和智力,催逼着這個胎兒早日出生,等不及就採用剖腹產。否則……”他搖搖頭,沒把話說完,“楚,我把實現突破的希望更多地寄予‘樂之友’們,我覺得,在你們這片野生混交林中,最有可能結出智慧的果實。所以,”他微責道,“像今天這樣的作秀場合,有我和姬人銳這樣的閑人來參加就行了,你不該來的。我知道,對於你這樣的超級天才,保持一種沉靜心態對於靈感的迸發是多麼重要。”

楚天樂心中一震,不由對這位黑人政治家刮目相看。他說得完全對,靈感的迸發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這類社會活動肯定會幹擾他的思考。他想起在火葬台與魚樂水度過的那個夜晚,那時他的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相通,能感知宇宙的律動,正是在那種沉靜心態下,他才完成了那次突破。他對姬人銳笑着搖搖頭,無奈地說:

“看,又一條上帝之鞭。”實際上他對阿比卡爾的責備很感激,甚至有些赧然,“好吧,阿比卡爾先生,我一定記住你的話。也希望繼續保持‘樂之友’和SCAC卓有成效的合作。”

阿比卡爾笑着看看姬人銳:“這是自然。”

這些年,尤其是阿比卡爾任SCAC的秘書長之後,兩家的合作確實非常密切。在這中間,姬人銳和阿比卡爾的私人關係起了很大作用。這兩位不同屆的北大同學性格相近,目標相同,十幾年的交往中已經到了肝膽相照的程度。阿比卡爾異常看重同“樂之友”的合作,理由是顯而易見的——當他以一個“小秘書長”的身份想在聯合國推動某件事情時,上面的人物太多,阻力太大。但如果能以“樂之友”的實力把這件事先行做起來,其後再轉為SCAC的行動,那推行起來就事半功倍了。同樣的,“樂之友”也異常看重同阿比卡爾的合作,畢竟一個民間組織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能“四兩撥千斤”,以“樂之友”的先行來推動世界性的實行,那同樣是最好的結果。

姬人銳催他們:“你們該去穿太空服了,我也該去面對攝像鏡頭了。今天的現場直播肯定有七十億觀眾,天哪,說不定我會怯場的。”他笑着,回頭對褚貴福說,“至於那條消息,將在‘褚氏’號起航后公佈。老褚,我的老朋友,咱倆提前道別吧。”

兩人緊緊擁別,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不了解內情的教宗和阿比卡爾多少有點奇怪——兩人的告別似乎過於鄭重了,作為送行者,褚要進行的僅僅是一次為期兩天的短途飛行嘛。

姬人銳的講話隨着電波傳到地球每個角落:

…赤兔’號貨運飛船最後一次的升空馬上就要開始。此次貨船上載着八名代表,他們將到達同步軌道,代表全人類為‘褚氏’號星際飛船送行。本次全球範圍內的電視直播將延續到‘褚氏’號起航、‘赤兔’號貨運飛船返回地球時結束。

“正如民眾早就知道的,‘褚氏’號飛船搭載着地球上兩百萬種生物的基因,包括五百萬顆人類受精卵,它們代表着一千萬人的基因。估計飛船將在四十五萬年後逃離災變區域,然後把生命種子投到某個合適的星球上。至於生命的繁衍,尤其是人類的繁衍,將是一個為期數十萬年的漫長里程。”

“儘管時間漫長,但我們確信這次生命播種計劃最終是會成功的,既然全人類都對這個行動注入了那麼多的心血和智慧,注入了那麼深重的感情和祈盼,相信我們的祝願一定能上達天聽。人類的諸神都會護佑它的,無論是耶和華、安拉、佛祖、梵天、奧丁、宙斯、朱庇諾,還是玉皇大帝。在現代科技所能達到的視野里,地球生命是宇宙中唯一的碩果。它誕生於原始地球的毒瘴中,經歷了火山大爆發、陸沉、冰川期、隕石撞擊等種種彌天災難,艱難地延續到今天。它一定也能逃過這一次的天文災變!”

億萬觀眾熱淚盈眶。

“赤兔”號貨運飛船在烈焰中升空。它先以八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距地球二百千米的圓軌道,進軌後進行了一個小時的無動力飛行。然後飛船再次點火,以每秒近十一千米的速度進入一條橢圓軌道。當它借這個初速爬升到橢圓的頂點時,飛船速度降到約為一點六千米每秒。然後它第三次點火,以三點一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同步圓軌道。由於文昌發射中心不在赤道上,所以還進行了一些姿態調整,最終進入赤道上空的同步軌道。這是它已經諳熟的程序了。

現在,在赤道上空的同步軌道上,“赤兔”號緩緩追上了“褚氏”號。

客艙的八人中,只有張明先是有過太空經歷的,旅程中由他充當安全監督和解說員。他興奮地說:

“現在請大家解開安全帶,到舷窗上欣賞‘褚氏’號的雄姿吧。我們馬上就要與它對接。在燃料加註的時段內,我將帶大家進入‘褚氏’號,來一個走馬觀花式的參觀,只不過那時反而看不到‘褚氏’號的全貌了。”

大家解開座位上的安全帶,飄飛到舷窗前向外觀看。“赤兔”號此時在“褚氏”號之下,速度略快於同步速度,所以相對於下方“靜止的”地面和上方“靜止的…‘褚氏’號,它就像是在緩慢地爬行。”“褚氏”號之外則是整體旋轉的天幕,太陽及群星相對於觀察者都在逆向旋轉,就像是上帝手中的超級萬花筒。此時正是拂曉,地球上陽光所到之處形成了一個明亮的藍色月牙,但比真正的月牙要大多了。月牙中能看到金光閃爍的太平洋,也能看到中國雄雞位於亞洲大陸最東方的腹部。明暗交界線平穩地向西推進,月牙也逐漸豐滿,很快使整個東亞都沐浴在晨光里。

張明先讓大家向頭頂看,大家都驚喜地咦了一聲。這會兒“褚氏”號就在“赤兔”號頭頂很近的地方,顯得極為巨大,氣勢迫人。幾位乘客在發射場時曾領略了“赤兔”號的雄偉,但如果說“赤兔”號是一頭巨獸,那麼“褚氏”號就是一座大山。襯着暗黑的天幕,“褚氏”號反射着陽光,顯得璀璨奪目。張明先講解說,“褚氏”號的表面是反光率極高的鏡面,因為它攜帶的基因資源需要保存在低溫中,平時太空的嚴寒能保證“褚氏”號的低溫,但在旅程中肯定有接近恆星的時候,這時就要靠外表面的反射來防止艙內溫度升高。飛船的整體造型很奇特,張明先介紹說,它也算是“捆綁式”飛船,但捆綁方式與慣常方式正好相反——驅動裝置位於中心,而貨艙卻捆在四周。船身後端中央伸出尾噴管,尾噴管非常細,與飛船的巨大不成比例。這是因為“褚氏”號起航時不需要克服地球重力(同步軌道處地球重力已經很小),而在無重力無摩擦的漫長旅程中,它只需要極小的功率作持續推進就可以了。在這趟為期四十五萬年的航程中,加速快慢的因素完全無須考慮,那個四十千米每秒的最高速度終歸能達到。飛船對接口在船體前部(是敞開型的,沒有氣密門),其後是指令艙。

“赤兔”號逐漸超越了“褚氏”號,後者的尺度略微變小,但光度反而更強,因為此時的角度更利於陽光的反射,所以它變成一顆通體透明璀璨的巨型鑽石,襯着廣袤的天幕和閃耀着藍色波光的地球,構成了無比壯麗的太空美景,美得就像一則神話。它使觀者沉醉震撼,心中激起強烈的宗教情緒。艙中一時陷入靜默。

魚樂水履行起攝影記者的職責,拍窗外的景物,也拍艙內的人物。這些畫面同步傳送到地面。她笑着說:

“電視直播的主持人要求八位人類代表每人講一句話。請吧,從褚先生開始。”

一直沉默的褚貴福笑着說:“看了這艘飛船,我的錢沒白花!”他隨即補充一句,“我這輩子沒白過!”

“請教宗講。”

教宗動情地說:“我很幸運,在有生之年體悟了上帝俯瞰塵世的目光。”

其他人都依次講了一句。阿比卡爾嘆道:“多美的太空,它不該塌陷。”楚天樂說:“願我們能用沉靜的心靈感知宇宙的律動。”中國**代表林秉章:“太空中能看到長城,但看不到國界。”張明先笑着說:“老褚剛才把我想說的話搶先說了,那我就換一句吧。‘褚氏’號的誕生同時也是化學燃料飛船的葬禮。我呼喚明天的飛船。”喬治則是一句簡短的呼喊:“生命萬歲!”

魚樂水笑着說:“我是否也需要說一句?那我就來一句比喬治還要短的——活着!”

稍稍的延遲后,地面上傳來姬人銳的聲音:“謝謝八位人類代表的雋語。現在,‘赤兔’號開始同‘褚氏’號對接。”

“赤兔”號的姿態調整噴管開始噴火,舷窗外的太空背景緩緩旋轉。“赤兔”號在太空中劃了一個半圓,躍升到“褚氏”號飛船的正前方,尾前頭后。尾噴管朝着前方噴射,減慢了船體的速度,直到與“褚氏”號精確同步。然後,一次輕柔的撞擊,對接完成了。機組人員開始連接燃料管線,準備加註燃料。張明先分別為大家仔細檢查了太空服,戴上頭盔,打開太空服內無線通話器。由於“褚氏”號飛船的特殊性(只運送冷凍狀態下的生物細胞),所以飛船內部並非密封,也沒有室溫環境,參觀者只能依靠太空服內的生命保障系統。

“赤兔”號飛船的雙層密封門打開了,張明先引導大家進入“褚氏”號,實際是進入了開放的太空環境。“褚氏”號總體來說是一個大的圓柱形框架,框架內側固定着十個扇形橫截面的燃料艙,拼攏成巨大的圓柱。燃料艙外圈捆綁着十個巨型貨艙,橫截面同樣為扇形,五百個巨蛋艙分裝其中。最外層覆以鱗甲狀的反射鏡面,總數有一萬多個,這些鱗甲是空心的,中空部分封裝着低等生物的DNA。

“褚氏”號中心是一條圓形的甬道,是由十個燃料艙的內側圍出來的。甬道壁上有一根縱貫全長的圓管拉手,人們拉着它向前飄行。甬道並非是密封的,透過燃料艙的間隙可以窺見暗黑的宇宙天幕,看見天幕上的繁星和藍色的地球月牙,它們仍在逆向旋轉着。讓大家驚奇的是,飛船用材極其纖細輕薄,即使它們是性能優異的鈦合金或碳纖維材料,也過於纖細了。相比于飛船體積的巨大,它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麥秸稈編織的框架,框架上固定着易拉罐那樣輕薄的船艙。張明先看出了大家的驚異,笑着說:

“為了盡量增大飛船的推重比,我們對飛船進行了最為嚴格的減重。不過大家不必擔心,與‘赤兔’號不同,‘褚氏’號是在無重力條件下起航和加速,而且加速度很小,因而受力很小。途中只有在借星體重力進行加速階段有很大的加速度,可達數千個g。但重力加速時,飛船處於自由落體狀態,不會產生內應力。由於這幾個原因,‘褚氏’號在整個航程中的受力狀況遠遠優於地面,所以這樣纖細輕薄的結構足以勝任。”

林秉章說:“但它難以承受隕石撞擊吧?”

“太空中撞上隕石的幾率很小。你們知道嗎?太空從宏觀上說呈網狀,有很大的空洞。我們選擇的路線就是穿越空洞,這樣受隕石撞擊的可能性更小。”

“但這是為時幾十萬年的航程啊,再小的幾率乘以這麼漫長的時間,也有可能發生。”

張明先點點頭,“你說得完全對。但如果把飛船設計得足以承受隕石撞擊,則飛船的總重就要增加幾個數量級,那是完全不現實的。我們只好乾脆採用不設防的設計,用分散型結構來盡量減少損失。我剛才說過,飛船的艙室不需密封,即使被擊出一個破洞也不會造成災難,而且五百個巨蛋艙是相互獨立的,只有被直接擊中的才會損壞。這樣就能保證在四十五萬年的航程之後,大部分‘人蛋’是安全的。”他輕嘆一聲,“當然,這屬於本質不安全的設計,有其內在的殘酷性,但以化學飛船的技術水平,我們只能這樣做。如果是核聚變飛船,就可以採用很多保護措施了。”

阿比卡爾問:“為什麼不把貨艙放到內層?至少可以靠燃料艙來進行一定的保護。”

張明先看看他,“不,擊中燃料艙的損失更大——不,不是怕爆炸,燃料與氧化劑是分開儲存的,哪怕被隕石擊中也不會爆炸,但即使一個貨艙燃料的流失,飛船也承受不起。”

眾人默然,現在他們才真正理解了張明先所說的“內在的殘酷性”。他實際是說,飛船的設計宗旨是把“乘客”(封裝生物細胞的鱗甲,和封裝人蛋的巨蛋艙)當成兩層“人肉盾牌”來保護燃料艙,這與一般飛船的設計理念截然相反,但它在這個特例中又是完全合理的。

八人拉着圓形拉手繼續往前飄飛。楚天樂已經在輪椅上坐了十年,這時也像大伙兒一樣進入了自由狀態,輕鬆自在地飄飛着,這讓他感受到心靈和肉體的雙重輕鬆,莫名的喜悅從心田中滲出。這一段短暫的經歷對他來說簡直是刻骨銘心,甚至影響到他後半生的人生抉擇。

魚樂水一直在旁邊照顧他,也照顧着年邁的教宗。他們已經飄飛了兩三百米,前邊還有同樣的距離,由此可見飛船的龐大。教宗突然想起來,問:

“張先生,你說飛船受力輕微,但在降落時呢?等它找到某顆條件適宜的星球——這顆行星很可能有地球那樣的重力,甚至更大。如此脆弱的巨型飛船怎樣才能安全降落?”

“不,它根本不需要‘安全降落’。”張明先說。

“不需要降落?”

“對。飛船進入重力場后,最外層那些封裝着低等生物DNA的中空鱗片首先因重力而脫落,下墜過程中,它的外殼會因大氣摩擦而升溫,溫度超過五百攝氏度時,外殼上的小孔將噴出一種我們稱之為‘輕雲’的物質,噴出后迅速固化,變成一個巨大的泡泡,把鱗片包在裏面。這個大泡泡會把下落速度和溫度控制在安全範圍內。鱗片是脆性的,撞上地面時將破碎,把夾層內的低等生物種子撒播到地面上,然後生命過程就開始了。我說過,由於撒播的是成熟的生物模板,估計在數萬年內就能完成新星球的‘地球化過程’。”

“然後?”

“這數萬年中,‘褚氏’號一直繞着新星球旋轉,空氣阻力將使它的軌道越來越低,所受重力越來越強。到一定程度后,脆弱的飛船結構將解體,五百個巨蛋艙將分散降落,降落過程中仍採用輕雲物質來保護。到達地面后,同樣由脆性材料製造的巨蛋艙將破裂,每個艙中封裝的一萬枚‘人蛋’將滾落地面,隨後在合適的陽光下自動孵化。”

“噢,是這樣,真是別出心裁的設計。”教宗說。

張明先苦笑着道:“都是被逼出來的,是為了在化學驅動飛船的能力中盡量多榨幾滴油。用中國話說,這是窮人的窮辦法。”

他們接近了球形的指令艙,這兒明顯與其他部分不同。指令艙很小,完全密封,外壁上包着厚厚的金屬鎧甲。人行甬道從指令艙的外邊繞過去,通向飛船尾部。張明先打開指令艙的密封門,裏面幾乎沒有空間,擠滿了形狀怪異的儀器設備。但與普通指令艙截然不同的是,這兒沒有一個儀錶,沒有一盞指示燈。“褚氏”號沒有人類駕駛員,所以飛船的協調控制不需要對外的顯示,都隱藏在電纜和集成電路中,表現為電子的流動。這樣的構造使它更像是一個放大的人類大腦,而不是普通的指令艙。張明先說:

“這兒是飛船的大腦,所以唯有它被賦予嚴密的保護。它依靠同位素電池工作,可持續工作五十萬年。飛船飛出災變區域后,它將自動檢測外部環境,選擇合適的行星,進而在該星球上選擇溫度適合孵化的緯度,引導飛船飛向那裏。當飛船在重力場中解體后,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但它仍將存在。它脫離了原飛船框架后,將靠自身動力逐漸把軌道拉高,最終變成新星球的衛星。它將永遠旋轉下去,俯瞰着該星球上新人類的命運。”

“就像上帝的一隻眼睛。”教宗平靜地說。

幾個人互相看看,笑着點頭。沒錯,教宗的這句話十分點睛,這個指令艙的保存並無實質意義,因為它不可能與蒙昧的新人類有任何互動。在“褚氏”號飛船極其嚴謹的減重設計中,凡是實用價值不高的功能一律被毫不留情地砍掉,唯有“指令艙永久保存”這個功能是基於心理上的原因——為的是:當那些人類子孫在蒙昧的心智和嚴酷的環境中掙扎時,天上能有一個“智慧之物”默默陪着他們。

經過指令艙又行了百十米,甬道到頭了,透過飛船後部框架的間隙可以看到細長的尾噴管,這個細長得像蟋蟀尾須的尾噴管將推動如此龐大的飛船進行加速,看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張明先讓大家在這兒參觀了一會兒,然後領大伙兒折回頭,拐到甬道的一條岔路。走了沒多遠,他打開一道門,引導大家進入一個龐大的扇圓柱形貨艙,這是十個貨艙之中的一個。映入眼帘是林立的巨蛋形降落艙,它們豎立放置着,長軸的長度有四層樓高,短軸中部的直徑大約六米。大家仰視着這些氣勢雄偉的巨蛋形降落艙,心中滋生出敬畏之情。走近看,巨蛋艙的外殼是陶瓷類的材料,堅硬光滑,上面有無數細孔,這就是張明先所說的“輕雲”將要噴出的孔口。八人默然仰觀,心中想像着其後的過程:這些巨蛋艙度過了漫長的航程……隨飛船進入某行星軌道……降落艙脫離飛船向地面俯衝,高溫氣流燒灼着外殼,然後輕雲噴出,把巨蛋艙包成更為巨大的泡泡……巨蛋艙在地面上撞碎,一萬枚“人蛋”緩緩滾落出來,沐浴着陽光……第一個小人兒頂破蛋殼爬出來,用迷茫的眼光看着天和地。他要哇哇地哭一陣,但當哭聲喚不來食物和愛撫時,他一定會憑本能開始尋找食物……

男人們沉默着,魚樂水的眼睛紅了。

張明先咳了一聲,“很遺憾,所有巨蛋形降落艙都是密封的,無法打開讓你們看看裏面的‘人蛋’。不過這兒有一個小一號的巨蛋艙,是依靠褚先生最後捐贈的十億元追加建造的,在它裏面也有數千枚‘人蛋’。我領你們看看。”

他領大家來到那個小一號的巨蛋艙前,其大小約為其他巨蛋艙的一半。它水平放置着,中部有一扇尚未關閉的艙門,張明先領大家進去。裏面密密麻麻壘放着“人蛋”,由柔軟的材料隔離固定。這些蛋處於深度冷凍,不過參觀者都穿着太空服,感覺不到寒冷,從蛋的外觀上也看不到霜結冰凍的跡象。

魚樂水輕輕觸觸身邊的丈夫,“天樂,知道我這會兒想到了什麼嗎?我想起在西峽恐龍博物館見過的、處於原始狀態的一窩窩的恐龍蛋。”

楚天樂回頭看看妻子,笑着說:“但願這些‘人蛋’比它們幸運。我想一定會的,既然我們做出了如此卓絕的努力。”

張明先領他們來到艙室後部,這兒並排平卧着十四個裝置,外形也呈蛋狀,只是比其他“人蛋”大幾號。這些裝置外殼的材質不同,是金屬的。自打這些金屬裝置進入視野,褚、張、喬治、楚、魚、林這六人的目光就盯在上面,神態變得凝重肅穆,連不知內情的教宗和阿比卡爾都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疑惑地看着他們。張明先輕咳一聲,聲音蒼涼地對二人介紹說:

“這是十四台人體冷凍裝置。追加建造這個小型巨蛋艙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裝載它們。此刻在地面上,姬人銳先生正在向公眾公佈有關它的消息,我也告訴二位吧。”他頓了一下,“這裏面裝載了十三個卵生人幼兒。”

“幼兒?”教宗震驚地問。因為依此前的宣傳,飛船內裝載的都是“人蛋”,它們將經過四十五萬年的冷凍,降落到某顆星球后才開始孵化。現在怎麼突然冒出了十三個幼兒?

張明先解釋道,“為了保證卵生技術的可靠,必須事先在地球模擬環境中做孵化實驗。我們做了十次,這十三個幼兒就是孵化實驗中的成活者。但由於可以想見的原因,這些實驗對外絕對保密。這批幼兒將在冷凍狀態下進行這次航行,也用‘輕雲保護’的辦法降落到目標星球。然後該裝置將自動對他們解凍,喚醒他們。這樣,此後孵化的卵生人就將有十三位哥哥和姐姐帶領了。”

教皇和阿比卡爾從震驚中平靜下來。教宗喃喃地說:“願上帝保佑他們。也願他們盡到兄姊的責任。”

阿比卡爾甚至開了句玩笑:“一定會的。我相信,‘13’在新星球上一定是個吉利數字。”

但更大的震驚還在後邊。張明先說:“我要透露的秘密還沒說完。這些裝置同時也將是褚先生,”他指指褚貴福,“今後數十萬年的安身之所。他將隨飛船出發,不再返回地球了。他自願隨這些人類後裔前往宇宙深處,並在餘生中守護他們。當然,”他的蒼涼轉為悲傷,“前提是年邁的褚先生能在那片蠻荒之地生存下來。”

剛剛平靜下來的教宗和阿比卡爾再次被震驚之潮淹沒,愕然盯着褚貴福,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不需要多少想像力就能為褚的未來描繪出一幅圖景:地老天荒,孤身一人,全然陌生的環境,心靈上的孤獨要更甚於肉體上的磨難,因為他的“根”永遠被切斷了。此刻褚貴福看起來神態平靜,但心中一定是波濤洶湧。教宗熱淚盈眶,徑直飄飛過去,隔着太空服與褚緊緊擁抱。他的聲音沙啞,透出內心的激動:

“褚,你是一位勇者和仁者,有大慈悲的胸懷。我無法表述心中的欽敬。”他輕嘆道,“我一向主張《聖經》的寓言性質,但你卻把寓言性質的《聖經》真實化了。”

這番話的深重意蘊讓其他人都感到震撼,教宗幾乎是說:這位自願前往蠻荒星球守護卵生人類的褚貴福就是肉身的上帝,是行上帝之事。教宗對褚貴福用了如此之高的褒辭,其他人聽起來有點兒滑稽,因為,儘管近年來他們對褚的印象已經大為改觀,但畢竟他們也了解褚劣跡斑斑的前半生。不過——也許教宗的評價才是最準確的,也許一個遠觀者才能識別偉人,因為距離可以隱去次要的瑕疵。魚樂水笑着為褚翻譯了教宗的話,褚咧嘴笑了:

“扯淡,甭給我抹粉了。你告訴教皇,我沒那麼崇高,說白了,我是花十個億買了一處別緻的墓地,提前為自己舉辦了太空葬。要是能在新星球上醒過來,多活幾年,算是我賺的,醒不過來我也不遺憾。我這一輩子,該受的苦受夠了,該享的福享盡了;錢賺足了,也被我折騰光了;風流過了,血脈也留足了——不光留在地上,還送到了天上。你說這世上我還有啥放不下的?不如拿我剩下這幾年壽命當賭注,到天上闖蕩一番。”

魚樂水照實為幾個外國人翻譯了他的話。大伙兒都笑了,拋掉了剛才的傷感,依次同褚擁別。褚貴福說:

“對了,有點兒情況得向你們說明,免得有人把我想得太壞。我去新星球可不是要照料自家兒孫——想這樣干也做不到啊,我根本不知道有褚家基因的‘人蛋’是哪些。喬治說反正肯定和我不在一個艙里,以後在新星球上相遇的機會不大,就是遇上了我也不能單憑外貌就斷定誰是褚家的種。娘的,這個鬼喬治事先就斬斷了我的私心,我只好乾脆學高尚一點,當一個大公無私的好乾爹了,我會對五百萬個‘人蛋’崽子一視同仁。”

眾人都笑了。

“說到這兒我還得透露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此前只有我、姬人銳、喬治和張明先四個人知道,連楚天樂和魚樂水也不知情。”他看看楚魚二人,兩人多少有點兒吃驚,笑着聽他往下說。“這個秘密就是:我這個艙里的‘人蛋’的基因,”他指指周圍的“人蛋”,“不是電腦隨機挑選的,而是我指定的。不過我可沒倒賣船票,我指定的都是對‘神鷹蛋’計劃貢獻最大的人,包括所有‘樂之友’和他們的後代。”楚天樂和魚樂水大為吃驚,把目光轉向姬人銳,但褚貴福事先截住他倆的質詢,“小楚小魚,聽我把話說完。這事不怪人銳老弟,是老褚我逼他做的。當年姬老弟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所有‘樂之友’們都不搞特殊,不會為自己的後代索要船票,這樣的決定十分高尚——可是公平嗎?按我老褚的規則,它就不公平,很不公平,出力大的人理當得到相應的回報。小楚小魚,不管你們對這件事兒怎麼看,反正木已成舟,咱們就甭多說了。”

楚天樂暗暗搖頭,他確實不知道這件事,但也不信這麼大的行動只有四個人知情。在執行環節肯定有人知道,至少是看出端倪,但他們都把秘密悄悄蓋住了。原因很簡單,他和姬人銳曾倡導對全體民眾的公平,但褚的做法卻是另一種公平,對有功之人的公平。所以這種做法在“有功之人”這兒容易得到共鳴。楚天樂不願對民眾食言,但在此時此刻多說也沒用,不可能把這些“人蛋”扔出去。於是他看看妻子,爽快地說:

“好的,不說這個了。褚大叔,這些人就託付給你了。”

“沒說的,我說過我要當一個好乾爹。小楚啊,我把秘密全抖出來吧——這裏面也有你和魚樂水的血脈,你甭問我是咋辦到的。”他得意地說,“小楚,聽說你堅決不留後代,為的是不讓壞基因流傳,別怪大叔我說話直,你這種想法實在是走火入魔,糊塗油蒙了心。依我說,只要能生出你這樣的天才腦瓜,就是伴着絕症也值啊。你給大伙兒做了多少事我就不說了,我想,在新星球上,也需要你這樣的天才腦瓜給眾人指路哩。”

魚樂水知道褚是咋弄到兩人基因的——在自己的幫助下。不過,那時褚貴福只說要幫楚天樂留下後代,並未說是送往太空,他當時就是用“天才大於絕症”這個道理來勸說的,而且把自己說服了。她也覺得丈夫的決定是走火入魔,她想,丈夫這個過於理性的、與本能截然相悖的決定,其實不如遵循本能更為合理。楚天樂看看妻子,爽快地道:

“不說它了,木已成舟的事就不說它了。褚大叔,祝你好運氣!”

時間很緊,不容大伙兒從容話別。張明先已經調好了速凍裝置,褚貴福與大伙兒揮別,走進去,關上透明的門。他在裏面取下太空服的頭盔,躺下去,平靜地笑着,再次向大家揮手,說:

“我準備好了,開始吧。”

張明先沒有立即按下啟動鈕,而是走過去,面對褚貴福莊重地鞠躬致敬。其他六人重複了他的動作,包括教宗,教宗還對褚施了福。裏面的褚貴福一改平素的諧謔流氣,雙手抱拳,鄭重地一一回禮。最後張明先庄容說:

“我要啟動了。褚先生,永別了。”

“永別了!”

他按下按鈕,看不見的酷寒瞬間充盈了裝置的內腔,褚的笑容迅速凍結,在那張皺紋深鐫、帶刀疤的臉上凍結成永恆。

至少是四十五萬年的永恆。

來時的八人變成了七人。他們返回“赤兔”號,關閉密封門。“赤兔”號脫離接合態,緩緩退回,然後是一個反向的太空魚躍,重新定位在“褚氏”號下面的軌道。附近的一顆同步衛星把“褚氏”號的畫面同步送往地面,“赤兔”號上也接收了這些畫面。現在,七人凝視着屏幕,屏幕上展示的是一個超長的無聲鏡頭。暗黑的天幕上,“褚氏”號安靜地待着。“褚氏”號艙內的速凍裝置里,褚貴福和十三個幼兒安靜地睡着。地面上,一塊塊實時直播的巨型屏幕下,人群靜悄悄地向上凝視着。終於傳來了姬人銳的聲音:

“一個偉大的歷史時刻來臨了。‘褚氏’號飛船攜帶着地球的生命信息,包括人類的生命信息,包括一個勇敢的守護者和他羽翼下的十三個幼兒,即將開始這趟為期四十五萬年的漫漫征程。七十億雙眼睛在看着他們,七十億顆心在為他們跳動。現在我宣佈:‘褚氏’號啟航。”

“褚氏”號細如尾須的尾噴管噴出藍色的火焰。在廣袤的天幕和龐大的“褚氏”號飛船的映襯下,這團火焰太小、太微弱了,就像是螢火蟲在推動一架飛機。但“褚氏”號還是緩慢地得到了速度,緩緩離開,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暗黑的天幕上。

地面上傳來數十億人的歡呼,不過歡呼中滲着蒼涼。

“褚氏”號的加速度只有微不足道的零點零零一米每平方秒,但正如一句中國俗語:不怕慢只怕站,“褚氏”號用這蝸牛一樣的加速度,在半年時間裏逼近了第三宇宙速度。然後它暫時停止加速,以這個速度向木星飛去。近兩年後,它飛抵七億千米外的木星,在強大的木星重力場中把速度增加到二十千米每秒,航線也來了個陡急的轉彎。然後它啟動本身的驅動裝置,在加速狀態下向外太空飛去。它在轉彎之後的航程中有一段離地球比較近,大口徑的天文望遠鏡可以在暗黑的天幕上看到“褚氏”號尾噴管微弱的光芒。那一段時間,地球上所有電視台都在播放有關它的畫面。但這束光芒太微弱了,很快消失不見。

“褚氏”號上沒有配備大功率的通信裝置,這是為了把每一滴能量都用于飛船的加速。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人類無法控制幾十光年外和幾十萬年後的“褚氏”號飛船,母子之間的關係早晚要斷的,既然如此,那麼早斷幾天也無所謂。三年之後,已經接收不到“褚氏”號的無線電信號了。飛船徹底脫離了地球的羈絆,由不可知的命運來引導其後的航程。民眾除了祈禱“褚氏”號好運之外,開始把目光轉向第二艘飛船,那將是一艘核聚變動力飛船。

那時民眾還不知道,“樂之友科學院”諸位天才的目光已經越過了核聚變動力飛船,盯上了一種全新的驅動方式,這種驅動方式基於一個全新的理論體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逃出母宇宙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逃出母宇宙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送子遠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