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喜鵲
趙叔沒做聲,嘆了口氣。直到幫趙噠噠的背部塗完,將藥膏塞在她手中,那有些凝重的氣氛才被打破。
趙叔低聲說:“進房間自己塗。”
趙噠噠坐着沒動,就聽到重抱起智能機械人的趙叔,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說:“年輕人,別太拼,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這種老調重彈的話題,從來只會得到一種回答,但看到趙噠噠背後縱橫交錯的傷痕,趙叔每次都還是忍不住要提一提的。
“不需要,”趙噠噠的臉藏在陰影里,只有那雙充滿野心與慾望的眼睛,在這擁擠而黑暗的世界裏熠熠生輝,“‘那邊’還沒消息嗎?”
趙叔感覺自己剛剛的那段話簡直白講了.他狠狠地抱住懷裏小巧的機械人,道“你還想要啥消息哦,上次你把隊友打了個半死,現在誰都不敢和你組隊……照我說,你現在在第九區軍部混得好好的,為啥還要偷偷地加入第十三區的民間雇傭軍團?上次你小命都差點沒了,到底圖個啥?”
“缺錢,我缺很多很多的錢。”趙噠噠沉着臉,望着屋外的黑夜,說,“打點上面要錢,結交朋友要錢,只因為我是地球人,要想出人頭地,就需要錢。所以,誰要阻礙我往上爬的路,就得滾;誰要侵吞我應得的那份錢,就該死。”
趙叔嘆了口氣,道:“你是我所見過的混得最好的地球崽崽,何必把自己逼得那麼苦……養父母對你還不夠好嗎?”
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趙噠噠總是有些迴避,她順了口氣,收斂起那些陰暗的情緒,晃晃腦袋,像是終於想到了什麼似的,老氣橫秋地“哎喲”了一聲,說:“我媽持別喜歡你調的那個玫瑰膏的味道,你要不要便宜賣給我點?”
趙叔氣得第二次摔了智能機械人,怒道:“那是創傷葯!”
“我難道還買不起了?”趙噠噠從虛空囊里掏出了一顆極似寶石的硬質透明晶狀物體,道,“諾,定金,我出完任務過來找你要。”
一點也不像剛剛說缺錢缺到要死的人。
趙叔捏着那顆透明中帶着點水藍的“寶石”看。那水藍清澈透亮,即便是再不識貨的人也立刻就能看出,這玩意兒顯然造價不菲。他輕輕搖晃了一下,被壓縮到極限的清泉,從那裝置里慢慢地傾斜而出。
是約五立方的純凈水,裏面充斥着人體所需要的微量元素。
他目光一緊,攥着那“寶石”,連忙道:“我可來不及做那麼多。”
他拿起腕錶,準備打開虛擬庫轉賬,趙噠噠已經拎起烘得半乾的軍服,嫌棄似的抖了抖,塞進了虛空囊中,而後目光落在別處,像是在隱藏着某種情緒,道:“你不是還要接濟那些孩子么,算我一份。”
趙叔怎麼都打開不了虛擬庫,立刻就明白趙噠噠這是又黑了他的賬戶,只能無奈地看了她一會兒,才垂下頭。銀色的短髮一根根都豎得很挺,像是炸毛卻又無法抵抗的老刺蝟。
趙噠噠被趙叔那模樣搞得有些受不了,略有些氣虛地大聲說道:“權當投資,他們以後出人頭地,要連本帶利還我的。”
趙叔被趙噠噠這副土財主模樣給氣到了,拿起一卷繃帶就朝她臉上招呼去,道:“就你精明!”
“窮了可什麼都做不成吶,”趙噠噠接住來自趙叔的軟綿綿攻擊,那如同面具般虛偽的笑容又重新掛在了臉上,她朝趙叔拋了個飛吻,說,“趙叔,要是你像以前一樣幫我接雇傭軍那發佈出的任務,好歹還能賺點兒中介費的,現在我直接去僱用軍團總部接任務,你可什麼都撈不着了,是不是覺得虧大了?”
她得寸進尺道:“以後想好好養孩子,還是得幫我接任務才行啊。”
回復趙噠噠的,是更用力的摔門。也不知道是被感動到傲嬌了還是被氣到不想和她說話了。
趙噠噠帶着偽造的假信息卡一路直奔交通線,隨手一掏口袋,卻摸到趙叔偷偷給她塞的平安符。薄薄的紙,與成績單一樣的重量,卻讓那雙能將其輕易碾碎的手停了下來。
坐上了地載列車,她從第九區中部橫跨大陸,又在半路中轉了三次,確定無人能追蹤到后,才小心翼翼地出現在第十三區的某處小巷。
一條黑色的大披風將她兜頭蓋臉地遮得死死的,裏面穿着防探測的銀色隔絕服,頭上還帶着灰黑色喜鵲造型的頭盔,內含熱像儀、充電站、測角儀、單兵電台等各種精密儀器,分部在全身各處,外骨骼套裝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大了一圈,真可謂是武裝到腳尖。然而趙噠噠本人則駝着背縮着脖子,與之前那意氣風發的軍人形象截然不同。
她推開了地下酒吧的玻璃門,從諸位喝酒閑談的醉漢們身邊走過。
人們見到趙噠噠那醒目的標誌后,紛紛讓了條道,目送她走進黑暗的更深處。
“喜、喜鵲來了?”裏面的招待見了她,連忙挺直身子縮緊胳膊,聲音還有些發顫。
他的頭髮不像趙噠噠那樣的純黑,而是棕紅色。在幾十年只有人造光的歲月里,所有的地球人不管是膚色還是發色,都變淺了幾個色度,配着他嚇白的臉以及誇張的小丑服,頗有些滑稽。
作為號稱民間第一雇傭軍團“深海”的唯一招待員,他在享受着高工資高福利被人羨慕嫉妒恨的同時,也承受着普通人不能承受的生命風險。
比如現在。
他可是見過尋常連屁都不出一個的“喜鵲”先生,一聲不吭就把組裏排名第二的“惡鯊”先生打得渾身是窟窿,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了。那血腥場面真是……
想到那一幕,招待抖了抖,覺得自己渾身都很疼。
趙噠噠的喉間裝着劣質的變聲器,說出來的話一股子雌雄莫辨的電子音,她望了望空蕩蕩的四周,道:“為什麼一個人都不在。”
“有,多着呢!”招待抖歸抖,業務還是不錯的,他連忙解釋道,“只不過最近第八區大人物的女兒要結婚,需要安保人員,這活兒傭金多又輕鬆,大家都奔着那個去了。”
雖然招待沒指名道姓,但這樣人盡皆知的大事,趙噠噠又怎麼會沒聽過。
即將結婚的這位叫蔚藍的半混血貴族,是星堆世界第八區前任總督的獨生女,身份高貴卻也特殊――因為她是由純星堆男性與純地球女性孕育的後代。
她自出生起,便是星堆人供奉的“金絲雀兒”,養尊處優名副其實的嬌貴公主,第一次公開露面是十六年前的“血玫瑰刺殺案”,她作為當事人,被自己的地球人母親保護,幸免於難。當年通報都是她失去母親后渾身浴血脆弱如琉璃般的模樣,那沉默到極致的哀慟,令人心生憐惜。
也因此,她成了星堆人與地球人都想守護的孩子,甚至很多人將她作為兩個文明的和平橋樑,至今依然這般認為。
第二次露面,是在十年前的年夜,為全世界祈福,一曲高歌如天籟,加上那清麗出眾的外貌、修長而單薄的身形、平和可親的姿態,那最簡單的低頭淺笑,一瞬間就讓她從國民閨女成為全民女神。
第三次露面,就是三天前,她公佈婚訊,一時之間,集體失戀,並且瘋狂嫉妒她的訂婚對象、權利僅次於第九區總督的指揮使的次子,純星堆人,坎吉·桑。
趙噠噠對此毫無興趣,她本來就是衝著某個雇傭任務來的,不過出於對這位公主天然的嫉妒,她還是伸出手,問:“她發的任務內容具體是什麼?”
招待識趣地將浮動着文字內容的微縮顯示板雙手遞了過去。第一位飄金的大字,佔據了雇傭榜的頭條,一看就壕氣衝天。
趙噠噠隨便掃了眼,嗤笑一聲,道:“這位公主真是好大的排場,要從第八區一路婚車巡禮到第九區,這一路得雇傭多少人?居然還敢不要軍隊,呵,她以為沒人敢劫持她?”
招待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悄悄抬手擦了擦額間的汗,最終還是為了維護心中的女神,閉着眼攥緊拳,鼓足勇氣說:“公主不知人間疾苦……但她是真的很喜歡地球人!”
趙噠噠望着招募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純地球人血統,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吐槽。
“我可不想伺候這種大小姐,”趙噠噠不屑地翻動着顯示板,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便裝得一副瞧不起蔚藍發佈的那個任務的模樣,自負又隨便地說道,“第二個任務,我單人接了。”
招待連連點頭:“‘喜鵲’先生真是藝高人膽大、富貴不能淫,我這就為您去申請。”
趙噠噠的目光,在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終於落到了最後一行,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在面具底下突然凝固住。
“基層安保時薪千金,貼身護衛人員……時薪萬金?她是來送錢的?”趙噠噠感覺自己的手有點捏不住顯示板了,但是在掃到"地球人”與“非軍方”字眼后,她還是按捺住那心動的感覺,艱難地將目光移開。
趙噠噠前一秒接下的那份雇傭工作,不僅比蔚藍發佈的那個任務繁雜活臟,耗時也長,且薪資還低了一倍,導致前來應徵的人自然是寥寥無幾。
而當“喜鵲”之名出現在這單任務的後頭時,應徵人數更是迅速從4人變為1人。
雖然趙噠噠本來就打算單人接榜,但這種被人嫌棄的場面,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一想到自己不管是在第一軍還是在雇傭軍團,都不受人待見,趙噠噠笑得有些輕蔑。
她望着被張貼得到處都是的蔚藍的海報,對上海報里蔚藍那雙晶瑩剔透的黑色雙眼時,趙噠噠忍不住伸出手,“刺啦”一下撕碎了用星屑拼接的海報。頓時十九色星屑如砂礫般墜落在地板之上,脆弱得令人發笑。
“你這樣的公主,憑什麼要來了解螻蟻的感受。”
身後有一陣微弱的風拂來,將星屑吹去,一道被黑色斗篷裹得緊緊的影子落在趙噠噠的腳邊,一個輕柔又危險的聲音自她背後傳來:“你也不喜歡她?”
也?
趙噠噠謹慎地轉過頭時,對方已經不在了,但空氣里留下了冷冷的香氣,是一種危險而刺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