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裂痕
“趙噠噠,聽說你的體能訓練又掉車尾了?”一名將淺藍色軍裝半掛在肩上的女人,從高處“砰”地一聲跳下,自來熟似的拿一根手指戳了戳趙噠噠的肩膀。
趙噠噠猛地將半披着的衣服拉上,將止疼片捏在掌心,微閉着眼沒吭聲。
沾着汗的訓練服底下,除了今天新添的,還有經年累月的舊傷。
見趙噠噠沒反應,對方自討沒趣似的“嘖”了一聲,收手時還嫌臟,非要在趙噠噠的衣角蹭蹭指腹,才漫不經心地說道:“地球人就是嬌弱,還是從哪兒來滾哪兒去吧,別拖我們第一軍的後腿。”
等對方走遠了,裝作木頭人的趙噠噠才直起腰,點了點臉頰上的指紋識別按鈕,卸下防護面罩,露出滿是汗水的臉。
一張極為普通的、落在人堆里也不會有人在意的臉,終於顯露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
她眯着眼,冷冷地看着那人遠去的方向,抬手按住方才被觸碰到的地方,指尖一挑,從綿密的軍裝縫隙里,找出一根比頭髮絲兒還細微的擬態型透明導管。
竊聽器。
這是想抓她把柄呢。
趙噠噠從鼻尖發出一聲輕哼,斂住息,將那截才被對方塞進來的竊聽器慢慢抽了出來,卡在衣袖上。
她冷靜地穿好那一身淺藍色的軍服,將這張期末訓練總結的成績單一點點碾碎,直到它化為灰燼,才大步往休息室外走去。
懸於半空中的訓練場,高大輝煌如神殿一般,嵌落在雲顛之上,在日光的折射下,顯露出近乎於夢幻般的晶瑩剔透。
趙噠噠當初剛進來的時候,幾乎是被那強烈的光線刺得睜不開眼,而現在,卻已經能毫不受其影響,闊步昂首,徑直往懸浮站台走去。
“喲,你又來訓練了?”同樣從訓練場裏走出來的幾個半混血的星堆人湊了過來,不懷好意地朝趙噠噠打量道,“就算你再怎麼訓練,也不可能追上星堆人的體能,這又是何苦呢?”
還有人搖着頭,故作惋惜道:“地球女人乖乖做情婦就得了,你當兵把自己搞得那麼壯,還怎麼嫁得出去。”
趙噠噠瞟了眼對方的肩章,嘆了口氣,原本冷淡而堅毅的表情慢慢鬆懈下來,化作些許的苦澀與憂愁。她慢慢抬起頭,“強顏歡笑”道:“誒,我就是因為長得丑嫁不出去,才來參軍的呀!”
和趙噠噠一樣,這幾個人均來自九區軍部。趙噠噠屬於第九區第一軍團的重點培養對象,那幾人負責的是全九區軍部的後勤,所以,趙噠噠和他們不僅沒有利害關係,還屬於半個戰友,這些人對趙噠噠的敵意也不像其他人那麼大。
雖然有着星堆人一慣以來拿鼻孔看人的臭毛病,但當這位只要四年內從訓練營順利畢業,就能直升入九區第一軍團、成為正規軍的天之驕子,在他們面前露出這般自怨自艾的神色時,這幾個的虛榮心瞬間得到了滿足,反倒升起些許虛偽的同情,紛紛道:“哎呀,參軍也是不錯的嘛,有軍餉有福利,你實在捱不住了,退役后撈個文官也是不錯的!”
在他們看來,作為二等公民的地球女性,能坐上軍部基層文秘的座椅,就已經是很不得了的了。
趙噠噠抬手拍了拍離她最近的那名中士的肱二頭肌,一臉羨慕道:“那以後就等各位大哥多護護我這個未來的文官了!”
幾個大男人被趙噠噠這個身披精英光環的人一句馬屁,拍得各個尾巴翹天上,哈哈大笑起來,說:“一定一定,罩一個你還是不在話下的!”
說話間,連通地面與天空的那艘半新不舊的飛梭,在空中打了個噴嚏,才將將停在眾人面前。一看這型號老舊的車體,幾個星堆人都不着痕迹地半退了一步。
趙噠噠轉過頭,臉上露出些許討好的壞笑,道:“我這個地球人比不上各位大哥財力驚人,還需出去做些小工補貼家用,就先走一步了,這是一點小小心意――”
她從口袋裏扔出一個紅盒子,掐尖聲音密語道:“我從地球原產地帶來的一些助興精油,就先當是提前謝過各位的庇佑了。”
得了甜頭,幾個大男人都熱情地朝着趙噠噠招了招手,開心得像條泰迪似的,完全沒發現趙噠噠已經在不知何時,將別在袖子上的竊聽器卡入其中一人的髮絲兒里。
趙噠噠一臉鎮定地在飛梭里找了個舒服的角度,語音輸入目的地:“帶我去地面(09,231)。”
在一百年前,地球還只是普普通通的地球,擁有高等智慧生物的九級文明。
然而在,2078年時,地球附近生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黑洞,並且以每年三千公里的速度往外擴張。就在地球人類一籌莫展等待末日時,一個屬於七級文明的星船飛了過來,為地球擋住了災難。
星堆人以救世主的姿態降臨地球,並在地球紮根。他們為地球人帶來了超乎想像的科技、豐富的文明、無窮的財產、資源,拯救了地球不斷惡化的環境,也帶來了……統治和歧視。
地球上的最高等智慧生物變成了人口總數約2億的星堆人,而近85億土生土長的地球人,則成了二等公民。星堆人居住在空中,而絕大多數的人類,則永遠只能仰望他們城堡的底部,以及再也看不見的雲與星。
而地球人定居的地面,則被劃分成十四個區域,每個區域又以貧富差距等指標,分為540個城鎮,而趙噠噠現在要去的地方,則是位於第九區第二百三十一號的一座治安良好的小城。
趙噠噠坐在靠窗的位置,閉着眼等待這漫長的五分鐘。從雲層間傾瀉而出的銳利的光刺向她,卻在接觸到飛梭的外層遮陽系統后變得柔和而溫暖,乖巧地環繞在她的身側。於是一棟棟水晶般剔透的建築在或濃或淡的雲里目送着她,目送她從最光亮的瞬間墜入黑暗。
底下那層堅固如同冰層的有軌“陸地”,在接受到飛梭的通行訊號后逐漸彎曲蜷縮,形成一條空心的冰棱型隧道,裹挾着飛梭的軀體,讓它從三千多米的高空直墜入地球表層。
從光到暗只需一霎那,趙噠噠穩穩地坐在座位上,就在身邊人因不適應而想嘔吐之際,她已經閉着眼,精準地將嘔吐袋遞在了他們的面前。
還沒等人道謝,趙噠噠已經解了環住她周身的安全機械裝置,在機械的報警聲中站了起來,從半開的車門一躍而下。
地面上只有偶爾幾處地方泄露些許自然的日光,其餘的一切都被燈火點綴,看起來狹塞而令人窒息。
下了飛梭,她那一身軍裝立刻成了眾目睽睽下的贓物,引起了小城眾人的注目。地球人直勾勾地盯着她,連空氣都安靜了一瞬。
趙噠噠看慣了那種或避之不及、或貪婪無比的眼神,她哼着小曲,近乎挑釁似的一蹦一跳着往一棟老舊而破敗的五層式建築走去——那是少有的幾棟沒有規劃成統一節能銀色白牆的公寓,裏面住着的都是一些懷念舊時代生活的老一輩。
她剛進了位於頂樓的診療所,就把粘在自己身上的軍服脫下踩在地上,對裏面穿着白大褂的老人道:“趙叔,我先去洗個澡!”
“喂,我這是黑診所,你能不能不要把這裏當自己家!”戴着助聽器的老人,顫巍巍地放下正坐在他懷裏為他讀報的陪伴型智能機械人,裝模作樣地在桌子上拍了拍,“也不想想你身上多臟,也不想想現在的純凈水有多貴,要收費的,我這次一定要收費!”
只有四五歲小孩身形的智能機械人,在地上滾了滾,撿起它那頂掉落在地上的紅色毛線帽,又鄭重地重戴在頭頂,看起來特別滑稽。
這裏與其說是診所,更像是鰥夫獨居的房間,處處都透露着沉沉的死氣。鍋碗瓢盆與油鹽醬醋都掛在手術台旁,小型的消毒櫃與無影燈連在一起改造成一體式機械,因為剛剛才上完油,一股子機油味混雜着廚房間的油煙味,很難聞。
趙噠噠一邊沖水一邊大聲道:“衣兜里有一包煙,給你的!”
趙叔這下手不哆嗦了,也不埋怨了,興沖沖地從趙噠噠的上衣兜里掏出煙盒,麻利地點了一根吞雲吐霧着,又將她暗兜里的東西一個一個拿出來,將掏乾淨的一套軍服扔給智能機械人去洗滌吹乾。
趙噠噠洗了十分鐘,出來的時候,身上的傷口都泡得又白又腫。她面上的妝容卸了去,雖然整體上依然是一張略顯平凡的臉,但那雙亮如星芒的眼,實在是招人得很。
趙叔朝趙噠噠揮了揮手,拿起藥膏來給她抹,一邊道:“我給你的葯怎麼不塗?還有,前幾天點我的倉庫,發現少了兩瓶助興葯,你什麼時候偷拿的?”
見瞞不了趙叔,趙噠噠避重就輕道:“送人了……再說我留錢了。”
趙叔“噗嗤”一聲笑出來,沒再追究,繼續調侃道:“你這傢伙,又在打什麼壞主意?那葯勁頭足,不搞個一天一夜根本就停不下來的,你倒是說得好聽,拿去送人,你是去讓人送命的吧。”
“星堆人,死不了,誰讓他們……”趙噠噠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