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人心詭譎
暗紅色的血液在地上不斷蔓延着,像是一個看不見的畫師在以血為筆,畫出一幅詭異瘮人的圖案。
呂不韋是踏着未乾的血跡來的,當他出現在侯府之時,蒙恬和蒙毅的心中升起了一絲不妙的感覺。
“羅兒,何不到本侯身邊來?”呂不韋將雙手負於身後,深寒的目光難以捉摸,令人生出一股冷意。
甘羅幽幽地看了蒙恬一眼,然後緩步走至呂不韋身邊。
一個高大魁梧的劍眉硬漢站了出來,他的臉上和盔甲上都掛着斑斑血跡,方才和死士們的那翻交手,他是最勇猛的一個。
楊卓走到呂不韋面前,俯首抱拳,然後鏗鏘一聲跪在了地上:“末將失職,未能阻止賊人劫走燕國質子,請相國大人降罪!”
呂不韋俯視着跪在腳下的楊卓,語氣冰冷:“你是何人?本侯似乎沒見過你。”
“蒙將軍麾下千夫長,楊卓。”
“千夫長?楊卓?質子既已被劫,你為何不帶兵去追?”呂不韋冷冷一笑,目光巡視着他眼前的一切事物。
楊卓的身軀不由一顫,微微怔了片刻后,他暗暗咬了咬牙,便又說道:“質子被劫出將軍府後,末將已命人去追,相信王都尉此刻也已率領人馬追擊。”
呂不韋緩緩地邁着步伐,他的面容看不出喜怒,但他眼角流露出的凌冽寒意,已足以讓人心生畏懼。
死士們的屍體共五十一具,無一生還。呂不韋用腳撥弄着屍體,眼見清一色的黑衣,且臉上俱無遮擋之物,便是譏諷道:“光天化日之下着一身黑衣劫人,何其愚蠢。”
楊卓轉過身來,姿勢卻仍是方才那副俯首跪地,抱拳請罪的模樣。
“回稟相國大人,這群賊人俱是墨家弟子,據傳聞所言,墨家弟子平素着裝儉樸隨意,如執行任務,便皆着墨色,意之墨者非攻。另外,墨者左胸之上均黥有‘墨‘字,相國大人來此之前,我等已查驗二十餘俱屍體,皆不出所料。”
呂不韋隨手抽出身旁士卒所佩之劍,然後朝着其中一具胸口衣衫還未被撕開查驗的屍體揮了下去。
衣衫劃破之後,呂不韋用劍挑開碎掉的衣衫,果然看到了死士胸膛上所黥的‘墨’字。
“墨者,有意思。本侯聽聞,前幾日廷尉大牢外示有墨家賊首公羊恆之畫像,如今公羊恆可在此間?”
楊卓回道:“闖入將軍府的賊人除四人隨燕國質子逃走之外,俱已伏誅在此。事後我已命人找來畫像,確認公羊恆並未在此五十一具屍體之內。”
呂不韋哼哼地冷笑兩聲,忽地將手中之劍刺入地面,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他眉心皺緊,又是輕聲一嘆:“賊首不知所蹤,燕國質子下落不明,我大秦王都之內,出了這般令天下人恥笑之事,何其可悲也。”
此話說得簡潔直白,語調緩慢,卻是讓眾人聽得字字驚心。
一年前,義渠爆發叛亂,勾結匈奴犯境,大將軍蒙驁北上平亂,戰事焦灼。三個月前,蒙武也被調去北線,而那時,恰好是呂不韋讓大王下令將燕丹轉囚至將軍府的時間點。
朝堂之上,呂不韋的勢力已無人可及,王都尉、大司農、廷尉、御史大夫、內史,皆是呂不韋的人。
但在最為緊要的兵權角逐之中,呂不韋還是有忌憚之人,此人便是四朝元老的蒙驁大將軍。
呂不韋想要扳倒蒙驁自不是一朝一夕,而此次燕丹於將軍府被劫一事,正是他呂不韋借題發揮的契機。
“末將懇請相國大人降罪!若質子無法追回,楊卓願以死謝罪!”楊卓將雙拳合於身前,幾欲以頭搶地。
楊卓隨蒙驁征戰多年,血性之人在呂不韋面前如此狼狽求罪,似乎有點諷刺。楊卓不笨,將軍府的所有人都不笨,他們都清楚楊卓此舉是為了攬下罪責,以免讓呂不韋在朝堂上藉此事鼓動群臣,逼大王降罪於蒙驁或者蒙武。
甘羅當然也不笨,只不過,來到這個時代不足一年的他,此時並看不清呂不韋和楊卓之間的對話是為了什麼,論起權利角逐,陰謀詭計,甘羅如同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懵懂得一無所知。
“君侯。”甘羅向呂不韋遠遠叫道,“楊千夫長統領將軍府八百府兵,如今被賊人劫走質子,難脫罪責。但方才那些賊人闖進來時,似乎對將軍府內的防衛知之甚深,甘羅以為,此事應當仔細調查才好。若是有賊人暗通內鬼,將軍府佈置多時的防衛便形容擺設,如此一來,質子被劫一事,君侯恐不應降罪於將軍府眾人。”
甘羅說出此番話來,心裏當然是想幫助將軍府,但幾乎在他說完這話的一瞬間,甘羅清晰地看到了將軍府眾兵卒對他投以怒目,眼神中飽含怨憤。
甘羅不解,他將目光投向蒙恬,想要尋求答案,但蒙恬回答他的,仍然是一個充滿怨憤、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怒容
呂不韋側身看了一眼甘羅,他知楊卓所想,也知
甘羅所願,呂不韋本以為需要自己來點破整件事的關鍵之處,卻不料甘羅此刻站出來替他說了想說的話。
的確,若是將軍府所以有人都噤聲對內鬼一事隻字不提,然後由楊卓攬下罪責,那麼呂不韋便沒那麼容易以內鬼之事借題發揮,畢竟,以呂不韋的視角來看,他不屬於將軍府和賊人任何一方,燕丹被劫時又並未在場,從何得知將軍府有內鬼一事?若貿貿然講出來,豈非陷自己於不利?
呂不韋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他提起腳步越過那些被整齊放置的屍體,快步走到了甘羅身邊,一臉震驚地道:“羅兒所言,實令本侯大感意外!方才墨家賊子劫走燕丹,羅兒應當在場,莫非是看到了什麼奇怪之事,才會講出此番話來?”
甘羅心中狂跳,他清楚地見到了呂不韋表情的變化,自然也知道了自己方才所言尤其重要,但他不知道的,是方才所言對將軍府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打擊。
甘羅只是很單純的以為,楊卓堂堂血性男兒馳騁疆場多年,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犯下大罪死便死矣,有何惜哉?但若被一個少年出言相救,那就是令他楊卓無地自容和將軍府蒙羞的一件事,所以,那些府兵才會對自己投以怒目,身為將軍府少主的蒙恬才會是一副受到奇恥大辱的憤怒神情。
事到如今,甘羅也別無他法,他只能在呂不韋的注視下,一五一十地說了質子被劫時他看到的全部過程。
立在遠處的蒙恬,凝視着他二人的每一字話語,每一絲表情,他死死地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目光中燃燒着的憤怒烈焰似乎隨時要爆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