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老探花對弈病諸葛
“岳師,你怎麼……”
盧孝直見到自己的恩師突然來了梁園茶樓,一時間有些愕然無措,畢竟他已經盡量將消息阻隔在岳老家公所隱居的草廬外了,照理說不應該會來到此地,但恩師已經來了,盧孝直自然不能當做沒看見。
老人深深凹陷的蒼老眼眸散發出淡淡失望情緒,沙啞的喉嚨發出沉悶地聲音道:“看來你們已經把我這個老頭子當成外人了。”
盧孝直、馮德倫還有其餘的嘉州棋手趕緊恭身道:“家公說的哪裏話,我們是怕打擾了您老人家靜養。”
“你們就是這麼讓我靜養的?要不是小和尚調皮出去玩耍,知曉了此事,我此刻還被你們蒙在鼓裏!”
攙扶着老人的那個皮膚黝黑的五六歲稚童,頭上一片乾淨,還頂着一顆清心戒疤,看起來應該是剛受戒不久的小沙彌,覥着臉笑嘻嘻的模樣,就像是在邀功一般。
盧孝直識得這個小沙彌,他法名野雪,並不是嘉州寺廟中剃度的和尚。
野雪的師父清了大師來自姑蘇城外的寒山寺,是個弈僧,所以野雪也應該是寒山寺的和尚。
不久前清了大師攜徒遊方至此,與老家公在嘉州城外的草廬雨夜弈棋,棋畢,瞑目禪定而死,后老家公將其安葬,念其徒野雪年幼無法隻身返回寒山寺,家公收養了野雪小和尚,打算日後託人送他返回姑蘇寒山寺去。
沒想到此事竟壞在了他身上,盧孝直本以為他只是個五六歲的稚童,又是個沙彌,便沒曾把他放在心上,可到了此刻,盧孝直才終於想起來,這個野雪小和尚的師父可是個善弈的僧人,最該防的也就是他了,卻偏偏只漏了他。
盧孝直心中大呼不妙,可是家公此來,必定是為了與程白水弈棋之事,這可讓盧孝直十分惶恐,因為眾人都明白,此時的狀況便是連老家公也無法掌控的,贏了還好,若是輸了,不僅嘉州棋壇身名俱落,還得連累老家公晚年不保。
“岳師,此時程景明還在裏面等着呢,不如先讓馮德倫兄前去應戰?”盧孝直緩緩試探道。
程汝亮字景明號白水,旁人習慣以程白水喚他,但盧孝直身為嘉州棋壇的會首,程汝亮又是晚輩,自然是以表字稱他。
而一直彎着腰不敢抬頭看的馮德倫恭恭敬敬的,一句話也不敢說。
岳老家公從野雪小和尚處聽聞新安程白水邀戰嘉州棋壇五局之事,心中頓感不妙,當下便已猜出是盧孝直故意封閉消息不讓他知曉,於是帶着野雪從城外緊趕慢趕地來了梁園茶樓。
程白水的名頭他哪裏會沒有聽過,他可是踩着新安弈派開派宗師汪曙而一躍成名的,汪曙何許人也?當年帶着新安弈派與鮑一中的永嘉弈派於江淮間大戰一場,實力雖不及鮑一中強悍,但那時鮑一中剛從京師回到江南,正是棋力最巔峰之時,卻也只能讓汪曙先,而不能饒更多子。想當年多少棋界高手被鮑一中讓二子三子的,反輸個一敗塗地的,汪曙之棋力,不容小覷。
就算現在汪曙年歲已高,實力不濟,也不是等閑人物,以此看來,新安程白水的實力絕非現在嘉州眾棋手可以匹敵的。
“現在已經下到第幾盤棋了?”老人蹙着蒼色長眉,沉聲問道。
盧孝直沉默了片刻后,慢吞吞道:“已是……已是最後一局。”
“勝負幾何?”
盧孝直嘴唇微張,支支吾吾的,過了許久都沒有將那勝負之數說出口來,這模樣盡被岳老家公收進眼底,老人心中瞭然,嘆了口氣道:“知曉了,未得一勝就是了。”然後又注視着躲躲閃閃沒有底氣的馮德倫,道:
“最後一盤,由我老頭子來會會他罷。”
身旁名叫野雪的小和尚十分快活地嚷道:“好啊,好啊,終於又能有棋看了。”
而嘉州眾人聽聞此言卻如遭雷劈,雖然心中都早有預感,老家公來此定不是為了單單來看一眼自己等人的窘相,但只要家公不提出來,他們就是輸個透底也萬萬不想家公拿自己幾十年的聲名堵在這一局棋上。
但家公提出來了,這事就好似棺材板釘了釘,沒有人敢反駁。
馮德倫鬆了口氣,可旋即又惆悵了起來,自己是不用去面對程白水了,可是萬一家公輸於他手呢?自己不還是罪人,而且是更大得罪人。
“家公,德倫定不敢有辱使命,請家公萬勿出手,若是有傷家公名譽,德倫便是跳進青衣江中也難辭其咎。”馮德倫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道。
眾人也跟着勸道:“是啊,家公!讓德倫兄去吧。”
老人將拐杖輕輕地杵了杵地面,聲音雖小卻極有氣勢,所有人都安靜了下。
“名譽?哈哈。”老人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似乎是極為暢快,蒼老的眼眸里卻蘊含著極盛的狂熱之意。
“名譽算得了什麼?范元博眾縱然一生不敗,可在我們這些人眼裏,他終歸是怕了鮑景遠,也勝不了鮑景遠,我老頭子自回鄉隱居后,還沒碰到過幾個厲害的棋手,更何況是程白水這種大弈派的棋豪,今天這等好機會真是求之不得。”
老人話語間絲毫不掩蓋他濃濃的戰意,意氣風發是書生,意氣狂發的就是老書生了,更何況這位還是個老探花。
“岳師,您不要再說氣話了。”盧孝直道。
“氣話,我確實是氣,不是因為你們不爭氣輸了棋,而是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不知會我老頭子一聲,輸棋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為什麼你們都要哭喪着個臉?棋枰方寸之間有勝就有敗,若是顧忌名聲錢財等身外之物,怎麼能下出一局讓自己滿意的棋譜?”
老家公的一頓痛罵,讓盧孝直等人均是不敢回嘴,樓梯道口站着的許韶台和徽州梅紀新、陳少堂幾人也紛紛點頭,看向這個老人的目光也如同嘉州棋手一般恭敬了起來。
弈者,當如是也!
許韶台棄了嫣然宛然兩女,兀自下樓梯來,走到人群面前,朝老人揖了一禮,躬身道:“晚生許韶台,見過老家公。”
老人看着眼前的這個從未見過的翩翩公子,有些納悶,“閣下是何人?”
許韶台笑了笑,而盧孝直趕忙道:“岳師,這位許韶台許公子便是許榖老先生之子啊,您忘了?幼時還和您下了饒子棋,當時您讓他三子,結果……”
老人用昏花的老眼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半晌,恍然大悟,撫掌道:“記得了,記得了,不就是吵着嚷着要悔棋的那個小潑皮么?”
許韶台尷尬不已,又拜了一下,“老家公這記性可真是好啊,連我都記不得了,可不是憑空杜撰的吧?”
老人杵了下拐棍,氣鼓鼓道:“你這小潑皮,當年悔棋不成還偷我棋子,還說甚麼老頭子憑空杜撰,你真是肥了臉皮,也不知道現在棋藝長進些許沒,可不得還要我老頭子給你讓子罷?”
許韶台哈哈笑道:“便是饒您半先都不成問題!”
“人不大,口氣倒還不小,有點意思。”老人怡然笑道。
盧孝直趕緊俯身道:“岳師,許公子剛才就是與程白水對弈的第二位嘉州棋手,雖憾負,卻深見其才華橫溢,落子如有神助啊。”
“當真?”
“自然當真。”
老頭不由得重新審視了一眼,然後一臉戲謔地笑道:“連小小的新安程生都勝不了,還敢口出狂言饒我半先,嘖嘖,這不是說我老頭還不如個徽州的青年棋手么?”
“晚生可不敢這麼說,您就當做是那雪芽茶亭中的程白水在大放厥詞就好了,接下來就看老家公的棋威了。”許韶台呵呵笑道。
看來由老家公來下這最後一盤棋已成定局了,就是不知道那新安程白水會不會有疑議,眾人不禁想道。
岳老家公低頭看向小和尚,“攙着老頭子進去下盤棋。”
野雪小和尚眼眸中泛起一抹亮色,小腦袋抬得高高地問道:“我能下嗎?”
老人搖了搖頭,“這又不是讓你玩耍,自然不能。”
野雪小和尚嘟囔着個小嘴道:“那我不扶你去了!”
老人一臉寵溺的笑容,深深凹陷的眼眸里卻綻放出一絲精光,“待會可有好棋看哦,裏面那個人可比你師父厲害多了。”
小和尚一臉不信地模樣,“真的?”
“真的!”
小和尚立馬變了個臉,“那我和你一起進去。”不過小和尚想了想又道:“那我能不能說話?”
老人搖頭苦笑道:“你要求怎麼這麼多,這次看棋,可不能在旁邊嘰嘰喳喳的,不然就會被人趕出去呀。”
“哦!”野雪小和尚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
只要是有好棋看,就是不虧。
老家公攜着小和尚,又或者是小和尚攙扶着老家公,這一老一少就這麼走進了梁園后苑。
“祝家公棋開得勝!”
後面響起一地道道聲音,匯聚成一道洪亮的巨響!
……
……
“你就是徽州來的後生?”老家公看着眼前的這個白衣秀士模樣披着個青色薄氅的青年棋手,心中嘆然。
原來他就是開春后名聲大振的新安程白水,只看面相倒像是個卧病的諸葛,就是不知道他是否有如諸葛孔明那般算無遺策。
程汝亮深深的揖了一禮,“晚生程白水,見過岳老。”
這一低頭,程汝亮才發現這位大名鼎鼎的“紋枰探花”身後居然站着一個臉色黝黑的稚童,還是沙彌打扮,心中不解,不過一個神話故事中老仙翁旁邊總是會跟着一二個掛拂塵,捧蟠桃的仙童,也是常態,旋即釋然。
不過這小沙彌眼中泛着精光,可不像是個仙童,倒像是個即將走到棋枰前與人對弈的棋手,很是有趣。
程汝亮這方看着小和尚,野雪小和尚那邊也正看着這個老頭口中比自己師父更厲害的棋手,心中想着這個白衣秀士看起來還不如自己生龍活虎呢,那老頭不會在誆我吧?
“岳老請明了,此一番邀戰絕非是為了借嘉州棋壇諸位之力來宣揚自己的名聲。”
“我知道,若是為了揚名,選個好時候去趟浙江,名聲遠比在我這人才凋敝的嘉州傳得快。”
浙江之地,國弈輩出。繼洪武間林芳遠、樓得達后,又有趙涓、趙九成和范洪勇闖京師,揚起赫赫威名,成為三朝三國弈的代表。而之後又有鮑景遠所率領的永嘉弈派橫空出世,為江南棋界一大巨擘,浙江一地,真是虎踞龍盤,只要在這地方下出個名頭,便是等於聞名全國了。
此時鮑景遠雖已酗酒而死,最有機會接下永嘉派大任的才子徐希聖也於早幾年前不幸客死廣陵,但仍留有李沖、周源、周躔等驍將,其餘實力強悍,名聲不顯的棋手更是數不勝數,青年後輩如雨後春筍,數之不盡。
若有人能在江浙一帶殺個來回還能不嘗敗績的話,便可以稱國手之名,且能被全天下之人認可。
“那你來嘉州又是為了什麼?難不成是為了見見我老頭子不成?”老家公打趣道,然後坐在了石凳上,而站在他旁邊的野雪小和尚才堪堪與棋枰同高。
程汝亮也坐了下來,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絲憨厚的笑意,“岳老明察,正是為此來的,還奉了家師之命去了一趟峨眉山,祭拜許榖老先生。”
老家公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旋即眸光一定,沉聲道:“你家師父倒是個有心人,不知道老頭子我認不認識?”
“家師並未有機會和岳老碰上面,倒是許榖老先生曾去徽州會晤一次,不過您應該記得家師的名字。”
“你家師父姓甚名誰?”老家公疑問道,
程汝亮沉默了半晌,“家師姓易,表字方平。”
……
程汝亮的這句話一說出口,空氣頓時凝結了起來,老家公嘴唇微張,蒼老的眼眸中漸漸溢出無法掩飾的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神色,一個沉寂已久的名字呼之欲出。
“易……易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