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探花郎已成老家公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在剛才突然下地那一場急促而短暫的春雨後,新的紙箋又傳了回來。茶樓外因落雨而不得不擠進酒館和周近其他店鋪的看客們又重新回到了豎枰之前,收手插入袖中,圍作一團,等待着最新的消息。
“黑棋第五十手,去三九。”
黑棋開始在右上補棋了,似乎是為了應對程汝亮之前的一手立。
“妙哉!”盧孝直驚呼,直到馬諸陵的這手棋下來他才終於看明白程汝亮的那一手立的用途,灼熱的眼神帶着詢問之意看向許韶台。
而許韶台微微頷首,大概是再說他想的是對的。
盧孝直經過許韶台的點頭默認,似是對自己的看法有了一定的把握,聲音微顫地說道:“白棋的那一手棋看似是藉助已有棋子繼續延伸,實則上我們的看的方向錯了,這一手最大的作用不是延伸,而是搜根。”
“搜根?”馮德倫不解問道。
但梅紀新、陳少堂二人不同於馮德倫,正是當弈之年,腦子自然活絡許多,在盧孝直提醒過後,二人當即望向棋枰,不過數息之後,接連點起頭來。
“的確是搜根,雖然看似早了些,但位置計算的極好,不愧是程白水,若是旁的人,恐怕看不出這樣一着隱藏起來的妙手。”一身磊落青衫的陳少堂出聲讚歎道。
陳少堂說完,梅紀新還不忘補充道:“程白水下得妙手固然值得敬佩,但這位馬諸陵馬前輩的視野也是極為廣闊,居然看清了這手棋的作用,並且給出了十分得體的應對,不至於讓程白水得了過多的好處去,我們倒是小瞧了那位馬前輩。”
馬諸陵的佈局實力是梁園茶樓的諸多棋手最頂尖的一個,便是因為他大局觀較好,視野也比其他人廣闊許多,看似大大咧咧脾氣火爆,可一旦坐上了棋桌,就會變得十分細心,變了個模樣。
盧孝直更是激動地說道:“是極,白棋這樣搜根,不出幾步,黑棋右上這三子定然無根飄起,身陷險境,而老馬的這一手應對,不說完全封殺了白棋的意圖,至少將這手棋的危害減至最低,其心細玲瓏之處,我斷不如也。”
盧孝直平常十分看重馬諸陵,不僅是幫助他處理梁園茶樓和嘉州棋壇繁瑣事物的得力助手,更兼有難得的棋藝,但就是如此了解他的盧孝直,今日也是感嘆不已,打從心中敬佩於他。
這時許韶台卻突然不合時宜地笑問了一句:“那盧會首覺得這盤棋局可有得勝的希望?”
盧孝直不得不從欣喜和激動的情緒中走出來,重新正視棋枰上的局勢。
馬諸陵所執黑棋應對的固然好,但也只是盡量避免了大部分的損失,實際上程汝亮在這序盤階段的最後幾步棋內,將自己的佈局成功的完成了,在這一階段黑棋先前所取得的優勢與之相抵消,只剩些微了。
也就是說,這一手棋不論如何程汝亮都沒有吃虧,只是大利與小利之間的差別而已,相反的,馬諸陵的黑棋想要利用這小小的佈局優勢在中盤扼殺程汝亮的連勝,難度極大。
幾乎是不可能!
許韶台的這一句話無疑是給盧孝直等人潑了一瓢冷水,還是從寒冬時節的青衣江中舀上來的一瓢冰冷江水。
許韶台是在提醒他們,此時的局面不容樂觀,並且這還是在程汝亮第一着落子中腹丟失先手的情況下,沒人知道這一手棋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因為就連許韶台也未曾看過新安鏢局的鏢師馬不停蹄地從徽州府送來的那局棋譜,更不知道上面到底隱藏着什麼。
他只知道遠在徽州西陵鎮上的那個棋社易老頭新收了個頗有些厲害的徒弟,僅此而已。
……
黑棋與白棋佈局都成功了,雙方即將以微弱的差距進入中盤,但這微弱的差距對於馬諸陵來說,無疑是十分沉重的,哪怕此時優勢的那一方仍是自己。
儘管馬諸陵在剛才的一番長考時勘破了程白水的行棋意圖,並且給與了自認為最好的應對,盡自己最大能力收回了大部分即將損失的利益,但白棋的那一着妙手后,黑棋需要作出反應,因此而丟失了先手進入中盤的機會。
這才是馬諸陵此時最擔心的。
也許是受到了剛才長考時的那一陣急促春雨的影響,馬諸陵的內心忽地變得多了一絲慌亂和緊張,行棋步調也愈發地亂了起來。
先前是馬諸陵兩頭掛角,如今輪到了程汝亮連番進角,將黑棋幾處較為重要的陣型都打亂了,而黑棋慌忙應戰,雖說不上手足無措,但也出現了幾次下惡手的情況,黑棋方才還握在手中的小小優勢頓時化為烏有,而劣勢卻越來越明顯了。
更可怕的是先手權仍在程汝亮的手中,從進入中盤的那一刻開始,佔據先手的白棋引導的小規模碰撞從未停歇,黑棋越來越疲於應對,眼見着劣勢已然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雨後茶園一片清涼,但此刻雪芽茶亭中的馬諸陵額頭上卻佈滿了豆大的汗珠,他拂起布衫衣袖不停地擦拭,可汗水不見減少,反倒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了。
馬諸陵強忍着內心的不安,逐一地回應程汝亮白棋在邊和角上的進攻,但無疑是阻止不了程汝亮蠶食傾軋黑棋陣地,然後壯大厚實白陣的步伐,這些都被他計算得太好,自己沒有一點還手餘地,如同被砧板上的羔羊,等待着屠夫的宰割。
不僅是殺力的差距,更是心態的差距。
至始至終,白棋中腹的那一顆棋子都沒有起到作用,因為還沒有到爭奪中腹的時候黑棋已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和依靠。
這顆白子難道真的是程白水為了讓先有意為之?這是馬諸陵此刻心中唯一的想知道的事情,但似乎已經沒有知道的必要了,因為他已經不能找出任何一手能夠挽回敗局的好棋,就連佈局時有很大優勢的那塊存在官子隱患的黑棋,也被程汝亮打壓得龜守一角,甚至一旦到了官子階段,這塊棋就會被程汝亮利用內部隱患給鯨吞入腹。
很顯然沒有等到官子的必要了,馬諸陵終於還是將手指間夾着的棋子放回棋奩里,這一刻,他久懸不下的心終於平靜了許多。
棄子等同放下心中的那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可勝而戰之的執着,馬諸陵因此而得到了解脫。馬諸陵長舒一口氣,這盤棋輸了,從一開始就輸了,兩人的差距完全不在先後手之間,也許程汝亮的實力足以饒他兩子乃至更多,兩人完全不在於一個層面。
說得不好聽點,盧孝直也是如此,不論為棋局付上多麼悲壯,多麼引人同情的說辭,弱者終究是弱者,在真正厲害的棋手面前,沒有差別。
眼前的這個病弱書生,真是強得令人瑟然發抖!
……
……
嘉州棋壇所面臨的困境在此刻終於是變成了絕境,剩下的馮德倫終究難以挑下大梁,哪怕是讓許韶台重新入茶亭與程汝亮對弈一次,眾人都難感絲毫勝利的可能。
茶樓內外的空氣在雨後也變得清涼冷冽起來,每個人的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死氣沉沉的,特別是那些嘉州本地的棋手,一個個地頭都低了下來,眼眸中溢出了難以掩飾的酸澀濕意。
這是整個嘉州棋壇的恥辱,不論是混跡在州城之中還是笑傲於各地縣鄉,嘉州所有的棋手都會因為此敗而蒙上一層陰霾,甚至是被人嘲諷,嗤笑,乃至謾罵,都是因為今天所有人都敗給了一個名叫程汝亮的徽州青年棋手。
嘉州棋壇沒有同國手對弈的底氣,但他們有同國手對弈的骨氣。儘管程汝亮已初俱弈名,但他畢竟還只是一個未稱國手的弱冠青年。
也許以後程汝亮成了國手甚至是棋聖,這次棋戰還能被稱為笑談,但那終究只會是程汝亮的笑談,而不是嘉州棋壇的。
永嘉鮑景遠曾以弱冠年紀在潤州丁卯橋頭戰勝了十六位當時江淮有名的棋手,從而被時任內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的楊一清所賞識,有了“十七人中稱國手”的美名,但誰人能知曉那十六位江淮名弈的落寞?
也許這可以被看做是一個時代的落幕,另一個時代的終結,但終歸是落寞了許多,成就了一個。
誰又甘願成為別人功成名就的座下枯骨,腳底黃沙?
而誰又在高處不勝清寒,渴望着一個能一生為敵的對手?
棋手是落寞的,有時也是幸運的。
……
……
馮德倫的緊張程度簡直無以復加,儘管他知道沒有人會對他接下來的棋局抱有信心,但他仍然緊張不已,手臂也有些微微發抖,面色蒼白,看起來似乎比程汝亮還顯得病態一些。
當他下到一樓時,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個即將凌遲處死的死囚,抑或是被人屠宰的牲畜,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因為無論是死囚還是牲畜,都會被綁住手腳,靜靜地承受痛苦,等待死亡是他們唯一的選擇,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選擇。
馮德倫也是這樣,顯得弱小而又無力,儘管他在嘉州是個數三數四的棋手,但此時數一數二的已經被程汝亮無情地打敗,數三數四的就更不夠看了,人們也不會因為他是壓軸出場的棋手而對他抱有哪怕一丁點兒的希望。
因為,沒有希望!
一樓內所有的嘉州棋手大概都是以送葬的目光將他目送他往後苑迴廊走去,但當他即將行到迴廊拐角處,而諸人也即將敷衍的送與他“棋開得勝”的話語時,茶樓門口擁擠的人群逐漸讓開,從中慢慢顯出個拄拐老人和一個清稚孩童的身影,所經之處的每個人眼眸中似乎都多了一分酸澀,然後接連都讓出道來。
“站住!”
一道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響起,喝住了將要走進迴廊拐角的馮德倫,馮德倫聽着這到熟悉的聲音,頓在原地,甚至不敢回眸望一下。
而這道聲音來自於那個被稚童攙扶着的拄拐老人的口中,馮德倫緩緩地轉過身來,低下了頭。
“家公!”
一道道沉悶卻又飽含着酸澀和愧疚的聲音響起,匯成一道巨流,呼喚着這個拄着拐杖的花甲老人,這一聲聲呼喚不僅僅是對這位老人的敬重,更是對自己無能的責罵。
昔日探花郎,今朝老家公。
正德十二年的當朝探花郎,如今滿頭華髮的蒼髯老者,他是梁園茶樓的修建者,更是嘉州棋壇的主心骨。
在嘉靖初的那場棋聖戰首輪戰中,他差點擊敗了當時的無冕之聖永嘉鮑景遠,一夜之間整個京師都在傳他的名號,雖然首戰就敗給了鮑景遠,但在當時整個棋界都一致認定他無疑排有前三甲的實力,只不過這第一戰就碰上了之後的棋聖鮑一中。
可以說他是不幸的,若是進入了決戰,也許他也不是沒有機會問鼎棋聖的寶座;但同時他也是幸運的,他與鮑景遠之間的那一場對局的關注程度也就僅次於鮑景遠與那位易姓棋手間的決戰,並且許多棋手還沒與鮑景遠交過手就已經敗了下去。
當年棋聖戰之前鮑景遠就有棋力勝於范元博的聲名傳聞了,所以很多棋手來參加棋聖戰就是抱着能和他一戰的本意前來的,而很顯然,這位探花郎成了第一個吃豆腐的人。
雖然敗了,卻仍是個探花郎,因為眾人推斷他的實力僅在決戰的兩人之後,所以又得了個“紋枰探花”的名頭,如此便是一身兩探花了。
昔日探花雖未稱國手,卻有國手的實力;今朝家公年過花甲,雖已不復當年,卻仍有一流棋手的實力,在嘉州棋壇威望之盛,無人可居其上,哪怕是從周近府縣來的棋手看客,也多少都聽聞過“紋枰探花”的美名。
但今日老家公的出現顯然是眾人沒有想到的,自程汝亮挑戰嘉州棋壇的消息傳出來伊始,盧孝直等人就已經囑託過老家公府上的下人不要透漏半點風聲,沒想到原來天下真的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不管如何,老家公今日還是踏進了梁園,而且還是在這種嘉州棋壇即將慘被新安程白水橫掃的時候。
是來見證屈辱?不!
是來給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