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春來還發舊時花
“二哥英明,這京城來的小子分明是在拍馬屁呢,還白水先生,二哥你看看他這諂媚的嘴臉,分明是想藉著咱們出名,好提高自己的身價。”
不知是不是因為陸奕和稱程汝亮“先生”而稱自己“公子”,感覺在輩分上瞬間矮了程汝亮一頭的許韶台似乎對這個京城才子很不待見,淡淡地回頭剮了他一眼,一臉諂媚地向楊文敬說他壞話,期待着楊二哥再次出言揶揄他幾句。
楊文敬雖然是個“武夫”,而且看起來也是那種兇惡無比的模樣,實則鬼靈精怪,又怎會不知許韶台的意思,當下便嘲諷道:“別人拍沒拍馬屁我不在意,你這馬屁倒是拍的震天響啊?”
嗯,這諂媚嘴臉確實看得清楚分明。
陸奕和忍俊不禁,但仍是極力的控制住自己不笑出聲來。
許韶台尷尬不已,這叫老虎屁股摸不得,楊二哥的馬屁拍不得。但一看到陸奕和這強忍笑容的模樣,心頭不爽,他不敢反駁楊二哥,而這個京城才子卻還不足以讓他謙讓,“兄台何故發笑,莫不是想起你那圍棋歌是學那射陽山人以一首《圍棋歌贈鮑景遠》而聲名鵲起?此時倒想沾一沾程景明的風頭了?”
射陽山人指的是淮安吳承恩,因其為淮安府山陽縣人,而淮安在漢代曾為射陽縣,縣東南有一湖名叫射陽湖,故自稱為射陽居士,而時人更稱呼他為射陽山人。
吳承恩官途困頓,四十四歲才補得一個歲貢生,到京師候補官職未被選上,嘉靖三十年接任過河南新野知縣,過了兩年,又以賣文寫書為生,五十歲又做了浙江長興縣丞,不曾想又過了兩年,被誣告而拂袖而歸,現今不知又在哪裏靠賣文為生。
雖說吳承恩官途如此顛簸困頓,但其未入仕時卻曾與鮑一中相識,並作了一首詩歌以贈之,這才使之詩文為人所知,初俱文名,算得上是沾了點鮑一中的風頭。
海內即今推善弈,溫州鮑君居第一。
我與二十五年前,已見縱橫妙無匹。
當時弱冠游淮安,後來蹤跡多江南。
品流不讓范元博,收獎已蒙楊邃庵。
陸奕和拱手笑道:“許公子此言差已,何以言射陽山人借鮑景遠之東風而起?其詩文下筆立成,率自胸臆而出,不事雕琢,有秦觀之風流,元稹之綺麗,其雜文更是復善諧謔,名震一時。若我論之,不下於當世王世貞、王世懋兄弟二人。
況且吳詩中為鮑景遠所言者又不止一二,如其記載鮑景遠雞鳴寺中爭局寫道‘忽然下子巧成功,一笑齊聲海潮哄’又有其與鮑景遠同宿淮安武將周蘭墩家中時所贈‘竭來解臂各天涯,胡為又見條侯家?’等佳句,可見其文采斐然,絕非沾鮑景遠風頭之輩。”
頓了片刻,陸奕和又道:“許公子或許不知一件軼事,永嘉弈派的李沖李小山棋藝與鮑景遠雁行,但不及於鮑,自論不在鮑之下,為攀鮑例,苦苦求詩於射陽山人,於是又有一首《后圍棋歌贈小李》稱揚備至,其中有‘嗟君此手信絕倫,滿室觀者驚猶神’之句,可見吳之名,絕非許公子所謂的借鮑景遠東風而起,說不得是鮑景遠借射陽山人妙筆才有了之後的獨擅國手之名呢。”
陸奕和不厚道地淺笑一聲,一番辯駁語論,鏗鏘有力,甚至將許韶台所言盡數翻轉過來,反倒成了鮑一中借吳承恩詩句而聲名鵲起了。
這一番言語辯駁許韶台也挑不出什麼刺來,甚至心中還覺他說的也沒錯,但臉面上肯定是不能認錯的,許韶台又豈是甘於吃虧之人?
雙眼骨碌一轉,許韶台便轉過矛頭直指陸奕和,攤手無賴道:“兄台此言便可知射陽山人不為鮑景遠之風頭所沾顧,那又如何能說明你不是為了沾程景明而來?”
說是無賴卻也不無賴,因為這也是許韶台所問的主要問題,剛才只不過是被陸奕和避重就輕答了一般而已。
陸奕和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地翻了個白眼,敢情這傢伙非要證明自己是為了沾光才肯罷休?嗯,確實是為了沾程汝亮的光圖個吃食盤纏才作的這首詩,畢竟當時自己可是飢腸轆轆並且身無分文,不來湊這個熱鬧又怎麼會有那當地的富紳文士出錢買詩,請入府中作為上賓的事呢。
這下可好,這個素未蒙面的嘉州許公子似乎因為自己誇了他的對頭而沒有誇他而對自己如此咄咄相逼,如今再想誇他也是晚了,人家必然不會吃這一套。
陸奕和清澈精靈的眼眸骨碌一轉,心下便有了主意,嘆氣道:“自然不是為了沾白水先生的光,在下本就是為拜訪岳老先生而來,只可惜,唉……”
提及此,嘉州棋壇的眾人又是一陣惻然淚下,原來這個後生也是如此的敬重老家公,虧得自己等人剛才還誤會他是與程汝亮一夥的……
而許韶台卻像是從他這話中抓了什麼尾巴,一臉得意地冷笑道:“那照你這麼說,你是欽佩岳老先生更甚於程景明咯?”
陸奕和眼瞼微合,心中暗自思忖,原來在這等着我呢,不禁瞭然,旋即微微頷首道:“自然是。”
許韶台侃侃追問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只為程景明作圍棋歌卻不為岳老家公作一首?”
這一問才讓那些剛才還覺得陸奕和是個好後生的嘉州棋手們反應過來。
是也,若是他如此敬重老家公,為何只是為程汝亮賦詩,卻絲毫不提及老家公?
然而陸奕和心中瞭然他必有此一問,反問道:“你又怎知我沒有?”
許韶台道:“既然有,為何不念與大家聽上一聽?”
陸奕和粲然一笑,“許公子何必着急。”
許韶台撇了撇嘴道:“不着急?等你偷偷回去再寫一首?”
陸奕和無奈道:“那陸某就獻醜了。”
梁園三樓中的諸多嘉州棋手盡數往這邊看來,連帶着西窗邊身披青灰薄氅的白衣秀士,凜然威武的青壯刀客,名聲不為嘉州所顯的“歙縣雙傑”,陸奕和身後的邋遢遊俠兒,東窗邊的少年廩生。
等等……
只見陸奕和整了整衣角,咧嘴笑了笑,又踱了四步,每踱一步便是一句詩念出口來:“
燭影隨風亂,靜坐紋枰旁,
聞雨起殺意,執子探花郎!”
此詩一出,四座皆靜,四下皆驚!
……
“好詩!”
“好一個執子靜候,聞雨起殺意的紋枰探花郎!”
“人都說南王北陸,果真是名不虛傳,不知那蘇州王世懋能否有堪比陸生一般的才華?真是個文采斐然了得。”
“詩畫雙絕,不愧此名!”
讚歎之語如江水一般,這是陸奕和對老家公的認可,也是嘉州眾多棋手對陸奕和的認可。
也許昨晚老家公聞夜雨而起殺意,與天人對弈去了罷。
許韶台默然無語,面上掛滿尷尬笑容,“你……你還真是有能耐。”
陸奕和呵呵一笑,拱手道:“過獎了。”然後別過頭去眼眸帶着乖張笑意,對着身後對他的詩文不屑一顧的遊俠兒,輕聲笑道:“我便說我是京師第一才子,如何,並未騙你吧?”
“一首破詩而已。”
遊俠兒切了一聲,此時若有個狗尾巴草叼在嘴裏才更符合他“放浪不羈”的氣質,遊俠兒輕輕地啐了一口唾沫,旋即手中長刀微緊,眼眸微帶笑意,看向窗邊的楊氏兄弟。
聞雨起殺意?
呵呵,確實如此!
……
……
盧孝直派人去梁園茶樓中報信后,嘉州兩百棋手及程汝亮等人皆去城外草廬拜別老家公仙升。
草廬外,野雪小和尚口誦佛經,為家公祈願。
程汝亮在嘉州棋手們的怒目而視下走進簡陋草叢中,野雪小和尚忽地停了口中的經文,跟着他走進草廬中。
老家公閉目安坐在棋桌前,嘴角浮現一抹滿意的淺笑,就如同是做着甜美夢境安然入睡一般,而緊閉的雙目中似有一道滿含暢然笑意的幽光,望向靠在窗邊的那張棋枰上的某一處,像是在告訴程汝亮說:
看,是那!
程汝亮循着老家公的“目光”望去。
只見棋枰上遍佈黑白棋子,黑白棋子各自交纏,黑而執戟者攻,白而持盾者守。
兩軍對峙,白軍擺出一道諸葛龍門陣來,欲強則擋,遇弱則壓,而黑軍抱着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之想法,以多處孤子打入白軍陣中,試圖從這緊密的防守中撕開一道口子來。
一陣殺伐過後,刀光劍影,然而最後終是戰場已定,執戟士終敗於持盾士。
黑甲老將大勢已去獨坐軍中,蒼髮凌亂,隨風亂舞。蒼老眼眸所望戰場各處,儘是狼煙紛起,屍橫遍野,卻無有良計破白軍之大陣。
勝負成了定數,將軍已然垂暮。
白棋贏了黑棋。
棋枰上的自然是程汝亮昨天與岳老家公對弈的那一局棋。
棋局殺伐攻守之過程,程汝亮歷歷在目。
程汝亮凝神站立半晌,看着棋枰上一顆黑子穩穩噹噹地壓在白子頭上,不偏不倚,氣勢驚人,似化作一員執戟之士一戟擊穿持盾士的堅盾。
盾碎於地,白陣破之。
程汝亮不由得面容微緊,眼眸中泛出一絲濃濃的疑惑意味。
那裏是,生門。
勝負手?
只見那一處,數個黑軍執戟士接連向白軍衝擊,雙方勢均力敵,無優無劣,但此時白軍不遠處卻有一道隱秘的縫隙,只需要有一個執戟士衝殺過去,就可斷了白軍響應,而就在黑軍衝擊白陣之時,一名持盾士不露聲色地補了上去,看上去是那樣的平常甚至是多餘。
但,那並不是多餘的一步,而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而那一步,程汝亮也未曾看見全貌,他之所以會補齊那一手,是因為在當時的局部可以鞏固防守。
陰差陽錯,若是沒有補這一着棋,勝負或許易手。
程汝亮額頭不禁露出一絲冷汗。
沉默半晌,程汝亮恭恭敬敬地深揖了下去,長袖着地。
這一拜,懸了許久,遲遲未起。
野雪小和尚看向程汝亮那清稚的眼眸中泛起一絲異樣熾熱的光芒,眼中淚水不禁流淌,心中卻無一絲悲傷之意,有的只是瞭然。
對老家公的瞭然,也是對程白水的瞭然。
或許,這就是慧根,難怪寒山寺的清了大和尚會為小野雪剃度出家,想是與佛門有大緣分罷!
同樣過了半晌,野雪小和尚又繼續誦起經文來。
程汝亮起身離開了草廬,臨走之時對着野雪小和尚行了道佛禮。
棋手之身死,如為老家公般,當作大幸也!
……
當程汝亮與楊家兩位兄弟離開之時,許韶台跟上來送別,程汝亮問:“你不去草廬祭拜一番?”
許韶台笑着回答道:“出殯之日,再拜不遲,想來老家公並不介意。”
程汝亮回以一笑,四人同行離開這裏,往嘉州城中的拾花館去。
“收拾東西,該回徽州府了!”
……
所到嘉州棋手均入草廬拜別了老家公,然後靜靜站在草廬外各處,又不舍踩着老家公生前所栽種之農園田地,十分的小心翼翼。
洛安陽是最後一個進草廬拜別老家公的,作為嘉州棋壇未來繼許韶台後能挑一挑大樑的後輩,眾人對他的期望十分之大,只不過他們心中也明白,洛安陽更痴心於學業些,更嚮往和父親洛梁一樣成為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而不是一個混跡於朝堂貴人家,酒館茶樓間的棋手。
沒有人敢要求他更多,無論如何,他都是嘉州之子。
洛安陽在看着程汝亮等人離去時不禁有些悵然若失,很羨慕他們,但畢竟,人和人是不同的。
身份不同,使命不同,道路更不同。
同樣來自徽州府的梅紀新和陳少堂二人自然不能跟這程汝亮一行人走,儘管他們接下來的行程也是回到徽州府,備戰七月下旬的那一屆青年棋會,二人打算與各自的表兄回合,先回成都府拜別長輩,然後再順路一同回徽州府去。
作為連續四屆霸佔一甲其二的棋手,梅、陳二人自然在那五十多個參會名額之內,沒有人會有什麼異議,但是如今新安弈派內暗流涌動,一些青年、少年棋手紛紛湧出水面,雖然沒有程汝亮那樣的一鳴驚人,但梅、陳二人心中的壓力也已然不小了,或許一個不留神間就會跌出三甲,這是他們萬萬不想見到的,
作為棋手,沒有什麼爭與不爭的,贏棋,便是本分,為了贏棋,便是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