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靜安居周同初聞世
金雲英嫁給了漢人,已算是外來人了,東蒙國內派系紛爭,其他宗族自是不好相與。東蒙國王金牛為了避嫌,在宮外覓了一處院落,派了五七個使喚傭人,一個十人護衛隊,分派的月例銀子與怡王妃一樣,也算安置了女兒。
小院坐落蒙京城西部,較為僻靜,院落不大,兩進兩出,外院十多間房子,內院正房三間,偏房十二間,院落佈局錯落有致,草棚雕石,也算雅緻。金雲英不但不怨,反而感念父親大德。
至此,金雲英與兒子相依為命,就在這偏僻的院落住了下來。
忽忽數年,孩子已過了六歲了。
金雲英看過丈夫遺留下來的物事,裏面裹着兩本舊書,一張羊皮。一本書是周傳雄所學武學內功心法,《止若心經》,另一本是武功秘籍,《止若真槍》。羊皮卷上密密麻麻刻畫著無數蝌蚪條紋,金雲英看了片刻,只覺得頭腦發暈,想來丈夫臨危所留之物,必是極為重要之物。
永親王金獅每年都會來小院幾次,看望金雲英母子,言說蒙漢原本一家,後來出了變故,才分崩離散,世人都是人,沒有什麼不同的,不同的是人的心。
金雲英深覺叔父所言至理,替孩兒取名為周同。這孩子月里瘦弱,經永親王金獅三月療程,後天食量極好,到了兩歲時,小小身板幾乎超過三四歲的小孩兒。只是學話甚慢,反應遲鈍,有點兒獃頭獃腦,直到六歲生日時,孩子愛極母親,興奮之餘張口叫了話:“媽!媽!”
金雲英喜極而泣,抱着小小的孩兒淚如雨下,痛哭了半日方罷。此後,周同開始慢慢學話,雖然慢了,但總歸可以像常人一樣講話了。
好在周同筋骨強壯,膽子奇大,四歲多時就敢騎馬飛奔,跟守門的護衛學了幾招,經常拿着小小的木槍飛舞。
五歲時,一次永親王前來探望,見了小孩兒騎馬舞槍弄棒的模樣,也覺驚異,回去后告知了大哥,並勸其說讓周同到本族初級武館練武。
國王金獅駁了回去,五歲的孩子連話也不會講,可算是笨的出奇了,到時如何與教官交談,雖說筋骨不錯,但總歸沒了尾骨,即是讓他去了武館練武,終究不會有什麼結果,反而惹來其他宗族的非議。
金雲英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每況愈下,每每覺得提不起精神,只有見了孩兒周同,眉間才會有了喜色。自周同六歲開始講話,金雲英便教授孩子習文算術,並將丈夫遺留武學秘籍日夜朗讀,要孩子熟記於心,好在日後修鍊。
怎奈周同愚笨之極,一個月過去了,斗大的字認識三籮筐,總共識得三個字,秘籍開篇三十餘字,至今僅僅能夠背誦一行六個字。金雲英每次傳授識字朗讀,直到心力交瘁不能自己,方才作罷。
周同這般愚笨,金雲英生平未見,常常氣極而泣。每當此時,周同便會跪在母親腿邊,不是拿着秘籍來回背誦那六個記熟的字,便是提筆爬在地上描寫生字。
兒子如此體貼母心,金雲英心中更是難過,想丈夫生前聰明絕頂,一本書只需瀏覽三遍便可熟悉於心。傻兒子面目像極了丈夫,小小年紀眉宇之間已生出英氣,可這英俊的臉龐下,怎會有如此蠢笨的腦筋。想到此處,金雲英腦海中便會現出三個人的模樣,周朝皇帝周傳河,御林軍射生營的總統領閆西山,還有,西鴻國察哈爾部的巴爾思。可現在周同還小,過早講給兒子,只能徒增煩惱。等日後大了些,再一一講明。
金雲英身體不濟,獨自教授兒子太耗精力,而且周同跟着母親學習,總是不能安心就讀。
第二個月起請了教書先生,專門教授識字算術,金雲英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背讀武學秘籍上來。
第一任教書先生教授了半月,周同未能識三字,算術更是差的離譜,跟着學了數百遍,愣是沒能記下兩個數字,教書先生實在教的憋悶,氣得口吐鮮血,推門便走,也不向女主人告辭,酬銀也不要了,實在是再也不願做此等憋屈之事了。
如此接連請了三位先生,都是只教了十天半月便匆匆走了,大都不告而別。外面傳出謠言,說金公主的漢人兒子蠢笨的像個驢子,沒有先生能夠教會一個字,是個白痴,廢物。
金雲英欲哭無淚,自己的孩子確實笨了些,可也沒外面那些人說的那樣離譜,於是強咬牙狠狠心,改變策略。多方打探,再請了一位頑固的先生,只要能教周同,認打認罰,打殘了也跟先生沒有任何關係。自己傳授的武學秘籍口訣,按照以往的進度加快了一倍,給兒子定了規矩,如果不能按時完成所授內容,家法伺候。
換了教書先生,周同識字算術仍如以往,半月識得一字,第五位教書先生果然生猛,將周同小小的身板上打得無一處完膚。金雲英本來先要打手,未等自己動手,兒子小小的兩隻手掌已成紫青,再看身體,上下淤血不斷,見兒子如此,自己反倒沒打一下。
一日悄悄走到屋外觀察兒子讀書,還未走近,就聽見屋內傳來“啪啪啪”地竹鞭擊打聲。挨着窗戶觀瞧,見兒子沒了上衣,露出紫青的小小上身,那先生橫眉豎眼,咬牙揮鞭,一鞭一鞭抽打在周同背上,“啪,啪,啪……”一鞭比一鞭重。周同那早已潰爛的後背,被竹鞭抽得血肉模糊,條條血絲灑落空中。
周同自小不會哭,教書先生這般狠命毆打,竟也一聲不吭,小小身軀顫顫悠悠,任由那竹鞭肆虐。
“住手!”金雲英怒氣衝天,提步進到屋內一把奪過竹鞭,鞭指教書先生破口大罵。教書先生還要解釋,金雲英竹鞭揮動,連打在先生身上。
母虎發威,教書先生怕了,邁步跑了出去,走到院裏,還要與金雲英講理,氣得金雲英直跺腳,吼來護院護衛,將其亂棍打出。
金雲英神情激動,回屋抱住周同,大聲啼哭。
周同環抱母親,磕磕巴巴說道:“媽媽,孩兒不、不怕疼,先生是、是為我好,是、是孩兒太、笨,不能,完成,完成學業,先生是、是在督促,我。媽媽不要哭,媽媽,媽媽哭,哭,孩兒心裏,心裏有、有東西堵着了……”
“我的兒,我的兒子,是媽媽不好……”金雲英緊緊抱住兒子,心中悔恨不已,悔不該出此下策,讓兒子受這等罪。“媽媽不哭,兒子是好兒子,媽媽不好,媽媽錯了,媽媽不哭……”
至此後,金雲英不再督促周同學習,每日只教兩個時辰,一個時辰識字算術,一個時辰背誦秘籍,無論學得多少,任其自便。其餘時間,也任由周同自行玩耍,以前不讓出大門,今次之後也不再限制。
沒了約束,周同好像開了些竅,學習能力大增,一個月過去,學會了八個字,數字也可以數到雙位數了。那內功秘籍《止若心經》,開篇三十餘字,也能斷斷續續背誦完整。
金雲英心中甚慰,莫非丈夫地下有知,顯了靈,助孩子開了竅。從此放開心思,只是每日伺候周同飲食,兒子願意學時,便教,不願意學,也不去理會,任其玩耍。
周同雖然頭腦愚笨,卻是孝順,小小心靈里能夠體察母親的心思,每日總要和母親學習識字算術,背讀莫名其妙的文字。要是腦子糊塗了,便告訴母親,自行出去玩耍。
在外面玩的久了,也敢跑到稍遠的地方去了。周圍的住家商戶都知道衚衕里住着大王的親閨女,見過金公主,也常聽說金公主早年的善舉,對這位憨直的小漢人並不排斥,平日裏一些刁鑽鼠輩也不敢招惹,一些好心人還主動和他打招呼。慢慢的,周同和鄰居們混熟了。
一日,周同在門外衚衕拐彎處的一個酒肆前玩耍,聽到酒肆內罵聲一片,扭頭看去,一個衣着襤褸的乞丐連滾帶爬的滾了出來,看那頭臉都冒出了血。酒肆里躥出三五個大漢,對着乞丐拳打腳踢,乞丐曲卷着身體,任由大漢欺辱。
周同六歲之前雖不會說話,但自小聽母親講述父親行俠仗義的故事,後來會講話了,問父親在哪裏,母親總是說,等以後長大了就會知道。雖然不知道父親現在何方,但父親巍峨的形象早已在心中深深紮下了根,除惡懲奸、扶弱救貧的思想也深深種在心底。
周同年不過六歲半,身板卻像個八九歲的孩子,邁着小步跑到酒肆門口,伸出小手使勁拉扯一名打的最瘋狂的大漢,口中喊道:“你們、你們這幫壞人,欺負一個、一個要飯的窮人,不是、是好人,快、快、快停、下……”
周同年小,力氣卻不小,猛力拉扯之下,硬是將那大漢拽退了幾步。那大漢不耐,隨手扇了一耳光,重重打在周同臉上,當即打倒在地。幾個大漢見來了個小孩兒,把同伴硬拉扯的退了幾步,都覺有趣,停下觀看。
周同眼冒金星,卻不畏懼大漢,爬起身來沖了過去。那大漢措不及防,被周同一頭頂在下腹,連着退了幾步,一隻腳正巧磕到酒肆門前固定涼棚的圓石上,重心不穩,幾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其餘大漢哈哈大笑,那大漢臉上無光,翻身站起抓住周同照着臉上猛扇。周同不懼疼痛,也不說話,雙手來回亂抓,幾下正巧抱住扇來的手掌,抓到嘴裏便咬。那大漢吃疼,反手抽出,對着周同頭部便是一拳。周同畢竟年幼,那能挨得成年人猛力一擊,頭腦一陣眩暈,就地跌倒了。
那大漢還不解恨,抬腳就要往周同身上踹,一旁伏地不起的乞丐微微搖頭,在地上摸出一粒豆粒大小的石子,臟手輕輕抖動,小石子不覺到了大漢腳下,正打在將要踹下的腳踝上。那大漢腳踹出一半,突地劇痛,如受了數十隻蠍子猛蟄,疼的跳了起來,嘴中哇哇大叫,“哎呀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哎呀呀,娘哎,疼死我了……”
幾名大漢見同伴喊叫的異乎尋常,紛紛過來查看。大漢疼的渾身亂顫,伸手指指腳踝,不住叫嚷疼痛。幾名大漢擒住腳踝細細查看,沒發現任何受傷的印記,不由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吵鬧叫嚷聲引來路人觀看,店小二識得金公主家的兒子,匆忙返身,將酒肆中的老闆叫了出來。酒肆老闆與幾名大漢熟悉,悄悄走近說了,幾名大漢神情一緊,抬起同伴就走,走的老遠,那被抬着的大漢猶在呼爹叫娘地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