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總是當時攜手處
銀州城,街道上一群人圍在一起看好戲。
“你這個小偷!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看着地上縮成一團的小孩子,揮舞着拳頭。
“這孩子年紀輕輕就當小偷,長大了還了得哦?”
“是啊是啊,得狠狠打他一頓。”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也有人可憐那個小孩。
“看他這一身衣服,又臟又破,肯定是餓的沒辦法了才偷你家燒餅的。”一個老婦人說。
“我管他是不是餓,是不是窮,偷東西就是不對!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他。”說話的男子是一家燒餅鋪的老闆,這孩子剛剛偷了他幾個燒餅,被他追了一條街。
蘇菀、雲生、楚楚一行人路過此處,蘇菀聽到眾人嘰嘰喳喳的吵得不行,擠上前去查看。
待弄清楚情況后,蘇菀走過去跟那個燒餅老闆談話。
她今年才十歲,個子小小的,往那一站,根本沒人把她當回事。
“大叔,他的燒餅多少錢,我付。”蘇菀拿出一個錢袋,在那男人眼前晃了晃。
男人停下打人的動作,“你說真的?這小子是你什麼人?”
蘇菀笑了笑,“我和他素未相識,只是不忍心看他繼續挨打。”
老闆罵罵咧咧說了一句什麼,蘇菀沒聽清,然後男人又踢了那孩子一腳,“今天算你好運,下次別讓我再看見你。”他轉過頭對蘇菀說:“十文錢。”
蘇菀給了他一塊碎銀子。“不用找了。”
燒餅老闆走後圍觀的人也散了。
蘇菀走到那個被打得爬不起來的小孩面前,蹲着看他,他看起來和雲生差不多大。
雲生和楚楚也走了過來。
楚楚說:“菀菀,這位小兄弟怎麼樣了?”
蘇菀面色凝重,這孩子躺在地上看着蘇菀。他的嘴角流了很多血,頭髮打着結遮住了半邊臉,另一邊臉被污漬遮擋得看不清長相。
蘇菀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手絹,輕輕地擦拭着嘴角的血跡。
蘇菀邊擦邊說:“我送你去醫館。”
那孩子嘴角動了動,說不出話,然後暈了過去。
蘇菀找了一輛人力車,拉車的大伯把暈過去的孩子抱上木板車,拖着他去了附近的醫館。
大夫看了診,開了葯之後他還沒醒過來。
雲生說:“我們要等他醒過來嗎?”
蘇菀回答:“就這樣走了也不好,幫人幫到底,我們等他醒過來,問問他家住哪裏,把他送回去吧。”
雲生點點頭。
楚楚拜託醫館的小學徒熬藥,然後三人坐在醫館裏等那孩子醒來。
大概半個時辰后,那孩子緩緩睜開了眼。蘇菀高興地說:“太好了,你終於醒了。葯已經熬好了,大夫說還好沒傷到要害,修養幾天就能痊癒啦。”
蘇菀蘇端葯,一勺一勺給他喂。
他沒有說話,默默地喝完了葯,然後摸了摸自己懷裏,那幾個燒餅還在。
他的小動作被雲生看到了,雲生心下同情,卻並未說什麼。
蘇菀看着他,問道:“你家住這附近嗎?我們把你送回家。”
他點了點頭。
蘇菀又問:“對了,你叫什麼?”
“我姓葉,叫大葉子。”他咬了咬嘴唇,小聲地說。
蘇菀說:“大葉子,我叫菀菀,這位是我師兄雲生,這是我師姐楚楚。”
蘇菀並未告訴他自己的全名,爹爹說過,在外要小心,不可泄露自己的身份。銀州只有師父和師兄師姐知道她的身份。
大葉子看着他們,小聲說:“謝謝。”
雲生背着大葉子,在大葉子的指引下他們來到了他的家。
是一個很破舊的房子,在城邊的偏僻處。
蘇菀問:“你家裏有何親人?”
大葉子回答:“有娘親、妹妹。”
楚楚上前敲門,開門的是大葉子的娘。
“娘親,這些是救我的好心人。”大葉子說道。
婦人感激地說:“謝謝,謝謝,快進來坐坐。”
很奇怪,婦人看見大葉子的傷好像並不意外。
他們進屋之後,才發現大葉子家真的是貧無立錐之地,家裏就兩張床,三個木凳子,一張方桌。廚房是用竹條編成的籬笆隔開的小隔間,籬笆又黑又破。
一張床上躺着一個不停咳嗽的小女孩,應該就是大葉子的妹妹了。
蘇菀走近去看,小女孩面色蒼白,瘦骨嶙峋,顯然是病了很久。
原來大葉子家這麼貧窮,妹妹又病重,也難怪他去偷燒餅,想來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雲生將大葉子放在另一張床上,說:“你好好養傷。”
楚楚把大葉子的葯放在了桌子上,“這些是大葉子的葯,每日服用兩次,他的傷就會慢慢好起來。”
葉母一直在道謝。
大葉子掏出燒餅,“娘,你吃。”
葉母看着滿身是傷的兒子,顫顫巍巍地接過燒餅,轉過頭去抹眼淚。
“讓你們見笑了。”婦人擦了擦眼淚說,“原本我們一家四口的生活雖稱不上富有,倒也算衣食無憂,孩子他爹努力掙錢養家,大葉子在學堂里讀書。後來朝廷徵兵,孩子他爹去打仗,三年前戰死,家裏的頂樑柱沒有了,這日子過得很是艱難。之前我還在附近做點零工賺些錢,後來他們嫌我做工慢,都不找我了。沒有了生活來源,就只能靠有些好心的街坊鄰居接濟和變賣家裏的東西換錢,家裏的東西已經賣光了,我們這一家三口,吃了上頓沒下頓,小葉子已經病了一個多月了,一直沒錢找大夫,不知道這苦命的孩子還能活多久……”
她說著說著情不自控,淚如雨下。
他們聽的人也很難受。蘇菀從未接觸過這樣的家庭,心裏十分同情,聽聞大葉子的爹是戰死的,心下疑惑。
蘇菀問道:“大娘,按理說官府每月都會給戰死的士兵家屬物資救濟,你們家沒有嗎?”
婦人搖了搖頭,“就剛開始的三個月發了點,之後都沒有,說是朝廷規定只發三個月的。”
她記得爹爹來看她的時候跟她講了很多事,關於戰爭的、民生的,她記得很清楚,對於戰死者的家屬,家裏沒有成年男子又生活困難的,每月都有接濟物資;有成年男子的會安排做工,保證有穩定的生活來源。爹爹每每談起戰死的將士,都頗為觸動,“戰士們因保衛國家而死,自然要照顧好他們的家人。”
婦人又道:“我們也不了解朝廷的規定,官府說只發三個月,我們也不敢多問。”
三人都十分同情大葉子一家人,蘇菀掏出錢袋,放在婦人手上,“大娘,這些錢你收下,為小葉子找個大夫,你們家的事,我會幫你們問清楚的。”
婦人有些不好意思,想拒收蘇菀的錢,又回頭看了看躺着的兩個孩子,一個病重,一個渾身是傷,沉默地收下了錢。
三人離開后開始討論起來大葉子一家的情況。
雲生說:“大葉子的娘看到他受傷並不驚訝,彷彿早已習慣,看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蘇菀點頭,“我也注意到了。”
楚楚提議,“咱們以後下山就來看看他們吧,給他們帶點東西。”
雲生和蘇菀都贊成。
蘇菀說:“我要寫信告訴爹爹,一定是銀州的貪官把朝廷的救濟物資扣下來中飽私囊了!此事的受害者肯定不止大葉子一家,一定要徹查。”
楚楚說:“若能查清,下發之前扣下的東西,大葉子一家會好過許多。”
雲生說:“我看小葉子病得不輕,氣息很弱,唉……”
銀州,青雲山。
雲煙渺渺,青峰聳立,在這與世隔絕的仙境般的地方,住着一位高人,此人名為冥痕。
冥痕早年是江湖中受人景仰的俠士,憑藉爐火純青無人能及的劍術被稱為江湖第一劍士。後來退出江湖,隱居於青雲山。
很多人慕名前來想拜師學藝,然而他只收了三名弟子。
大弟子云生,是他早年在江湖結交的摯友所生之子,當年這位摯友被奸人所害,中了奇毒,未尋得解藥,在臨死前找到他將自己的孩子託付給他。
三弟子蘇菀,是當朝大將軍蘇遠之女。二弟子楚楚本是蘇府的小丫鬟,蘇將軍為了讓蘇菀有個玩伴於是安排了大蘇菀三歲的楚楚和她一起來青雲山。
蘇菀從小體弱多病,大夫都說草藥醫治終究只是治標不治本,最好的辦法還是讓她習武強身。
蘇遠思慮再三決定等她長大一點就把她送到青雲山的冥痕那裏,冥痕早年受過他的恩惠,應該不會拒絕他這個請求。
青雲山是蘇菀的第二個家。蘇菀從小就學着師父師兄和師姐種菜,做飯。
因此,她和別的世家小姐不同。當別人在深閨學習書畫女紅時,她在舞刀弄劍,燒水做飯。別的大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副嬌滴滴的模樣,而她廚藝和劍術都十分優秀。
在青雲山的日子雖然很累,每日都要練功,但是一點也不苦,四個人的生活簡單又愜意,蘇母送的那些東西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很滋潤,每次三人下山去都有充足的銀子讓他們玩得很盡興。
在練武之餘,冥痕還會教他們識字讀書,他的原話是:“我的徒兒必須文武雙全啊,若是只習武,日後必定被人笑話目不識丁,為師雖是一介武夫,但是還是讀過一些書,教你們足夠了。”
冥痕當年還有另一個稱號,就是“風雅劍士”。他年輕的時候可謂風流倜儻,一襲白衣,一把長劍,飲酒舞劍吟詩作對的模樣讓一眾少女傾心。只可惜冥痕畢生追求劍術,無心情愛,終身未娶,那些女子的愛慕都是以遺憾告終的。
蘇菀一回來就寫信給遠在京城的父親,向他說明了大葉子一家的事,請他上報給皇上,派人徹查銀州官府。
十日之後蘇菀收到父親回信,此事已經上報聖上,陛下已經派人徹查。
這期間蘇菀他們下山看過大葉子三次,他的傷已經好了,小葉子病情也有了好轉。
他們每次下山都會買些衣服食物送過去,還幫小葉子請大夫、煎藥,小葉子的病慢慢好轉。
葉母廚藝很好,每次蘇菀等人買菜,她就負責做飯。他們一家三口加上蘇菀、雲生、楚楚,六人坐成一桌,像一家人一樣其樂融融。蘇菀和雲生、楚楚的幫助把大葉子一家從絕境中拉了出來。
蘇菀收到回信半月之後,銀州知州鋃鐺入獄,家產全部充公。
新任知州剛上任就把之前少發的救濟物資全都下發了。不僅如此,之前銀州知州還私自增加賦稅,這次全都被查出來,銀州百姓多繳納的賦稅也都具體下發到每家每戶,原定的賦稅也減輕了不少。
小葉子的病慢慢痊癒了,每次蘇菀下山她都跟着大葉子和他們一起玩。
小葉子非常喜歡蘇菀隨身攜帶的手絹,那手絹每個角都綉着一朵桃花。小葉子喜歡,蘇菀就教她綉桃花。
“我只會綉這個,別的都不會。”蘇菀不好意思地笑笑,細心地一針一線教小葉子。
小葉子笑得甜甜的,“我就喜歡菀姐姐繡的桃花。”
蘇菀和雲生學會了釀酒,這次他們下山都帶着各自釀的酒,去他們五個人的“老地方”——城外的一個小山丘,山丘上有一顆大樹,樹下有一片柔軟的草地。
夏日的傍晚,晚風驅散了燥熱。五人席地而坐,他們已經認識一年多了,這一年多大葉子家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小葉子的病好了,家裏的情況逐漸好轉起來,大葉子也不再偷東西了。他們一家人都很感激蘇菀、雲生和楚楚。
楚楚從帶來竹籃里拿出一塊布鋪在地上,小葉子從食盒裏拿出她娘做的點心,蘇菀擺好筷子和酒杯。
雲生給大家倒酒,“來嘗嘗我新釀好的桃花酒。”
蘇菀說:“我也帶了桃花酒,等下你們評評誰釀的好喝。”
大家都在笑,氣氛十分溫馨。
大葉子端起酒杯,“來來來,喝酒喝酒。”
蘇菀笑着對小葉子說:“小葉子,你想不想試試這酒?”
小葉子今年才九歲,比蘇菀小兩歲,蘇菀忍不住想逗逗她。
小葉子端着一杯酒,抿了抿,柔柔地笑了笑,“很香。”
眾人都大笑。
大葉子開玩笑地說:“菀菀,你別把小葉子灌醉啦。”
蘇菀解釋,“不會,我們釀的酒都不烈,酒味很淡,很是香醇,你們就當是果子榨的汁。”
吃飽喝足后,他們坐着聊天。
天已經黑了,周圍的螢火蟲漫天飛舞,將黑夜點亮。
“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大葉子問。
楚楚想了想,“我啊,我跟着菀菀,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大葉子問:“你們會一直留在銀州嗎?”
“不會。”蘇菀低着頭,悶悶地說,“我的家不在銀州,銀州全是我第二個家,過幾年家裏人就會接我回去,我也不知道還能呆多久。”
小葉子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們,蘇菀笑笑,摸摸小葉子的頭。
雲生說:“可能我會留在銀州吧,等蘇菀和楚楚回去,就只有我和師父了,他一個人太孤單,我要陪着他。”
蘇菀問大葉子,“你呢?”
大葉子說:“我想一直跟你們在一起,就這樣在銀州呆一輩子。我都想好了,等我再長大點兒就去做工,去飯館酒館當小二也好,去河邊碼頭當搬運工也好,開個鋪子賣燒餅也好,反正找份差事,掙錢供養妹妹,照顧好我娘和妹妹。還有……”
“還有什麼?”蘇菀問。
大葉子搖搖頭,“沒……沒什麼了……”
蘇菀抱膝坐着,她抬頭看着天上的殘月,唱起了歌。
楚楚也跟着她一起唱,雲生微笑着看着她們,小葉子雙手托着下巴,隨着歌曲的節奏輕輕地左右搖頭,大葉子專註地看着蘇菀,抿嘴微笑。
還有……想一直守護着你。
溫柔的晚風,漫天的螢火,悠揚的歌聲,香甜的桃花酒……一切都太過美好,讓人忍不住想讓時間就此停留。
蘇菀本來以為在她回家之前他們可以一直和大葉子一家愉快地相處下去,可是生活總不能處處讓人順心如意。又一次厄運給這一家人帶來了沉重的打擊——大葉子的娘突發疾病去世了。
就在這年的冬天,葉母在一個飄着雪的寒夜睡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大夫說是終年勞累,她的身體早已吃不消,卻一直在強撐,這次發病雖突然,卻也必然。
他們一家在銀州除了蘇菀他們沒有其他親戚朋友,喪事是蘇菀請冥痕下山主持操辦的。大葉子在人前沒有哭,但是從他紅腫的眼睛可以看出他肯定也是哭了好多次的。他神情憔悴,疲憊不堪,跟着冥痕操辦自己母親的喪事,還要安慰妹妹。
蘇菀不知如何安慰大葉子,她知道此時說什麼都蒼白無力,心有千言萬語,開口唯有“節哀”二字。
大葉子悲痛萬分,對蘇菀說:“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蘇菀知道這段話的意思:父母雙亡,獨活着沒有意思,不如早點去死。沒有了父母沒有了依靠,悲痛欲絕,茫然不知所措。
蘇菀聽了這話胸口一陣刺痛,瞬間紅了眼眶,原來大葉子已經悲痛得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她艱難地說:“你不是獨活,你並不孤單,你還有小葉子,娘親走了,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還那麼小,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啊,好好活下去。”
蘇菀只覺得上天不公,為什麼厄運都降臨到這家人身上,明明那麼善良的一家人,為何命苦如斯。
葉母下葬前一天晚上,大葉子和小葉子跪在母親的靈堂前。
小葉子哭着問:“哥哥,我想娘親,娘親只是睡著了對嗎?她不會丟下我們的對不對?”
大葉子強忍着眼淚,聲音哽咽,“妹妹不怕,哥哥會照顧好你的……娘親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你乖乖聽話,乖乖聽話她就回來了……”他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
壓抑的哭聲,帶着巨大的悲慟,很快就被呼嘯的寒風吞噬。
葉母下葬后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雪停后蘇菀又下山去看望了大葉子和小葉子。
大葉子告訴他,他們兄妹要去投靠臨州的舅舅。
原來葉母是臨州人,娘家還算大戶人家,當初葉母下嫁葉父,全家上下極力反對,葉母一意孤行,和葉家斷了聯繫,然後隨葉父到銀州安家,所以這些年再困難她都沒有回娘家。
後來她知道自己病重,卻沒有告訴孩子們。她偷偷尋醫,卻始終治不好自己的病,怕自己哪天與世長辭孩子們無依無靠,於是寫好一封書信藏在柜子裏,昨晚被大葉子發現。信上寫了她娘家的詳細地址,說如果她去世,就讓大葉子帶着妹妹去臨州找舅舅。
蘇菀幫他們找了馬車,離別時小葉子抱着她哭,很是不舍。
蘇菀一邊安慰,一邊用自己綉着桃花的手帕給她擦眼淚,“小葉子,你要乖乖聽哥哥的話。這個手帕你留着,以後閑暇之餘就綉桃花手帕,繡得好了,姐姐就來看你了。”
等馬車走遠了,蘇菀憋着的眼淚才流下。
雲生安慰她:“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大葉子的舅舅多年前已經和葉母斷絕了關係,縱使他可憐葉家兄妹收留了他們,葉家兄妹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到哪裏去。
雲生看得明白這一點,卻不忍心告訴蘇菀,只能嘆息。
葉家兄妹此去怕是和他們再無重逢之日,只能祝他們安好。
時光如梭,轉眼間蘇菀已經在青雲山生活了九年。
當年初上青雲山那個軟軟糯糯的小蘇菀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冰肌玉骨,唇紅齒白,如出水芙蓉,綽約多姿,一雙星眸我見猶憐,自幼習武祛除了她小時候的病弱,多了幾分朝氣。
蘇菀很愛笑,明眸皓齒,笑如銀鈴。楚楚總是打趣她:“小女孩長大了,長開了,出落得這般動人,不知今後哪個小子有福氣娶到你。”
楚楚模樣也不差,她大蘇菀三歲,比蘇菀多了幾分成熟,她不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讓人覺得冷漠疏離,不敢上前搭話。
雲生與她截然相反,他丰神俊朗,時常面帶笑意,對人溫柔友好。他們三人每次下山去玩都會吸引眾人的目光。
今日他們要下山去師父說的一家鑄劍師那裏請他鑄劍,以前練習用的劍已經不適合他們了,他們需要更適合更獨特的劍。
“那位鑄劍師技藝很是高超,為師這把劍就是在他那裏鑄的,他會根據你們每個人的特點鑄劍。”冥痕躺在房前的桃花樹的樹枝上喝着酒,慵懶地說,“別忘了去酔君坊買為師最愛的青梅酒!”
“知道啦師父!”蘇菀回頭對冥痕調皮地眨眼睛,“師父您老人家現在可沒有一點當年的英姿呢!哈哈哈。”
“唉,小丫頭長大了,越來越調皮了!”冥痕笑笑,拿着酒囊繼續仰頭喝着酒,“人生有酒須當酔,一滴何曾到九泉!”
鑄劍師的鋪子在一條小巷子裏,這裏離鬧市遠,所以格外清凈。時近黃昏,陽光被高度參差不齊的房屋篩得斑斑點點,斜落在青石小路上。巷子人煙稀少,他們按照師父說的走到了巷尾最後一家鋪子,這裏門可羅雀,看來生意並不好。
三人進入鋪子,令他們意外的是房屋裏空無一人,連一把劍都沒有,也沒有鑄劍的爐子,根本像是鑄劍的地方。
“請問有人嗎?”雲生問道。
這時候前面的牆從中間向兩邊緩緩打開,原來還有暗門。一位穿着斗篷的人從裏面走出來。他身材頎長清瘦,戴着面具,看不見他的臉。
“來者何人?”那人嗓子有些沙啞,聲音很低沉。
雲生開口道:“晚輩乃青雲山冥痕之徒雲生,這兩位是我的師妹,楚楚,蘇菀。貿然登門多有叨擾,還請前輩見諒,今日前來請前輩鑄劍。”
鑄劍師名為蘅一,冥痕跟他們提起過蘅一,他之前因為不給江湖上的某個惡人鑄劍被報復,那人將他的臉毀了,所以他從那以後都戴着面具。
雲生見來人帶着面具,心下瞭然,他走到蘅一跟前,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交給他,蘅一看着玉佩愣在原地。
“二十五年了。”蘅一喃喃自語。
他手顫顫巍巍地撫摸着這枚玉佩,看起來情難自控。
良久之後,他接過玉佩,淡淡道:“你們隨我來。”
他們走過通道,眼前出現一扇門,走過這扇門視野豁然開朗,是一個寬敞的庭院,院子裏有一個大爐子,爐子裏面火還燒着。院子都兩邊陳列着幾個大的架子,上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劍。
“我需要看看你們每個人的劍法特點。”蘅一說。
待三人用自己隨身攜帶的劍展示了各自的劍法之後蘅一點點頭說:“雲生劍法看似柔和,實則柔中帶剛,又可以柔克剛,招式多變。楚楚和蘇菀劍法有多大相似之處,都出招凌厲狠絕,招式迅捷,招招致命。小姑娘果然還是不可貌相啊。”
楚楚和蘇菀面面相覷,原以為蘅一前輩不苟言笑,沒想到還會打趣她倆。
“三月之後,來此處取劍,過時不候。”蘅一說道。
“多謝前輩。”三人異口同聲地回道。
三人出了小巷走在大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師兄,為何蘅一前輩見到那塊玉佩會如此那般動容?”蘇菀歪着頭問雲生。
“我也很好奇,那玉佩對蘅一先生肯定意義非凡吧。”楚楚也看向雲生。
“那玉佩是蘅一先生亡妻之物,二十八年年前蘅一前輩身患奇症,他的夫人為了治好他的病遍尋名醫,那時候他們生活其實挺艱難的,為了給蘅一前輩治病耗盡所有家產,最後連葯錢都給不起。二十五年前蘅一的夫人不得已用自己家傳的玉佩換了葯。後來他的病終於治好了,蘅一先生的夫人去世了。他想換回玉佩,可是早已找不到那位名醫,蘅一前輩拜託當時遊歷天下的師父幫他尋找那位名醫,請他找回玉佩。可是天下之大,打聽一個人很困難,師父這些年一直沒有忘記蘅一先生的囑託,後來打聽到那位名醫也在銀州,於是有時指派我下山去尋這枚玉佩。前不久我找到名醫,才買下了這玉佩。”
“難怪師父在此時讓我們下山請他鑄劍,看到這枚玉佩蘅一先生就相信我們是師父的弟子,這才答應幫我們鑄劍。”蘇菀瞭然地點點頭。
“接下來要去醉君坊給師父買酒咯!”蘇菀聳聳肩,笑着說。
雲生看着她溫柔地笑了笑。楚楚抱劍走在後面,她不說話的時候一臉清冷,看上去冷冷的讓人不敢靠近,可是她看着前面的蘇菀和雲生,眼裏是無盡的溫柔。
大葉子和小葉子已經離開銀州快四年了,在那以後他們並沒有結識新的朋友。
蘇菀害怕離別,可是心裏很清楚離別是人生常事,正如雲生所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對於大葉子小葉子的離去她早已釋然,這些年也懂了很多東西,已經不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
人群熙熙攘攘,夕陽將影子拉長。三人在人群中,臉上是滿足、幸福。
如果能一直這樣在銀州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該多好呢。蘇菀想,可是,我終究還是不屬於銀州,不屬於青雲山。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