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進城
王家村位於茶山鄉，離着晉陵城的德安.門約有六里路。一條運行了千年的官道將茶山鄉與德安.門連接。
一車車來自宜興的陽羨茶通過這條官道被運至運河碼頭邊，再通過水路運往京城，上貢皇家。
清晨時分，路上行人已有不少，酷夏時節，人氣最旺盛的莫過於這個時候了。
明朝實行宵禁制，太陽落山後，一更三點（後世晚上8點左右）各坊都要落閘。晚上生意做不得，下午又太炎熱，故而這夏日的清晨也就成了鄉民活動最活躍的時候。
簡寧與簡二哥快步行走着，他們時間緊迫，必須早點進城，將稿子賣了，換得急需的生活物資。
而簡寧設想雖好，可現實畢竟是現實，稿子到底能不能脫手她心裏也沒個準頭。所以要做兩手準備，萬一明朝的書商們看不上她的小說，那麼她只能去青·樓賣詩詞了。
走了一個多小時，簡寧終於見到了德安橋。這座始建於宋朝的石橋乃是常州標誌性的建築。
它橫跨在大運河上，樹立在德安.門前，是入城的必經之路。踏上石橋，極目遠眺，只見不遠處的艤舟亭邊舟舸停歇往來，已有一些富家公子文人墨客趁着清晨涼爽前來會友，舞文弄墨了。
簡寧駐足觀望了一會兒，這才對簡二哥道：“阿哥，我們進城吧。”
“噯。三娘，你剛剛在看什麼？”
“沒什麼……快走吧……”
簡寧輕輕搖頭，心裏卻暗道：“明代常州經濟極度發達，百姓識字率很高，應該可行吧？”
二人到了城下，簡寧有些緊張，以為會像電視劇上那樣，先來一番盤查。哪裏曉得，等過了城門了，那些兵丁也只當沒看見他們一般，只對那些推着大貨車的人進行盤查。
簡寧愣了會兒，着才想起弘治皇帝乃是明朝少有的明君。此刻去世沒幾年，整個大明風氣還算可以；而此刻已掌權的大宦官劉瑾，別看他自己是個大貪官，可打貪斗腐倒是很嚴厲。
或許劉公公的確用心不·良，存着公報私仇的心，但這一舉動卻保證了不少百姓的權利，也算他為數不多的一點功績吧。
入了城了，繁華也漸盛，不過想要賣書稿卻還是得走上一些路。常州的文化中心在府學街與縣學一帶，就是趕到最近的縣學附近還得走上兩里路左右。
可這段路，簡寧不打算走了。城裏騾車牛馬較多，討個乖，賣個巧，簡寧與二哥便順利地花了兩文錢，讓一個做生意的小商人捎上他們到了縣學附近。
一番感謝后，簡寧按照商人的指點來到了古街，尋了一間看起來門面頗大的書坊便要往裏走。
“站着，站着，這位小哥，這兒是書坊，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迎客的小廝將他們攔下來，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地掃描着，“就算你們識得一二字，我們這墨香書社你們也來不得。”
“這是何道理？”
簡寧的表情淡淡的，“門朝街開，廣迎八方客，怎還有進不來的道理？”
“喲呵，倒還是個嘴皮子利索的。”
小廝的聲音有些尖利，夾帶着濃濃的嘲諷，“您往裏看看，往裏看看，看見沒？我們這兒都是戴頭識臉的才能進來，您這樣的，可進不來。”
這話就羞辱人了。簡寧雖生性淡泊，可這樣當面被人羞辱還是有些受不了的。
她冷哼了一聲道：“好一個捧高踩低的狗奴才！聖人之言何時有高低之分了？！”
她這一聲呵斥，將裏面淘書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人們將目光鎖定在她與二哥身上，其中不乏看戲的，更有甚者，還露出鄙夷之色。
簡寧將這些人的目光收在眼裏，想起剛剛那個好心商人，不由感嘆：“果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甩了甩袖子，不再理會小二哥的嘲笑，沖簡二哥道：“阿哥，我們走。”
“呸！”
簡二哥衝著小廝啐了一口，“你就是我爹爹嘴裏說的小人！”說罷便是拉過簡寧的手，“三娘，我們走。”
這話一出口，那小廝愣了下，忽然又笑了起來，“原是個女扮男裝的假公雞，難怪嘴皮子這麼利索。真是不要臉，一介女流跑來這裏放肆，也不知父母是如何……”
“放肆！”
簡寧大喝了一聲，眼露冷光，盯着小廝道：“年紀小小，嘴·巴竟如此刻薄！難道你父母未教過你禮儀二字么？！哼！什麼墨香書社，用得爾等這般勢利眼，呵呵，我看改名叫吾子書社好了！”
“三娘，什麼叫吾子書社？”
簡寧呵呵一笑，指着那小廝道：“金子，銀子，皆吾子也！”
“哈哈哈哈哈！”
一個聲音在簡寧耳邊炸開，“有趣，有趣，姑娘這比喻當真有趣！這墨香書社素來看不起窮書生，姑娘若想買書，不若去對面的百文齋好了。”
簡寧側頭，只見來者身穿一件月白色的長袍，一頭秀髮半綰半披着，一雙眼睛好若天上星辰，嘴角微揚，帶着狂放與不屑，那不屑不是對簡寧，而是對墨香書社的。
“胡彥書，又是你這狂生！你又來搗亂！哼，名臣之後竟下賤如斯，居然如此拉生意，你這賊養的漢子，忒不要臉了！”
又是一人出現在簡寧跟前。此人一臉大鬍子，穿着一件墨綠色的綢緞交領袍子，腰間還掛着玉墜，很是富貴的樣子。
想來此人應是墨香書社的當家人了。
簡寧默默掃了一眼，剛要說話，卻又聽那名喚胡彥書的人道：“嘖嘖，蔣狗頭，你就是開了書社也沾染不了聖人的文氣。罷了，罷了，不與你爭辯，免得墮了先祖的清名。這娘子，可是要買書？來來來，且到我的百文齋一坐，喝點香茗去去暑氣，可莫被這兒的羊頭狗頭們給染了腥臊氣。”
“噗！”
簡寧忍不住笑了。這可真是讀書人罵人不帶髒字，瞧那個蔣狗頭的表情，就知已不止一次落了下風了。
“胡彥書，你這混蛋！哼！竟與些死銼的窮鬼往來，我看你家的家業就要毀在你手裏了！到時老爺我大發慈悲，讓你來當個夥計，你看如何啊？”
這說話可夠難聽的了。這老闆定是沒讀多少書，如此粗鄙也難怪小廝這般樣子了。
簡寧蹙眉，剛想替這位幫自己出頭的兄台說幾句，哪裏曉得這位兄台卻是呵呵一笑，道：“這事就不勞蔣兄煩心了，待三年後我中了舉人，呵呵，恐怕你老蔣得叫我老爺了。”
“哈哈哈，笑死人了！你以為行舉業這麼容易？你要這麼自信，今年就是大舉年，你為何不去呀？”
“小娘子，走吧，莫理這俗人。”
胡彥書的臉冷了下來，指着對面一家書齋道：“別看我那店小，卻是什麼書都有。”
簡寧點點頭，心裏也是有點感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明朝人撕逼起來也不可小覷啊！
不理會蔣先生的罵罵咧咧，簡寧與二哥跟着胡彥書到了他店裏。簡寧一番打量，見這書齋雖小，可卻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店裏燃着熏香，味道頗為淡雅，無意間就讓這書局多了幾分雅緻之氣。
再看那青衣小帽的小廝，迎來送往間都是一個表情，未曾因人衣着簡樸而起輕視；而店裏此刻也有好幾個客人了，有的打扮還行，有的也如她一樣，一看便是窮人。
店裏設了幾張桌椅，簡寧甚至看見有人在抄書，想想那蔣先生的話，簡寧忽對這個胡彥書起了幾分欽佩之情。
視錢財若糞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能做到的，那都是聖賢。同時，心裏也對今日之行多了幾分信心，這胡書生看起來非迂腐之人，應能接受自己的小說吧？
入座后，胡彥書就問道：“小……哦，小兄弟，你是要買什麼書啊？”
簡寧搖搖頭，“胡大哥，我是來賣書的。”
“賣書？”
胡彥書愣了愣，再看了看簡寧與簡二哥，心下明了。微微嘆息了一聲，道：“小兄弟定是生計艱難吧？只是聖人之書可當傳世寶，能不賣還是不賣的好。若是小兄弟有難，胡某雖是比不上對家的，可這生意倒也能維持。如今正好缺幾個抄書的，我聽小兄弟說話那也是讀過書的，不若……”
簡寧心裏一暖，知道自己這是遇上好人了，當下連連搖頭，道：“胡大哥誤會我意思了。”
她說著便是將手稿從袖子裏抽出來，面帶羞澀地道：“家道中落，哥哥又因年幼風寒落下了病根。如今囊中羞澀也顧不得許多，故而寫了一話本，想賣給書社，也好得個苟活。”
“話本？！”
胡彥書的表情可謂精彩。此時通俗小說需求雖極大，可能寫的人卻不多。好多人寫出來的東西，那簡直就是狗屁不通。莫說是刊印成冊了，就是放到茶館裏當談資聽都覺臭不可聞。
現在一個姑娘，居然跟他說，她寫了一本話本？莫不是耳朵出了什麼問題？
他又將簡三娘打量了一遍，這才看出一些不凡來。
這姑娘一身衣服雖洗得發白，袖口甚至都破邊兒了，可就坐在那兒時，好似萬紫千紅里的一朵淡雅雛菊，雖不如牡丹富麗堂皇，可隱隱向上脫俗姿態卻不容小覷。
這可不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