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換命
那一夜刀光劍影中,裴思錦奮力拚殺。
直到手中的劍再倒映不出月色,直到手臂的肌肉開始痙攣,直到青衣被鮮血染透,身上密密麻麻的傷口一次次裂開,疼痛和疲憊將意識從腦海中抽離,她憑着本能揮劍,面前的敵人多了重影,難分虛實。
在那樣的絕境裏,她的大腦失去思考的能力,潛藏在腦海中最深處的情感和記憶像死魚那樣冒出水面,暴露在她的面前。
草木蔥蘢的花園裏,女子的眼中含着淚光,薄唇被咬破,血色浸潤,竟分外的好看。
她的嘴唇一張一合,帶着委屈而又憤慨的聲音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她說:我喜歡你。
在裴思錦失神的那一刻,背後的敵人抓住機會,刀刃落在她的背上,留下一道駭人的傷口。
她被那劇烈的疼痛擊倒,跪倒在地,四誡劍插入泥土裏,支撐着這句破碎的身體。
她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傷重力竭,沒有活路。
敵人被她震懾,生怕這是誘敵之計,小心翼翼地圍上來。
裴思錦閉上疲累的雙眼,白淼已經登船走遠,她的任務已經完成,如果命運註定了她要死在這裏,她只能欣然接受。
記憶中那個美好的女孩出現在滿是血紅的眼前,她想,這便夠了。
但想像之中的死亡並沒有如約而來,緊閉的雙眼讓她的聽覺和觸覺更加靈敏。
她聽見有東西以極快的速度破空而來,接着身後的敵人一聲慘叫,便有溫熱粘稠的液體濺在她的身上。
是血。
生機只在一瞬!
裴思錦立刻睜開了眼睛,她不知道來者是誰,是敵是友,但敵人僅此一瞬的失神,便是她生的機會。
四誡劍挑起細沙,劍光閃過,她像個浴血修羅,重新站了起來。
殺死敵人的是一支竹子做的箭,很簡陋,但足夠鋒利。
射箭的人藏在遠處,但周圍儘是高聳茂密的百年老樹,並不好確定那人的位置。
裴思錦只能賭一把,賭那人是來救自己的。
她與敵人再次戰在一起,射箭的人小心謹慎地配合著她進攻的節奏,敵人躲過她的劍,卻躲不過暗處的箭,不過須臾,原本難纏的對手紛紛敗落,成為這片土地肥沃的養料。
絕處逢生,裴思錦也卸去了所有的力氣,她全然顧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滿是屍體和血污的地上,從不離手的四誡劍被她丟在一邊,手指不住的痙攣。
她勉強沖黑暗中的林子一拱手,問候道,“不知閣下是哪位英雄豪傑,今日好心相救,來日在下必報此恩。”
一棵老楊樹上的枝葉晃動,傳出沙沙的聲響,裴思錦聽見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她腦海里立刻做出判斷,這個人輕功不錯,武功不知,但精射術,以剛才的情形來看,誇一句百步穿楊也不為過。
腳步聲近了,她又重新握緊四誡劍的劍柄。
一個人從密林中走出來,他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兜帽蓋住了臉,但看身形,是個男子。
“恩人...”
裴思錦方開口,男子便脫下了兜帽,露出一張十分年輕的臉。
“你不用叫我恩人,今日做這些,是為了償還從前欠你的。”
裴思錦瞪大了眼睛,這個人她認識,而且再熟悉不過。
“裴易?!”
年幼時無知的仇敵,血脈相連的兄妹,捨命相救的恩人。
裴思錦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與裴易之間會產生那麼多糾葛。
她掙扎着站起來,將四誡劍當作了拐杖使。
“你怎會出現在這裏,小珬說你回儋州了。”
“騙她的。”裴易倒是直言不諱,“大哥已經走了,我回儋州也是徒增傷心。原本打算學學二哥,看看這廣闊的天地,沒準哪一日還能在山林中與他偶遇,討口酒喝,誰知道會遇上這種事。”
裴思錦看着裴易那張從小到大都欠揍的臉,說實話,她不相信。
如果真如裴易所說,偶然碰見她遇險,那這傢伙要麼拔腿就跑,明哲保身,要麼找個地方藏着看熱鬧,怎麼也不會是出手救她。
“你的謊言太劣質了。”
裴思錦撕下衣衫上多餘的布料,開始包紮傷口,完全無視裴易的存在。
裴易無奈地笑了笑。
“我就說討厭你這副自作聰明的樣子吧。”
“事實是什麼?”
“我當時離開京城,往南走,江南可是個好地方,我在那裏暫住,沒想到會在肖氏的地盤上遇見老熟人。”
裴思錦微愕,“這麼說,你從江南就跟着我們了?”
裴易狡黠地笑開,“沒錯,那位皇女不愧是【皇后】,殺伐果斷,真是冷血啊。”
“她有那樣做的道理。”
裴易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並不在意,畢竟他也不是什麼好人。
“隨你怎麼想吧,我這裏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裴思錦不知道他又在打什麼主意。
“壞消息。”
“就知道你會這麼選。”裴易走到她身邊,“我來的比你們晚一些,所以我知道,那些要追殺白淼的殺手可不止那麼一點。”
還有後援?!
裴思錦有些氣憤,“你怎麼不早說!”
“早說也沒用啊。”裴易伸了個懶腰,“來者是官,眼下已將這個小鎮都包圍了吧,你活下來也沒用,逃不出去的。”
裴思錦愈發看不懂他。
“你千里迢迢從江南跟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救你,為了還債。”
裴思錦盯着他,“怎麼救。”
裴易仍是沒心沒肺的樣子,毫不將生死大事掛在心上。
“像你救那位皇女一樣救。”
裴思錦果斷拒絕,“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做的。”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需要讓裴易以命換命的一天,更重要的是,若她真這樣做了,裴珬會恨她,她欠不了這份人情。
但裴易早下了決心。
他看着連站也勉力支撐的裴思錦,“那你說要怎麼辦,我把你丟在這裏,還是我們倆一起死?讓小珬哭得撕心裂肺?”
“我還可以殺!不管來多少人,我都可以...”
“你還拿得起劍嗎?”
裴易的話戳中了她的心事。
她已經拿不起劍了,身上的傷勢再拖延下去,無需別人殺她,她自己就能流血而死。
“從前是我不懂事,如今你也信我一次,行嗎?”裴易好言相勸。
裴思錦用力咬着下唇,嘗到了血腥味兒。
她曾經那麼希望裴易去死,如今夢想成真,她方意識到那不過是年幼時的一口怨氣,怨氣早就消散,偏是他們抓着不放。
她此刻很想抓住什麼來穩住身形,於是她抓住了裴易的手臂。
“你得活着。”
裴易無所謂的笑了笑,“大哥走後,我救不在乎生死了。”
“不行!你得活下去!”她堅持,“雖然裴霄不在了,但小珬還挂念你,你不能讓她失望。”
提起府里的小祖宗,兩人的眼神都柔和下來。
裴易從懷裏掏出一枚木人,雕工粗糙,但看上去還像個樣子。
“我學了很久,想要送給小珬的,你幫我給她吧。”
裴思錦接過木人,染血的手掌將其染上血色,她小心翼翼地去擦,卻越擦越臟。
她突然就哭了出來。
裴易無奈,他避過傷口,拍了拍裴思錦的肩。
“小珬跟我說,她很喜歡你,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說實話,我很嫉妒,她真的是個惹人憐愛的孩子,想讓人不喜歡都難,對吧。”他頓了頓,隱隱聽見裴思錦的嗚咽,“裴思錦,我們在這個修羅場裏,逃不出去了,但小珬不一樣,她是生於光明的,不管你以後做什麼,至少保護好她。”
裴思錦再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不住的點頭。
母親離世時她沒有哭,在裴家受訓時她沒有哭,被人欺凌時她沒有哭,傷重將死時她沒有哭,卻在此刻泣不成聲。
兩人多年的宿怨,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我會保護好她。”她鄭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