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舊事

隨後，我聽到的爺爺說的話，足以顛覆我十幾年來對人的認知，一幕幕場景令人觸目驚心。

“1960年那一年，是我這一生中經歷過的最困難的一年，也是整個中國最困難的時候。我那時候是大隊書記，大隊裏吃大鍋飯，活大家一起干，我知道村裡糧食，根本不夠吃，到冬天的時候，糧倉里一粒米都拿不出來。老鼠都餓死，要是有個老鼠，大家都會一蜂窩衝上去搶着吃。水裏一點魚蝦都沒有，地上能吃的菜葉，草都被吃乾淨，沒有飯吃，人餓急了就啃樹皮，吃觀音土，還有吃人肉哩！”

“人肉？那咋下的去口！”我驚訝萬分，

“人要是被逼急了，啥事都能幹出來。你是不知道，那時候天天都有人餓死，餓死了都不敢白天埋，要是被人看見，立馬把墳都撅了，扒出來吃人肉。都是晚上偷着埋，那也不行，看見有新鮮的沙土，年輕餓急的男子就會一擁而上，把屍體吃個乾淨。我那時候去村子裏視察，看見半夜有一家開着燈，推門進去，正看到一家人圍着啃人肉！那也是沒辦法呀，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在那啃。古人說易子而食，哪一點都不假，不這樣，命都沒有了！”

“咱家有人餓死沒？”

“咱家是幹部家庭，平時你老太儲備的有糧食，一大家子都沒啥事，勒勒褲腰帶就沒事了。但是二老太還是年齡大了，沒撐過去人就沒了。”

“這種大災荒是因為’大躍進’鬧的吧？”

“哎，都別提了，你現在有文化讀點書知道是大躍進，我們那時候斗大的字不識半筐，哪知道是啥大躍進，只知道上面讓咋干咋干，誰也不敢違抗。那時候說是跟英國美國比，說糧食產量要趕超發達國家，畝產要上萬斤，我以前當幹部這麼多年我知道，平時光景好，畝產才400多斤，這一下子把幹部都逼瘋了。編數往上報，上面來視察，就把割下來的麥往要視察的田裏放，那記者領導都笑開花，領導高興往上面邀功，記者還敢報亂報，糊塗得很。最後遭報應了，攤上大災荒，蟲災還有乾旱，糧食都被霍霍乾淨了。光這前後幾個庄，也得餓死100多口子！”

“報上去畝產萬斤，這還真有人信，都沒人懷疑嗎？”

“那時候上下一股勁兒，都上頭了，勢要趕英超美，邁進共產主義，敢懷疑的都被打倒了，給扣上帽子，說是右派。你老太爺當年就是因為這個被抓進去十幾年，他當時可是鎮上有名的知識分子，相當於以前的秀才，後來在鎮上當革委會主任，敢說真話，也是心眼實在，啥話都說，最後關進去就不放出來。”

“也沒人管嗎？怎麼放出來的？”

“那哪有人管這事哩？俺大伯哭爺爺告奶奶找人都弄不出來。後來78年摘帽子，給他平反，放出來頭髮全都白了，人也快傻了。”

“這事說給我們同齡人，沒幾個敢信的，現在能有今天，還真不容易。”

“現在日子都好多了，哪還有那苦日子，庄稼人都坐陰涼地方獃著，一坐就是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生活條件是好多了，還真沒有以前熱鬧，過去那日子苦，但是人都有事干，生活也有個奔頭。現在年輕人都不在家，日子過得也不像個日子，一年就盼著兒孫能快點回家過年，但是兒孫在家的時間都短，過年呆幾天，一晃又是一年。”

我看着爺爺發出深深的嘆息，一時間語塞。

電話里，凌強和凌剛詢問家裏的情況，我說爺爺身體不好，在家裏想念兒孫，凌強從公司請了幾天假，凌偉放暑假也沒去北京父母那裏，都奔回了老家。

凌強和凌剛到家的時候，爺爺臉上樂開了花，很久沒有見到自己一手帶大的兩個大孫子了，自從考上大學離開家鄉，他們兩個極少回家，就春節的時候在家呆幾天，隨後的一年裏幾乎都杳無音信。

這回爺爺話多了起來，吃飯時他張羅我把裏間屋裏珍藏的洋槐花蜜舀出來，當成菜就饃吃，我們第一次嘗試這種新鮮吃法，感覺津津有味。

凌強說道：“好長時間沒吃過自家釀的蜜了，比啥都好吃！”

“對對對！”我們附和道。

爺爺說：“這蜂蜜，一年四季都有，就數這春夏的洋槐花最好，洋槐花期長，蜂蜜厚重，鐵蜜鐵蜜，說的就是楊槐花。”

我們在聽一個終生熱愛養蜂的老者說著自己的事業，也覺得此生之事，無需太多，一生只要一件事足矣。

飯後凌剛在廚房配好洗腳水端給爺爺，爺爺說:“燙腳。”

剛子到廚房加了瓢涼水，爺爺又說：“有點涼，再加點熱水。”

奶奶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說道：“這老頭子看幾個孫而回來了，不是他了，比皇上還難伺候。”

我們在一旁忍俊不禁。

人老了，往往表現得像孩子一樣，不知是人性的回歸，還是超脫后的純真，不管是什麼，我們看到爺爺這麼好玩，也覺得心裏舒坦。

晚上爺爺奶奶睡得早，我們在堂屋裏看着電視，我們三個有說不完的話。

凌強說：“我們八零后，啥也沒趕上，上完小學，小學學費不用交，上完初中，實行九年義務教育，大學擴招也沒趕上！”

凌強說完自己的遭遇直搖頭，剛子也說道：“就是光坑我們這代人！”

我說：“這是根據經濟發展和人口情況來的吧，也不是說坑誰？”

強子說道：“哎，還是在學校好，啥也不用管，啥政策都波及不到你。這真到社會上，你就行白啦，啥事還都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能改變的太少啦。學校是最公平的，離開學校你就不說這話啦。”

剛子說道：“一點都不假，我沒離開學校就知道了，我們宿舍有個東北的農場主的兒子，家裏承包幾千畝地，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啥也不用愁，咱們除了學習能和他比比，啥也比不了，但是畢業後人家能甩你一大截子。”

強子說：“這還不是最可氣的，最可氣的是比你有錢的，還比你聰明，一學就會，這你可氣不來的。”

我說道：“我最佩服一種人，成績好長得還漂亮的。”

強子和剛子忍俊不禁。

剛子說：“還是得好好學，好學校也不是說教的有多好，書本都差不多，但是周圍的人給你的感覺就不一樣，氛圍也不一樣，大學好賴，你在校園裏走一圈就能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