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聖騎士的決定
“原來是這個樣子。”斯加拉摸着下巴,嘆了口氣,“那您現在靠什麼謀生呢?”
蜥蜴人看着夕丁問着這個問題,那神情分明是在對聖騎士說:“這樣的窮老頭,你怎麼能借到錢?!”
所以,馬盧沒有開口,夕丁先搶先回答了。
“老馬跟主教關係好,隔一段時間也會化名去神學院講個課,拿些錢。”
“不過,他們只允許我講教會歷史,不准我講神學概論或者其他的。”
“至少你還有個講台。”哈拉侖巴遺憾地說。而霍塔撇過頭瞄了一眼夕丁。
“好了,那麼夕丁,你今天怎麼回來了?有什麼困難嗎?”
夕丁摸了摸下巴,緩緩地回答道:“的確,我有些麻煩了。”
聖騎士一邊說著,一邊旁若無人地讓手鑽入了自己的褲襠,一直伸到接近膝蓋的部位,然後,就像拔雜草一樣,流放的聖騎士從骯髒的亞麻布褲里抽出了一張紙。
“這就是我面臨的麻煩。“
黑荊棘的三位同鄉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腰板,實際上,霍塔即使聳拉着頭,也能清楚地看出紙張的昂貴。
“哦,”馬盧默默地看着這封身家可能高過這間破房子裏任何一件傢具的紙,“的確是個不得了的麻煩。”
“你會願意看嗎?”
馬盧抓了抓自己的鬍子,老人沒有說話,黑荊棘的三人也默不作聲,狹小的房間瞬間被寂靜淹沒。
“你的朋友們會願意看嗎?”
良久,馬盧提了個問題。
三位同鄉面面相覷,夕丁扭過頭,“你們願意嗎?”哈拉巴倫摸着腦袋,大眼珠骨碌的轉着;斯加拉的上下顎嚴實地縫在一起,尖利的指甲來回撫摸下巴的褶皺;霍塔半張着嘴,低垂着眼睛,在幾個人的臉上看來看去。
“這是筆大買賣···”夕丁說著,晃了晃了手中的紙;三位同鄉眼中閃出一道光——“不過得要腦袋咯。”——這光也黯淡下來了。
夕丁笑了笑,嘲諷地說:“果然還是不敢么?”一邊把信遞給馬盧。
“娘的!誰不敢!”
霍塔伸出大手,一把搶過了那張紙,拇指與食指上下一錯,讓信在面前展開來。
屠夫的的視線在紙上來回掃了兩輪,然後,懷着極大的遺憾一樣哀嘆道:“他媽的我根本不識字啊!”
霍塔將信伸到斯加拉面前,蜥蜴人直直地盯着信,開了口,“人類的文字我也不懂······還是讓哈拉巴倫來看吧。”
信又輪到了哈拉巴倫面前,地精優雅地接過它,就像捧着一根羽毛,他仔仔細細地看着紙上的文字,良久,博學的地精清了清嗓子,宣佈道:“當熱,這世界上幾乎沒有我會高歌的語言,沒有我無法駕馭的文字,我也總是要翻譯一些著作······當然不只是母語和外語的翻譯,我也完全可以勝任兩種外語的互譯,沒有什麼好謙虛的,我確實博學多才······但是,光明至上!我詛咒這些可鄙的貴族······哪裏的貴族都是這樣,人類的,精靈的,地精的······他們就是樂於把自己的文字包裝一遍來顯得與眾不同!瞧瞧這花體字吧,誰能分得清開頭,誰能看的出結尾!句與句的界限是哪裏?字母與字母的分隔在何方?我又怎麼能在這一條連綿的奔流中挑出單詞來辨析?原諒我吧,這不是一個適合的工作······”
夕丁強忍着笑,觀察着三為同伴的一舉一動,他接過信,重新遞給馬盧,“原諒這群人吧,只有你能看了。”
馬盧看完信,眉頭緊鎖。
“我想你知道······大主教的事。”
老牧師盯着夕丁的臉,後者點了點頭,馬盧一字一頓地說道,“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很久不在王都,體會不到,非常複雜······”
“我能稍微明白一些······”
“不不不,你聽我說······”馬盧停頓了一會,低着頭,壓下聲音,“陛下快不行了。”
“什麼?”夕丁猛然抬起頭,黑荊棘的三位同伴也顯得大為震驚。
“咦,國王要是去世了,咱們要不要隨禮慰問?”
“慰問個屁,你拿兩斤豬肉送過去?”
“不知道以後《出版法令》會不會放開呢······”
“不過那接下來是誰當國王?”
“兒子唄。”
“但他好像就一個女兒。”
“那就女兒吧,反正也輪不到你這個殺豬的頭上。”
“啊,年幼的公主繼承這個脆弱的國家,風雨飄搖,哪位年輕的勇士能支撐她啊······”
夕丁沒有理會三位同鄉的胡言亂語,但是聖騎士明白,他們有意無意地觸及到了核心問題。
“國王誰來當。”
現任國王拉米四世只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而按照王朝繼承法,這個未婚的女兒並沒有繼承權。那麼如果國王逝去,按照慣例,將通過“王朝會議”推選一個新國王。但是,以往的經驗表明,這樣做只能激化矛盾,各個地方強力的貴族都會使用各種手段強推符合自己的期望的候選人,但最後的贏家只有一個,那麼失敗者就有極大可能以發動戰爭的形式來反抗這一“不公”結果。
而預防這種動蕩結果的最好辦法,就是儘早招贅,讓公主完婚,獲得繼承權。繼續保持拉米王室,這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結果。
“太晚了。”像是看穿夕丁心事,馬盧長嘆一口氣。
“公主嫁人已經不是國王能決定的了,現在‘王朝會議’的爭鬥已經提前了,大貴族們現在可都在為國王女婿操盡了心呢,拉出的名單都能把這個小破屋塞滿了。每個人都在想讓公主嫁給‘合適’的人,真是忠心耿耿啊,不過,要是結果不滿意,那就在會議上質疑她的合法性,就要求走會議推選的路,然後再想辦法···如果還是不“合適”,那就只能······”
馬盧做了個向下斬的動作。
“現在當然也差不多,殺機重重,主教不就······唉,我要是還在修道院裏,恐怕也得捲入這個大漩渦了······各地的封臣陸陸續續也來了,這場大戲也會越來越激烈與殘酷。
“至於你這封信,呵呵,不用想也知道哪個佔下風的貴族正想着擺脫他的頹勢呢,把目光投向了這個被遺忘在黑荊棘的聖騎士······別相信這裏面的什麼鬼話了,夕丁,你幾十年見過的還少嗎?
“你還是趕快回去吧,這已經不是你的舞台,不是你的人生了······回去靜靜地等塵埃落定,等待這個暗濤洶湧的鏡面徹底破碎······”
說完最後一個字,馬盧闔上了雙眼,像一尊雕塑一樣端坐在木椅上。沒有人再說話,這間房子只能聽到輕微的呼吸聲。不知道多久過去,直到夕丁起身告辭,馬盧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四個人默默地走出樓房,已近傍晚,太陽在城牆上露出一點姿態,餘暉透過一座又一座樓房的縫隙撒到四個人的臉上。
馬盧的房子實在太暗了,夕丁眯着眼睛,好一會才適應這並不扎眼的秋日。
“怎麼辦?”斯加拉問。
夕丁長吁一口氣,轉過身來,看着身形迥異的三位同伴。夕丁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凌亂的頭髮在眼前飄動。
這個中年男人顯得悲傷又堅決,他輕聲道:“各位,我······我這輩子做了很多事情,很多讓我後悔的事情·······也有很多事情沒做······沒做也讓我後悔,各位·······我四十多歲了,四十幾呢?記不清了,不敢記了,四十歲以後我就不敢記了,我沒有做過什麼好事······也沒有做過太壞的事,所謂的碌碌無為,我想就是這個樣子吧······我很愧疚,對很多人我感到對不起;確實,我恨一些人,有些混賬東西我巴不得他們死,但是,我總沒有為了我的私利去謀害過誰······我不知道怎麼說,我真的不知道······”
聖騎士說:“我要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