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中多有不平事
一陣喧嚷。
一個男人粗魯的咒罵聲在這乾淨的秋光中驟然炸起,伴隨着一陣女子無助的哭聲和哀嚎。
楊樹枝上停留的幾隻棕青色短雁受驚般劇烈聳動了一下,便瞬間撲稜稜四處飛散了。
“……當初娶你花了老子整整十兩紋銀,你如今連兒子都沒生一個,還敢往你那娘家貼補米食!老子今天就要扒了你這賤人的皮!”男人彎腰扒下左腳沾滿污泥的草鞋毫不心軟地朝女人臉上砸去,每砸一下,女人的臉上就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擦痕。
明懷放下木筷,望向這邊。
“我不敢了…不敢了…”女人沒有逃離,只是拿手弱弱地抵擋着,滿面驚懼。
男人並沒有停下動作,反而越打越用力,咬牙切齒中,額角青筋暴起,眼中竟迸出一抹興奮的光來。
女人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行人路過皆指指點點,面上露出不知是對男人還是對女人的鄙夷神情來。
明懷心中不平,想要出手,但她身板小,定然打不過那男人。
左思右想,她將目光轉向了剛剛的魚攤老闆。
“老闆,你不覺得那女人很可憐嗎?我們幫幫她吧!”明懷臉色凝重,朝老闆投去求助的目光。
“姑娘,你還小,不懂事,女子恪守婦道是第一,哪有像玉娘那樣忤逆丈夫的婦人,這種婦人啊,教訓一下也是應該的,現在的婦人啊,個個都變得不安分了,哪像以前,女子出嫁從夫,百般依順呢…”魚攤老闆搖搖頭,神情彷彿慨嘆世事變遷般。
明懷錶情驚異,心底仿若有什麼東西在一瞬間崩開了,明懷只覺得一下子從頭涼到了腳,身體癱瘓般一動不能動。
“你…”明懷張了張嘴,卻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女子的哭喊一直持續着,明懷不忍再聽下去,只好硬着頭皮衝上前去。
“別打了!”明懷完全沒有想到如今這般境況,沒有萬全的辦法,只好先走一步算一步。
男人見有人阻止他泄憤,一念間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一把將明懷推倒在地,繼續毆打婦人。
沒有人上前阻止,也沒有人報官。所有人只是在一旁冷冷的看着,臉色不一。明懷不能理解現在發生的一切,她又氣又恨,一時衝動便賭氣般爬上前去抱住那婦人,替她擋下一次次狠毒的抽打。
明韞見此,臉色瞬間蒼白一片,便顧不得其他,拼了命般抱住男人的腿阻止男人繼續打下去。可他哪裏是男人的對手,只一腳便被踢到了岸邊一處泥潭中。
明懷很疼,額角微微滲出冷汗。
卻始終不肯放開那女子。
直到那女子一把將她狠狠推倒在地,厲聲尖叫道:“你怎生的如此不要臉,竟還是姑娘家,真真是不知廉恥!這是我的家事,又與你何干?你這是在害我啊…”
明懷氣結,當即啞口無言。
她縱使俠肝義膽,一腔熱血,但總歸也是個知進退,識好歹的人。
如今見那女人如此懦弱又不懂得愛護自己,她又在這裏多管什麼閑事呢。動作麻利自地上翻身而起,從容地拍去衣服上的灰塵,轉身對那婦人冷冷地撂下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且讓他打死你,也算是解脫了。”
人群一片嘩然,一個個皆向明懷投去鄙夷或無奈的眼色。
“這是哪家的姑娘,真是沒有教養…”
“譽京何時竟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女子…”
“現在的女子,真是…世風日下啊…”
聽着這些風言風語,明懷只覺得這什麼狗屁譽京她實在是難以待下去,所謂譽京風色便就是一隻披着繁華外衣的衣冠禽獸,假象罷了。還是尋了機會趕快回家去,她也懶得和這群迂腐的古人爭什麼大道理。
將明韞從泥潭中拉出來,看到他沾滿泥漬的臉頰,忽的有些想笑:“你沒事吧?”
明韞一邊搖頭,一邊伸出小手趕緊胡亂在臉上擦拭兩下,這下,不僅沒有擦拭乾凈,反而把泥漬塗抹地更加勻乎了。
明懷見此幾乎要笑出聲來了。
笑罷,便用手拽住袖口幫明韞擦擦臉,一片片泥漬盡數沾在明懷乾淨綿軟的袖口上。
不再注意那些人的指指點點,轉身瀟洒離去,眾人皆看那腰板挺得筆直,心中卻多有不忿。
明懷拉着明韞,一路上對明韞叨叨個不停:“韞啊,你以後可千萬不要打女人,還有,一定要與人為善知道嗎,不論如何都不要作惡…”
“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私心傷害別人啊…”明懷一遍遍固執地向明韞傳達正確的人生觀,想以免他日後被這個世界殘害,變得同那些人一樣。
巷子裏明懷的聲音清晰又溫柔,巷子外高曠的碧空萬里無雲。
明韞淺淺的笑着,眼中流光溢彩。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也是最乾淨的時光了,溫暖甜香烘繞着周圍的一切,卻又澄澈透明,讓人覺着無比真實。這樣的日子裏似乎總盼望着歲月能一直這樣好下去。
又落葉紛紛,掩過姐弟兩人深深淺淺的腳印一層,又一層。
終是西風漸涼,該再多添幾件衣服了。
明韞想着,倘若有朝一日他也能牽着阿姐的手往前走,也是在這樣安謐透明的秋光里,他甘用壽命做代價換取這樣一天。
正思及此,他忽的停頓了腳步,向一條窄巷裏望去。
明懷見此,亦停下腳步順着明韞的視線朝窄巷裏瞅了兩眼。
一抹灰色的瘦小身影正瑟縮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裏。
兩人不約而同雙雙走上前去查看,只見那小乞丐只着一副夏裝,衣衫破爛,頭髮髒亂,臉上污泥一片。先下正是秋風涼涼的季候,小乞丐凍得躺在地上瑟瑟發抖。
明韞眉頭微皺,心中彷彿有些酸脹的感覺。鬼使神差般將外衫脫下來蓋在小乞丐身上。
小乞丐雖身體虛弱不能動彈,但依靠着多年的求生本能,還是敏銳的轉身將明韞一把按倒在地,雙手牢牢的扣住明韞的脖子。
明懷見狀連忙疾呼:“自己人啊…兄台,快住手——!”
小乞丐聞此言,又看了一眼掉落在地的薄錦外衫,猛地鬆開了明韞的脖子。
“..快讓我看看你的脖子…嘖嘖,都紅了,等回府給你上些葯應該就能好了。”明懷輕輕捏起明韞的下巴檢查了一下傷勢,見無大礙,心中便安定了些。
她轉向那乞丐,只見乞丐背向他們,不發一言。
“喂!小夥子,我看你…天庭飽滿,骨骼清奇,倒是個練武奇才…這些銀兩你且拿着,吃飽喝足了以後就找份差事,人活着,一定要對得起自己。”明懷歪頭朝小乞丐笑了笑咧嘴笑了笑,從腰間掏出一荷包。
人性薄涼,而人生太長。貴在窮途末路時互相扶持一把,以化作更大的勇氣來面對慘淡的人生。
小乞丐看着明懷手裏的錢袋,遲遲不肯動作,似在猶豫着什麼。
明韞見此狀,直拿了錢袋一把塞進小乞丐的懷裏。
小乞丐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敏銳而沉黑,竟似是黑洞般折不出一絲光來。他有些遲疑,但還是漸漸握緊了那錢袋,一雙晦暗不明的眸子透過凌亂的髮絲正直直看向明韞。
“這些錢,我會還的…還有,這件衣服”那聲音沙啞低沉,卻擲地有聲,令人信服。
明懷見氣氛怪異,似有什麼東西靜悄悄地改變了,恍若天命般令人難以參透,索性不去想,一把拽起明韞,趕忙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