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潰兵,難民
那是因為岳復這個來自未來的小蝴蝶知道,這條路是曾經時空中淞滬數十萬國軍不過五分之一兵力後撤的路。
上海至南京,有兩條主要路線,除岳複選擇的這條行軍路線,另一條由崑山至無錫再至常州抵達南京的路是數十萬國軍撤退的主要路線。
換句話說,岳復完全可以想像已經開始大撤退的數十萬國軍和各種軍械裝備將會堵滿那條公路,別說一天行軍100公里了,那獨立團將會寸步難行,如果遭遇日機轟炸,那更是悲劇中的悲劇。
擁有各類火炮的獨立團不再是長城抗戰中的那支輕裝軍,就算不坐車,靠着鐵腳板也能一天急行軍上百里,沒了火炮光靠是一人扛枝槍去和第十軍硬抗,那不是去打鬼子的,那是去送菜。
所以岳複選擇了這條撤退人數相對少一些的行軍路線,哪怕繞的路要稍微多一點兒。
可是,岳復還是低估了逃難大軍可怕的人數。
那也是岳復第一次親眼目睹因淞滬會戰失去家園向首都方向逃難的人群的可怕,也讓他第一次領略到中國大地曾經遭受到的苦難。
房子被燒毀,河山破碎,說的都太大。
真正體現苦難的,是人本身。
寧為太平犬,不為難世人,從來就不是一句虛話。
可怕的,其實並不是人數多。
難民人數再多,也不能阻隔大軍前行的路。
見荷槍實彈架着機槍的大軍沿着公路逆流而上,逃難的人群往往選擇躲到公路邊的田野里,雖然降低了獨立團的行軍速度,但其實並未造成太大阻礙,至少沒有完全停滯不前。
可怕的,是體現在人臉上對災難的恐懼和麻木。
經過淞滬三月鏖戰,這些難民們失去了房屋,失去了生活來源,甚至失去了生活物資,他們唯一剩下的,就是人本身。
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雙目無神幾乎是他們共同的特徵。
女人,牽着孩童;男人,扛着挑擔,一頭挑着孩子,一頭挑着並不怎麼值錢的被褥和物資;孩子,幾乎無一例外,臉瘦的尖尖的,因為瘦弱,眼睛反倒是顯得大大的。
但大眼睛,頭一次讓人覺得,不是可愛,而是心痛,無以言表的痛。
至於老人,卻是很少。
岳復知道,不是老人不願逃離戰火,而是,他們沒機會。
為了將生的機會留給子孫,很多老人選擇呆在隨時可能被炮火摧毀的家中,他們有很多,甚至不是炮和槍給打死炸死,而是在那之前,就活活餓死了。
就算是被兒子帶上了逃難的路,一路的缺衣少食和風餐露宿也會要了他們的命,還能走到這裏的,要麼是身強力壯的青年人,要麼,是被小心呵護着的孩子。
岳復心腸其實已經很硬,他目前的責任,是趕赴100多公裡外,救援友軍殺滅敵寇,他不是慈善家,要在這條路上救濟難民。
哪怕,難民的屍體一路上比比皆是,路邊和田野中,就這樣被蓋上一張草席,甚至就是臉上覆蓋一件破破爛爛的衣物。
這其實還算是好的,最少,還能在他死亡的時候,家人用盡自己最大努力給他死亡后的尊嚴。
最慘的是被日機轟炸后的場面,往往一家人甚至是一大家族人都被炸死,就算活下那麼一兩個,面對根本無法找見的親人屍體。
巨大的悲傷的打擊下,往往就那麼傻了呆了痴了,殘肢剩體就那樣丟棄在曠野中,成群的野狗和烏鴉就在曠野中狂歡,悲慘的景象讓人目不忍睹。
但,岳復最不敢看的,也是那些孩子們看着車隊渴求的目光。
逃難的路上,哪有食物?
所有人都在逃難,離開淞滬,離開蘇杭,逃往南京,逃往更遠的武漢。
傾巢之下,豈有完卵!
只要是中國人,沒有誰能逃離這場國戰,不管你是平民,還是擁有上千畝良田的地主,或是擁有公司和工廠的小老闆,在日寇的鐵蹄下,都一樣。
他們會殺掉男人,佔有女人,劫掠財富。
就像,被女真打下汴梁的北宋,被蒙古攻破臨安的南宋,就像300年前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在那些揮舞着兵刃殘暴如野獸的異族面前,人命如草芥如豬狗牛羊。
被日機炸的坑坑窪窪的公路需要修葺,只要車隊一停下來,拿着破碗的孩童就蜂擁而至,沒有哭聲震天,只有渴求的眼神。
岳復知道,他們需要的,不是憐憫,是食物,讓他們足以活到下一個城市的食物。
“任何人,不得將自身攜帶軍糧給予難民!”
“任何人,不得離開車隊!”
硬着心腸連下好幾道軍令的岳復阻止了他麾下數千官兵們心底的溫柔,但最終,他自己卻是沒能抵擋住枯瘦如柴孩童渴求食物的目光。
最終,足以讓獨立團和第23集團軍警衛團全軍堅持一月彌足而珍貴的軍糧被奉命向難民發放,兩個步兵團每人只攜帶了足夠維持七天的軍糧,那是一支軍隊最後底限。
岳復,雖然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看淡數千戰士生死的鐵血指揮官,但,他終究還只是個前世後世和在一起都不過30的年輕人。
為了勝利,他能將自己的生命,能將數千弟兄的生命奉獻給這個民族,可是,他終究還沒學會更徹底的冷酷,為了勝利,可以視數萬乃至更多同胞的求助而無物。
他要守衛的,是國土,是民族,但這些人,不一樣是他要守護的嗎?
岳復,親自向軍法處自領軍法,他違背了自己頒佈的軍令,20鞭子抽得背上血肉模糊。
全軍上下,無不為之凜然,尤以雪恥營為最。
獨立團的軍法,不會因為任何人而能違背,包括最高指揮官。
但,行程,不可避免的被拖慢。
可這,並不是最主要的。
岳復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在松江城內巷戰正式開啟的時候,距離松江不過90公里的位置,正由淞滬前線撤退的大軍,涌過來了。
是的,是涌,而不是退。
站在車頂上望去,遠方的公路被深藍色徹底鋪滿,無邊無比。
而且速度不慢,沿着公路向首都方向跑步前進的大軍,轟隆隆的腳步聲相隔兩里都清晰可聞,猶如大海的怒濤,向著正面前進的獨立團大軍撞過來。
更確切點兒來說,他們已經不是退,而是潰。不管是公路上,還是公路兩邊的田野里,都有士兵,他們已經沒了最基本的隊列。
雖然他們的背上,還背着槍,但岳復分明已經感覺到,這支從前線潰退下來的軍隊,已經失去了曾經的勇氣和決心。
而這,還只不過是遠距離沒有接觸到的時候岳復所感覺到的。
等到了近處,岳復才發現,情況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嚴重。
奔跑着前進的士兵根本不管面前阻擋了他們道路的難民,甚至極為粗魯的用槍托和拳打腳踢將難民趕開。
距離獨立團緩緩停駐在公路上的車隊還有三四百米,岳復就聽見難民的哭嚎震天,不過,卻沒有人敢反抗。
那群在淞滬不知和日軍血戰過幾場的士兵眼裏,都帶着濃烈的殺氣……
岳復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
他很清楚,在淞滬和日軍血戰三月,漫長而殘酷的戰場已經逐漸消磨了這些中國精銳之軍的血勇。
隨着最高統帥部朝令夕改的撤退軍令,加上日軍第十軍於三天前在整條防線的後方登陸即將要截住退路,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後的血勇徹底損耗殆盡。
這一刻,他們已經不是在淞滬戰場上敢拼出百分之五十以上傷亡率還能繼續作戰的英勇中國軍隊了,他們已經只想早點兒離開這個鬼地方,活着逃回去的弱者、懦夫。
不是他們不夠勇敢,而是,信心徹底的崩塌,從將軍到士兵。
這,是最高統帥部也沒有預料到的。亦是所有戰死在阻擊日寇前線的將士們也沒想到的。哪怕是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
這種丟掉榮譽丟掉信心的潰敗,甚至已經不是他們自己所能扭轉的了。
曾經的時空中,第67軍以全軍近乎覆沒為代價,在松江城阻擊日寇三日夜,最終救下了超過五十萬大軍通過兩條通道後撤。
但誰也沒有想到,五十萬大軍,信心已失,銳氣已無,加上某些高層戰略決策失誤,再加上某些高級將領無恥的背叛自己的諾言,三者合一,這才導致南京這個古老城市的巨大悲劇。
可以說,當那個古老城市中華門被日寇的炮火洞開的那一天,不僅是整個民族的悲劇,數十萬精銳之名,也徹底葬送,很多人就算還活着,他們其實也已經死去。
包括最高統帥耗費近六年打造的最精銳德械師,全部在這場戰爭中被消耗殆盡。
而失去所有精銳的中國,在接下來的十來場大型會戰中,一敗再敗,一退再退。
從華東,退向華中,退向華南,退向西南,整個中國,差一點兒,就退無可退。
唯一值得讚揚的是,中國,從未停止過抵抗。
無論是已經失陷的華北、華中、華東還是華南。
失去了精銳的中國,昨日還是農夫,今日成了士兵,一批批新兵死去,一批批新兵成了老兵,用全國死亡超過4000萬人的巨大創傷,將日本這頭已經失去了理智的猛獸,牢牢陷入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