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喪母
景龍三年，初夏，卓府里人來人往。
年僅六歲的卓嫣站在她母親的靈堂，目光獃滯又茫然，她還不明白母親去世意味什麼。她唯獨記得母親臨終前說的那句話：要保護好弟弟。
前來弔唁的人們十分同情這樣兩個懵懂的幼子，男子只是道聲可憐，可常年生活在後院中的婦人卻更加清楚兩人將面臨什麼。
嫡母去世，留下幼小的姐弟兩人，更何況兩歲的卓許天生體弱，大夫斷言其活不過弱冠之年，也就意味着早早被排除了成為家族繼承人。更不會得到父親的重視。府中數位姨娘，還有得寵的庶長子。後院之爭，從來都是不見硝煙的戰場，若是父親再熟視無睹些，其中的兇險可想而知。
這會子許是被屋裏的煙嗆到的卓許忽然哭了起來，乳母抱在懷裏哄了半天也無濟於事，卓嫣也踮起腳尖輕輕拍撫着卓許的背，可憐體弱的卓許哭了一會兒，聲音慢慢羸弱，彷彿隨時要沒有哭聲般。
靈堂中眾人議論紛紛，正在陪客的大夫人洪氏看到這一幕，心中一急，二夫人賈氏病逝本就引人猜測，看到姐弟兩人如此，旁人必會認為他們卓府苛待二人，她不過是代辦喪事，等賈氏的娘家人過來，若是鬧起來，什麼功勞苦勞都沒有了，忙吩咐婆子乳母道：“七少爺哭得這樣厲害，不是餓了就是睏倦了，還不快帶下去。”
“是。”乳母婆子忙抱着卓許便退了出去。
大夫人洪氏看見卓嫣也跟着往外走，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最後只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回身繼續招待靈堂里的眾人。
回到熟悉的房間裏，卓許漸漸安穩了下來，乳母餵了奶后將他放在床上，勸了許久卓嫣就是不肯走，乳母有些煩了，如今主母過世，府里亂鬨哄的，一想到日後繼室進門這對姐弟指不定何種境況呢，自己作為乳母更是沒有人重視，還談什麼前途，一時煩悶便索性撇下姐弟獨自到隔間睡覺去了。
卓嫣和自小一同長大的乳姐紅葉雙雙趴在床邊，露出兩顆小小的腦袋，緊盯着散發奶香的娃娃咬手指，嘴裏咿咿呀呀地不停。見有口水流出，卓嫣就學做大人模樣用手帕小心地擦去，儼然是做慣了的。奶娃娃不知道什麼，以為有人陪他玩，一邊吃着手指，一邊吐着口水，玩得不亦樂乎。
二夫人賈氏的母親賈老夫人，也正是卓嫣的外祖母以及二舅母一行人剛剛從江南東道蘇州趕到長安，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心中劇痛，怒道：“這屋子裏服侍的人都哪去了？！”
趴在床邊的卓嫣回頭見到賈老夫人，跑到她身邊，喚道：“外祖母。”聽着外孫女稚嫩的童聲，想到自己女兒年紀輕輕就撇下一雙兒女去了，悲涼不已，只哽咽地應了一聲。
一同來的三夫人魏氏見到屋子裏竟然一個丫鬟婆子都沒有，也是一愣。她自從三老爺卓禝去世后，這幾年便深居簡出，一心照顧獨子三少爺卓識，不大插手府里的事務。方才見大夫人洪氏在招呼賓客，便由她領着賈老夫人過來二房，忙安撫道：“許是府里一時忙亂沒有顧上兩個孩子。”說著低聲吩咐身邊的丫鬟：“還不快去找找五少爺的乳母！”
不待丫鬟應聲，隔間睡覺的乳母慌慌張張跑了出來，知道事不好，眼睛一轉，俯身告罪道：“見過三夫人，見過賈老夫人，奴婢該死，方才不小心被七少爺弄髒了衣裳，在隔間換來着，並沒有躲懶。”
可她的這點伎倆根本騙不了人，賈老夫人一看就知道，冷哼一聲，“這卓府真是好規矩！”
三夫人沒有想到這乳母竟然敢當著主子的面胡說狡辯，氣得指着她半晌道：“你這個混賬東西，打量旁人是傻的不成，留下才六歲的嫣姐兒照顧五少爺，自己躲懶去睡覺，現在被抓了現行，臉上的印子還在竟然敢糊弄主子。”
乳母摸了把臉，果然還有印子，立馬跪地告饒：“奴婢錯了，知道錯了，是奴婢該死沒有照顧好七少爺······”
三夫人卻是氣急了，二夫人早逝，賈家傷心悲憤本就卓府一肚子氣無處發，乳母這是好死不死地給人家遞了個話柄啊。若是賈老夫人氣不消發作起來，兩家結親就變成了結仇。吩咐身邊的丫鬟道：“打量着府里如今忙，一是顧不上你們這些奴才就敢偷懶耍滑，給我掌嘴，狠狠地打！”
話音剛落，立馬出來兩個丫鬟死死地按住乳母，另一人擼起袖子左右開弓，不一會兒就打得乳母雙頰高高腫起，嘴角淌血，十分駭人。
這樣的陣仗嚇壞了卓許，二舅母賈蘇氏與卓嫣的奶娘邢嬤嬤兩人忙抱着哭鬧起來的卓許避去了隔間。卓嫣一時有些害怕，因為在印象中母親從沒有這樣責罰過下人，只好緊緊抱住外祖母。賈老夫人摟住她，說道：“三夫人要懲戒奴才，犯不着在我面前要打要殺的，沒得嚇壞了孩子。”
三夫人自知卓府理虧，又說了幾句軟話便帶着下人匆匆退了出去。
賈老夫人強忍着悲痛，伸手撫摸着卓嫣的頭髮，她女兒不過三十多歲便去了，留下這樣兩個懵懂的孩童可怎麼活啊！有心要囑咐外孫女幾句話，可看着她清澈稚嫩的眼眸，賈老夫人那些提防的話怎樣都說不出口。她沒辦法告訴外孫女在這大宅子裏，父親是不能完全信任的，要靠自己一步一步經算與謀划。
而卓嫣自不知道賈老夫人心中所想，她小聲地問道：“外祖母，母親什麼時候會回來？嫣兒想她了。”
童聲童氣的問話，一下子擊中了賈老夫人，她再也抑制不住痛失愛女的心疼，放聲痛哭。一旁的二舅母賈蘇氏將卓許抱給賈老夫人，勸慰道：“母親，快別哭了，仔細身子啊，如今嫣兒和許哥兒都要靠您來給撐腰，若是您病倒了，他們更會作踐兩個孩子的。”
賈老夫人接過卓許，怒道：“他們敢！若是敢慢待我兩個外孫，賈家定要討個說法！”
“是，母親說得是。憑咱們家府在朝廷的位置，卓家還是要掂量掂量的。”
安撫好賈老夫人，二舅母蘇氏來到卓嫣身邊蹲下，與她平視，拿出一塊糖，“嫣兒，二舅母這有塊糖，是人從琉球帶回來的，嫣兒嘗嘗甜不甜？”
孩童都喜歡吃糖，卓嫣舔了舔嘴巴，小聲道謝后慢慢伸手攥在掌心，猶豫了下，又將手伸向二舅母，道：“還是給弟弟吃吧，嫣兒不饞。母親說過姐姐要照顧弟弟的，我聽話，一直在照看弟弟，這樣母親知道了會早點回家的。”
蘇氏心酸不已，拿起小手中的這塊糖剝開，遞到卓嫣嘴邊，“現在弟弟還太小，吃不了糖，等弟弟長大了二舅母再給他吃糖，嫣兒快吃吧。”
對蘇氏再次遞來的糖，卓嫣終於張嘴含住了，頓時滿嘴香甜，稚嫩的小臉笑了起來，“那我就等弟弟長大再給他糖吃。”
蘇氏第一個孩子早夭，見卓嫣這般乖巧不由傷心，她自然明白小姑去世前會如何擔憂兩個孩子，才會這樣囑咐卓嫣照顧卓許。她知道有些話一定要說，早日知道真相才會成長起來，“嫣兒，二舅母有些話要和你說，你一定要記住，知道嗎？”
見卓嫣乖巧地點了點頭，她才繼續道：“你母親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卓許他還那麼小，所以只能靠你保護。日後你還會有繼母，但是她不會像你母親那樣真心照顧你們姐弟的，甚至會暗地裏討厭卓許這個嫡子。你要快點長大，因為將來你越厲害，卓許才會越安全，記住了嗎？！”
······
二舅母的話對於六歲的卓嫣來說太殘忍，甚至於都忘記了哭鬧。從那日開始，在卓嫣的記憶中，甜就是失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