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第七章 1

時間急,危廬忘記把筆記本鎖進抽屜里,匆忙地踏上了文西市開往文東市的五零二次慢車。這已是危廬來龍源省的近一年來,第二次來到了他認為有典型意義的馬泉縣林池村調查。

龍源省政府經濟研究所宏觀經濟科只有四個人,兩間辦公室。由於危廬的學術水平高,儘管沒有被任命為副科長,組織上還是把他和時任科長的文瑞祥安排在了同一間辦公室。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也體現了省政府、研究所對人才的重視。危廬大部分的時間是在基層做調研,形成完整地文字材料是在晚上家裏加班進行,辦公室平時很少來。今天要不是換取一本新的筆記本,也不會把已記完的那本筆記本落在辦公室里。危廬一張半新不舊的辦公桌的桌面上有些發黑,沒有文具盒、文件夾的點綴,空空蕩蕩。那本紅塑料封皮上燙金着的“保密手冊”的本子躺在桌子上很是鮮艷。按規定,這種帶有編碼的本子在使用完后是要上交所里的檔案室保管。因為這個本子裏還有些危廬沒來得及整理的資料,也就出現了文科長一進辦公室看到的一幕。

人總是經不起好奇心的驅使。作為專門研究經濟問題的學術機構,筆記本里是允許有自己對一些經濟政策在調查研究過程中形成的看法和觀點。另外的人,在沒有徵得本人和所長的同意,是不能隨意翻看的。再說了,那是危廬的本子,是人家忘記收拾起來丟在辦公桌上的。即使沒這個規定,外人隨隨便便地偷看也是有違道德的。所有的這些,文科長比誰都清楚。要是換一個人,文瑞祥可能會克制住自己,但對於有影響的經濟學人才的筆記本,對於此時的他來說,還是充滿着無限地誘惑。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千萬不能錯過。要是今天的這個時間不抓住,明天不可能再有,這輩子也不會有第二次。文瑞祥怕得不是被危廬逮着,擔心的是別的辦公室無所事事的串門子的人撞見。乾脆反鎖上辦公室的門,開始了他一個下午的認真學習和深刻思考。傾注着危廬心血,已在龍源大地奔波了近一個年頭的這第四本筆記本,今天確實讓文科長受益匪淺。思想上所受的衝擊可能這輩子在他的腦海里永遠地不會淡去。

林池村是位於龍源省南部的一個小村莊。這裏氣候適宜,物產相對於全省的其他地方較為豐富,屬於半山區,森林覆蓋率也較高。危廬這次調研的重點是——自留地與集體地的收益比較課題。在同等面積同樣地力的兩塊土地上,它的產出經過危廬仔細地核實計算,得出的結論讓他大為震驚——最高的相差二十倍,最低的也在十倍以上。他也就之所以差、之所以好的過程形成了一份詳實的報告的草稿,修改完善後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先在內部的刊物上予以刊載。他最大的願望是能儘快試點。

工作的間隙,危廬也曾走進過幾戶人家。聽到的看到的景象,無不讓人心傷凄楚。一位舊社會過來的老書生,一旦有病,自己上山采些草藥。這幾年,行動不便,讓兒子按他說得去采,老人因眼睛昏花,在分藥材時沒分辨清楚。結果一副草藥要了老人的命。其實,當地的人都是這樣:治病不花錢,要花錢的病不治。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種自生自滅的狀態之中。前天,危廬碰見了老人的兒子,他在長嘆愧疚之餘,哽咽着說,他沒盡到孝,讓自己的老父親把命斷在了他的手上。

這件事,這段話,讓危廬對國人千百年來奉為治國治家圭臬的所謂的孝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思考。

孝,不光是一筆一劃寫出來的簡單的漢字而已,它浸透着子女們對父母一生的敬養的整個過程。你的父母生養你、哺育你,二老的生老病死你不管誰來管。養兒防老,似乎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它深深地根植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底,流淌在所有人的血液里。孝,本質的東西是養,如果誰家的子女沒有贍養老人,不問青紅皂白,一律按逆子論處。所有的譴責會伴隨他的一生。

危廬也在想,作為父母的,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是一對老人。他們也有年輕的時候,也有使出渾身解數精心耕作,辛勤拼搏的日子。他們的耕作、拼搏除了養活自己、子女、老人之外,還有沒完沒了交租納稅,服勞役。這些租,那些稅都到哪兒去了,幹了什麼,難道就沒一點點的收益嗎?餵了狗,打了水漂?他們哪裏去問,更不敢去問。或許就從來沒想過去問。小的時候受教育沒人管;中年了只有交租納稅的義務;老了,不能勞動,養的任務全由他們的子女承擔。多少年,多少代,所有的人都在這麼一個循環里輪轉。

這次下鄉隨身帶的一本《漢書》,裏面有這樣的一段記載,漢武帝建元元年,曾下詔,“今天下孝子順孫願自竭盡以承其親,外迫公事,內乏資財,是以孝心闕焉。朕甚哀之。”漢宣帝地節四年,也曾下過同類的詔書,說是年輕男性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去世后,作為官吏的不要給他們派遣徭役,讓他們“收斂送終,盡其子道”。

中國人究竟分多少等,從古到今可能始終沒有一個權威的統計數字。七品縣令,九流煙花,這個輩分向來是沒有異議,或者產生過歧義。實事求是地講,七品以上的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孝子賢孫,確確實實地盡到了孝道,也給國人們作出了無法挑剔的實打實的孝的表率。聽說乾隆皇帝在母親八十大壽前,為了表達對母親的一片孝心,特意蓋了一棟樓,還立了碑,直到祝壽的那天才予以揭曉。給他媽一個天大的驚喜。這個長,那個令,這個撫,那個督的,國家有規定,父母去世后要在墓旁蓋一個茅草房,吃住在那裏三年時光。還有一個特定的名字叫丁憂,意思是作為兒子的你,在一個人傷心憂愁的時候也順便好好地反省反省自己。一個農民家庭,自己過日子都緊巴巴的,給老人有一間不透風不漏雨的房子也不容易,過個壽辰蓋一棟樓,打死他也想不出來。不要說守廬三年,就三個月,莊稼地里的草會淹過禾苗,一年的收成將成為泡影子。老婆孩子得餓肚子事小,交租可一粒子兒不能少。怎麼看,這個孝,有點不近人情,有點荒唐,有點虛偽。

掩卷之餘,文瑞祥陷入了沉思。人,不簡單地是一個家庭的成員,扮演地更多得是社會的成分。這個司空見慣了幾千年亘古不變的傳統,裏面還真的包含着這麼多經濟學的意義。是屬於宏觀經濟學的?有啟發,有收穫。他在心裏暗暗地提醒着自己。

《一樣中的不一樣——鳳池村農戶家庭自留地收益情況的調查》一文比危廬設想的時間要早的刊登在了龍源省的《經濟學刊》雜誌上。看完文章后,危廬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桌子對面的文科長,欲言又止。在他的心裏,真是哭也哭不出淚,笑也笑不出聲,啼笑皆非。他一直不明白文科長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幾乎和他調查極為相似的文字材料,幾乎一摸一樣的數字分析。唯一有本質區別的是,他的是林池村,文瑞祥的是鳳池村。之所以第二次匆匆忙忙,是因為他覺得這是個大命題,有些材料掌握得還不太具體,數字還不準確,還不足以支持他的觀點。他剛準備動筆時,偏偏地在辦公桌看到了與他的想法也一樣的文章。如果再去做,這一個科的,重複來重複去,未免有些滑稽可笑。暫放一放,至於究竟要放到那一天,他還真的不知道。對於這篇他看到的文章與他真實的想法相比較,可以有一個不太妥帖的比喻。說是有一頭驢子,突然闖進了一家瓷器店,蹄子踢到、驢頭撞上、屁股蹭到、噴嚏震下、尾巴掃過,無一倖免。景德鎮的盤子、禹州窯的瓶子,噼里啪啦。滿地的殘瓷碎片,都是有價值的藝術品。怎麼懲罰這頭不懂事的畜生,店主人一時沒了主意。

更讓危廬沒想到的是,在他看過的第三天,所里突然來了一個調查組。聽說是專門針對這篇文章要開展全面而深入地調查,把問題徹底查清楚。根據是有一位重要領導看過後,作了重要批示,其中有一句話,“這無疑是思想上在經濟領域的嚴重犯罪。”整個調查工作進行得順利程度超出了組長的預期,從成立到結束,就存在了短短的一個星期的時間。大功告成,打道回府。領導在聽取彙報后,對調查組如此高效地工作,特別顯著的成績給予高度肯定。

在省政府經濟研究所的小會議室里,三人調查組的對面坐着文瑞祥。

問:你怎麼會想到寫出與現行政策唱反調的文章呢?這是一個嚴重的政治錯誤,無疑是思想上在經濟領域的嚴重犯罪。

答:組長,說實話,這些材料包括裏面的觀點不是我的。這是我看過一本日記后,深受啟發,才產生了動筆寫作的念頭。沒想到,一發表闖出這彌天大禍。

問:這倒還怪了,原來是你偷來的。我這麼說沒冤枉你吧,文科長。

答:組長明察秋毫。沒冤枉,一點沒冤枉。

問:這麼說,你沒犯罪的這個水平。

答:我哪有那個水平啊。

對文瑞祥“誠實的無恥”,三人小組的所有成員都笑出了聲。文的臉上汗水涔涔,咧出難看的嘴臉。組長接着問。

問:別人的日記本你是怎麼偷看到的?這一定要詳細交代,越具體越準確越好。

……

問:這是誰的日記本?

答:茅危廬。

這三個字如此響亮地傳進三個人的耳朵里。

結果,文瑞祥因為犯嚴重錯誤,下放到文西市經貿委當了主任。正科長變成了正處級。也曾有人說是走動的緣故,那是坊間傳言,后話而已。危廬走進了漠北監獄,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罪名是“經濟思想犯”。

文瑞祥在到文西市經貿委上班的第二天,把從茅危廬筆記本上偷摘得兩張“孝中的經濟學含義”的草稿紙偷偷地燒在了有水的煙灰缸里。要是沒有這麼突然地變故,按他的計劃,這篇文章緊跟在前一篇的稍後也就會公之於世。在茅危廬的影響下,剛剛對研究經濟的一點興趣從此再和他的人生就不沾邊了。

要說茅危廬對他的“犯罪”還略知一二的話,斯逸民完全是在糊裏糊塗的情況下走進漠北監獄的。殊途同歸,兩個這輩子不會有人生交叉點的人,因為犯罪,住在了一個監牢裏,而且一住就是五年。逸民的意識里,似乎遙遠地隱隱約約地聽到過一句“蔑視領導罪、貶低藝術罪,兩罪並處,判處無期徒刑”的話。法官也沒有做過多的解釋。法場上,逸民因為是第一次站在那兒,太陌生,還有點好奇,不停地看看前面,看看左面,看看右面,也想順便看看後面,卻被法警制止住了。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後面站着的是阿些人。真正地發覺問題的嚴重性是在來漠北監獄的兩個月後才有的。可為時已晚,轉眼間春去冬來,斗轉星移,已過去了十個年頭。

天暖了,風輕了,地綠了。遲到的春天終於光顧到了荒涼的沙漠邊緣的漠北地界。活過來的茅危廬,對於生命有了他過去不會有的新的認識。這個認識足以讓他克服千難萬險必須擁有活下來的堅強信念。他無法拒絕繁重的苦役,同樣,繁重的勞役也難以禁錮他更多的思考和對未來的強烈嚮往。

天天如此被動地作息,危廬已失去了對於時間的概念。今天是幾月幾日星期幾,農曆的那一天,他真的很難說得清楚。感覺上現在天氣很冷,可能已到了冬季吧。來漠北已十個年頭的斯逸民第一次見到了難得的一場大雪。監獄院內厚實的積雪踏上去會發出“咯蹦、咯蹦”的聲音。這幾天不能出工,斯逸民盼望着的一天終於來到了。要利用這個機會,和已經經過一年心理上磨合現在融洽,無話不談的危廬長時間的談談他來監獄初期的感受、現在的想法、要是能活下來的話的未來。不能讓監獄的生活磨滅小夥子的靈性,他是一個對社會比我更有用的人。活着很重要,但對於危廬來說,光這麼出氣、走路、吃飯、搬石頭肯定不行。現在應該怎麼活,才是最為關鍵的。老斯想把他對危廬未來理解的話全部說出來,時間對於危廬同樣重要。

這次指明方向的長談,在此時危廬的心裏,一點的不亞於給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分量。相似的經歷、性格,眼前完全一樣的境地。防範、猜疑、敵視這些過去猛烈撞擊危廬腦海的詞語,在現在的兩個人之間,蕩然無存;相信、尊敬、感激這些不可能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里的語言佔據了危廬的心頭全部的空間。有時甚至會讓他得意忘形,完全體會不到這兒是監獄,他生活在囹圄之中。

“斯叔,斯老師,我現在不知道怎麼稱呼您好!感謝你好!這兒還能看書學習。沒你的指點,我浪費的何止一年,肯定是我的一生。”看着斯逸民飄逸着的白髮,臉上黑白相雜,白的佔了多數的胡茬子,危廬眼裏閃動着的淚花溢出了眼眶,滴落在了逸民的手背上。兩個患難的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久久地只有相互地哽咽聲哭泣聲。

“危廬,這裏是牢房。”斯逸民情緒稍微平靜后說,“我們每天能有的時間相當有限,晚上十點熄燈后就沒法作了。它比你想像的要艱難得多,要克服精神上的痛苦,肉體上的疲勞。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年兩年,不是十年八年,甚至可能是一輩子,你能堅持下來嗎?危廬!生活已經這樣的安排我們,別無選擇。堅強,再堅強,活下來,就是你的未來。”

危廬慢慢地鬆開手,用力地點點了頭,“我明白。斯老師,我還需要您的提醒,督促。讓我倆砥礪前行!”他的臉上第一次閃現着逸民從沒看見的自信。

“一定,一定。”逸民洪亮的聲音里充滿着堅定。

來到漠北監獄的這段時間裏,危廬收到倩芷的四封信、李志坤的三封信。剛到這裏,事情多,情緒一直不穩。說實話,沒啥寫的,總不能把每天的監獄生活寫給他們。普通的人無需這方面的知識普及。再說了,我又沒啥新的想法。就這樣,信一直沒有回。這次要回一封長信,把牢底坐穿之前的想法全部寫出來。

《資本論》《對國家的富裕本質和原因的研究》《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經濟發展理論》《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生產和價格的長期運動》…………

下午上班,李志坤辦公室剛坐穩,傳達室送來了危廬的信。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半年的時間過去了,今天終於盼來危廬的信。看着信,想着人,念着事,哽咽湧上心頭,淚水填滿眼眶。危廬的信隻字沒提監獄的生活,此時的志坤,只能用想像彌補危廬所承受的痛苦。這是他們日日夜夜盼望的信。可信的內容讓他十分意外。侃侃而談,充滿激情,包含着一直以來危廬對新的知識的渴望。倩芷哪兒待我把第一本書寄出后,再告訴她。她剛剛懷孕,突然地說給她,對她的身體不好。明晚上,我和慧敏一起去。想着想着,志坤覺得哪兒不對。拿過信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這個危廬,怎麼這麼粗心,連一句問問倩芷的話都沒寫。看着危廬列出的一長串書名,他的第一意識告訴自己:立即去找,哪怕一本也行,要儘快立即寄出去,飢餓的危廬正需要它來填飽肚子。至於信里說的和華南大學老師聯繫的事,明天再說吧。

下午下班前,給危廬寄出了第一本書——《資本論》,和書一同寄出得還有兩個筆記本、一支鋼筆。“借人家的書,盡量不要批畫。”在簡短的信中志坤附上了一句。

危廬離開文西市的第二天,省政府辦公廳後勤處的工作人員和經濟研究所秘書科的趙科長就來到了危廬曾經的家。這天倩芷上夜班,下午在家休息。他們還算委婉地轉告了領導讓她三天時間搬出省政府家屬院的要求。剛剛適應工作的倩芷,在感覺上已融入了西北的生活環境,各方面漸漸地趨向穩定。可突然出現的逼迫讓她措手不及。她了解危廬、理解危廬。他不會為那些無聊的事荒廢時光,要做就做他認為對的事。這樣的結果,在這樣的現實情況下誰都難以倖免,除非違着心去做。至於因為危廬的牽連要搬房子的事,她確實沒想過。倩芷是一個心底單純善良的女人。可能是經得少,見得不多的原因,對這麼重大的涉及她切身利益的事,在之前的日子裏她連一丁點的預感都沒有。流浪街頭的災難真實的降臨到了她的頭上。她想到了哭,可哭能改變我的處境嗎;想到了辯解,聽我話的不應該是這兩個人;想到了發怒,憤怒能讓我還住在這兒嗎?經過倩芷的爭取,領導答應一個禮拜必須搬出。那兩個人走後,平時安靜的屬於他們夫妻的空間,似乎一下子變得讓倩芷感覺到了有些恐怖,甚至害怕。

剎那間,孤單、無助、委屈、憤怒,這些不同稱謂的詞語所賦予的同一個寓意,全部聚集起來,涌動在她的腦海里。她單薄瘦弱的身軀那能承受得住這千鈞的重壓,哪裏是她所能有的力量擔當得起。住處的窘境,痛苦的壓迫,心裏的煎熬。片刻的窒息過後,呼吸怎麼會這樣的急促。一陣陣暈眩,眼前金星飛濺,跌倒在了沙發上。

第二天的同一時間,情緒平靜了的倩芷,想去找李志坤。剛拉開的門又被她關上了,回到卧室里,坐在危廬每晚上寫東西的椅子上。摸摸枱燈,一層浮塵蓋在燈架上,燈頭處也被塵土模糊,連印有多少瓦的字跡也難看得清楚。拔出蘸筆,蓋上了多日裏已近乾涸的墨水瓶,把蘸筆插在裝墨水瓶的紙盒裏,和每次危廬出遠門時做得一模一樣。抬頭看看桌子前面平時不太關心的淺黃色的書架,一共三層,危廬的書佔了兩層,她的一層也沒放滿。拿起危廬離開這間房子時一本打開還沒有看完現在反扣在桌子上的書。書下面的玻璃板下,壓着她倆離開華南市就要踏上文西市時,在華南火車站拍得合影。靜靜地看着,她的嘴角上露出了兩個多月來沒有過的笑容。抬起玻璃,取出照片,捧在手裏,貼在心上,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滴落在她手裏的照片上。淚水迷濛了她的雙眼,還有照片上危廬的眼睛也被倩芷的淚水淹沒。現在主要的是整理危廬的書和資料,還有抄家后現在還健在的筆記本。即使是草稿紙,也不能丟掉。要分類,筆記本、資料、照片,還有那把紅山桃木的小梳子要隨身帶着。在心裏暗暗地鼓勵自己,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不能讓它們離開我!書可以短暫的和她分離。已發表的,已完稿的,還在寫的,也要有個次序,編個號。以後危廬用得着的時候也好找。還猶豫什麼!倩芷站了起來,先從整理桌子上的開始。

讓倩芷倍感意外的是,在她把情況向醫院辦公室的付主任說明后的第三天,就有了好的消息。家裏她平時不太急用的東西,暫時存放在醫院的庫房裏。單身的單間宿舍一時還騰不出來,讓她和別的護士暫時住在一起,吃飯在醫院的灶上。她也在想,這個事去找志坤他們,肯定比她一個人東奔西跑要容易些。可以後的日子裏,我無法拒絕新的問題的發生。我要在這兒生活工作,要等危廬回來。遲早得有獨立自理的能力,早一天有比遲一天有會好很多。

今天是蔣倩芷的生日。下午五點半,陸慧敏就等在了她的宿舍門口。

“慧敏,你怎麼站在這兒?”倩芷看見慧敏,有些意外地問了一句。

“等你啊!你猜今天是什麼日子?”陸慧敏問倩芷。

“什麼日子,我怎麼想不起來。”

“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倩芷驚詫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怎麼會忘了呢?”她又喃喃地自語着補充了一句。

兩個多月來,再沒有吃過家鄉飯的味道。在志坤的家裏,給倩芷過生日,應該是輕鬆地場面。可倩芷覺得,無論志坤,還是慧敏,看上去臉色都有些沉重。收拾完碗筷,廚房裏傳來了志坤刷鍋洗碗的聲音。慧敏把危廬的信放在了倩芷的手上。

“是危廬的信,是危廬的信。”當著慧敏的面,倩芷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激動地說。清秀中帶着遒勁的筆跡,倩芷再也熟悉不過了。看看信封,上面寫着李志坤收。會不會另有隱情,是不是有更可怕得事,危廬不能直接方便地給她說,先讓志坤轉告她。倩芷內心激烈地揣測着這封拿在手裏的信。一字一句地在心裏急迫地默默地念着危廬的信,淚珠無聲地一滴一滴順着她嬌俏的面龐滾落下來。落在信紙上,落在衣襟上,落在手心裏,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坐在一旁的慧敏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倩芷的臉。

“危廬還活着,危廬還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以為是他的絕筆信呢!”靦腆內向的倩芷變了一個人,發出了歇斯底的喊叫。熱淚盈眶,撲倒在了慧敏的懷裏,“我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危廬了。這,我就放心了,放心了。”慧敏用手掌擦乾倩芷的眼淚。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可怕地靜縈繞在她們的周圍。倩芷在心裏默默地為危廬祈禱,也對危廬的選擇產生了由衷地欽佩。他變了,變得堅強了。在那風霜刀劍嚴相逼的氛圍里,還能不忘初衷。他不止一次的在我的面前說過,很想有點時間,靜靜地好好地系統地看些書。現在終於實現了——“唉!”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着又說道,“怎麼會是那個地方啊!”她苦笑一聲,“人生真得是變化無常啊。這麼的琢磨不盡。”聽着蔣倩芷在她的懷裏嘆息着的絮叨,剛才在哭,這會又笑。陸慧敏一時沒了主意,着急地搖了搖倩芷的頭,問,“倩芷,你怎麼了,怎麼會這樣。”聽到陸慧敏的聲音,倩芷像從夢裏走了出來。看到慧敏兩隻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個孩子一樣,又緊緊地抱住了慧敏。

蔣倩芷臨走時,讓志坤把茅危廬列的書名抄了一份。她又按危廬來信的摺疊方式,把信疊好,裝進了外衣右面的口袋裏。

“倩芷的內心比你我想像的要堅強得多。沒有這件事,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也許是環境,它會一夜之間改變一個舊人,造就一個新人。”送走倩芷回家的路上,李志坤對陸慧敏說。

“信會不會對倩芷的身體有影響,她正在懷孕呢?”陸慧敏問。

“不會的,不會的。她是護士,這方面的知識比你我都要強。不過,這段時間,你要多陪陪倩芷,每天去看她。按她的口味,做些有營養的飯菜送去。無論如何,一定要保證倩芷的身體健康,孩子平安。我也找找醫院的院長,還有付主任。看能不能把宿舍騰出來,天天灶上吃也不是個辦法。”李志坤給慧敏交待着說。

“慧敏,你每天晚上在我這兒住,志坤一個人行嗎。”在新住進的宿舍里,吃過晚飯的倩芷開玩笑着說。

“那有啥不行的,一個大男人,我不信會給狼叼走了。”慧敏說。

“我說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還有那個。”

“對,就是那個。”

慧敏臉色變得嚴肅起來,“都啥時候,還有心思說這些。”

“啥時候,我們都還不是好好的活着嗎。我能想像來危廬很苦、很累、很忙,只是擔心他的身體。我這兒有你照看着,既是嫂子又是娘。有了你,生活就成了今天我們眼前的樣子。”倩芷快人快語地說了一大段。

“我有那麼重要嗎。我是關心危廬的兒子,你不懷孕,我才不來呢。”

“明白,明白,我的好嫂嫂。”倩芷學着崑腔的架勢表演着唱出了一句。停頓了一分鐘,像是在思考,“要不要把我懷孕的事給危廬寫封信。”

“明天中午我問問志坤,晚上再給你說。可話說回來,要調整好你的情緒,放鬆心情。心理上的壓抑對孩子不好。星期天,我們到玉泉公園走走。”

“好,好。睡覺,睡覺。明天是早班,我五點得起床。”

收到倩芷的來信,危廬的心裏更是無法平靜。看書學習的勁頭明顯地大不如前了。每天收工回來,左手拿着信,右手裏那把淺黃色的山奈木小梳子在五個手指間翻來覆去,耍雜技似的,很是嫻熟。

“斯老師,你看,這是倩芷的信,說她懷孕了。”危廬一邊給逸民遞信,一邊說。

“應該高興啊,怎麼,你小子倒泛起了惆悵。”斯逸民高着嗓門大聲地對茅危廬說。

“我們生死未卜。一個女人家,本來就很艱難,再讓他帶孩子,你說她怎麼過。”

“你小子怎麼婆婆媽媽的,不像個男人。信如其人。語言乾淨利落,字字有力,句句鏗鏘,她比你堅強。你不看她信里說,讓你在這兒補上你過去沒時間看書的心愿嗎?這不和我們想到了一起了嗎?她相信環境可以造就一個更偉大更堅強的茅危廬嗎?這麼明白事理的好媳婦、好女人,這個世界上到哪兒去找啊!表個態,回封信。彼此好好地生活,你還有更多地事要做呢,危廬。”老斯的一番話,如警鐘,迴響在茅危廬的耳際;似棒喝,驅走了危廬心頭的疑雲;是猛葯,打開了危廬胸腔中的塊壘。

當危廬把領導要求他暫停工作,在家等候通知的話說給倩芷時,倩芷語言上的輕鬆讓危廬始料未及。“那就在家好好休息休息,我給你做好吃的,把身體補補。”倩芷的內心其實有着和危廬一樣的預感。之前,他們的老師,同事、領導出現過危廬現在面臨的這種情況。沒想到,災難會將要真實地降臨在他們的家裏。

蔣倩芷想是在文西市相對穩定后,再和危廬要孩子。可今天危廬的一句話,讓她陷入了艱難地抉擇之中。剛才給危廬說得那句聽起來輕鬆的話,裏面隱藏着她無以言明的真實想法。危險隨時會來,如果真得那樣。這一去,有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危廬。她的心裏着急地思想着那可怕的一幕,心裏默默地為危廬祈禱。我們夫妻一場,總不能沒有孩子?看到危廬轉眼間情緒這麼的低落,除了在用語言上的不斷安慰外,倩芷把一個江南女子全有的溫柔體貼細心都奉獻給了危廬。中午做得紅燒肉,她夾在危廬碗裏的兩塊,連同半碗米飯還剩在桌子上。看來,不把話挑明,他是不會想到的。可不說,時間不等人啊!也許是後天,明天,也許現在那幫人會衝進來把危廬帶走。太可怕了。說,說。現在不說,再沒時間了,倩芷。她在心裏鼓勵着自己。聽完倩芷的話,危廬如夢方醒。結婚以來,他全身心地為工作拚命,把太多的時間精力放在實地調研,資料整理,數據推算,加班寫作上。可眼前,為了工作,竟干出了這樣的事,沒有為這個家為倩芷帶來一點的幸福,可危險災難還會隨時光臨這個家,傷害到倩芷,連僅有的生存安全也會喪失。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工作,除了所謂的工作,沒有為倩芷想過。這時,腦海里浮現出想陪倩芷逛一次公園,上一次街,買一件倩芷喜歡的衣服。已不可能了,門外面已有人在監視他的行動。

看着坐在身旁的倩芷,一千次的虧欠,一萬次的內疚,全都涌動在他的體內,聲音哽咽,身體抖動,危廬緊緊地抱住了妻子。“倩芷,我錯了,做了大錯事。讓你也受到牽連,我們該怎麼辦?”

“危廬,這兒就我們倆。不想別的,不要緊張,就想夫妻的事,好嗎!”倩芷安慰着危廬。

看着一絲不掛躺在床上的倩芷,危廬心裏有點顫慄,有些害怕。本來非常親近的愛人,非常熟悉的環境,今天怎麼變得那麼的陌生而遙遠。完成一件偉大使命的責任讓他猶豫、遲疑,行動上有些呆板。簡單的脫衣服比平時慢了許多。看見危廬把褲頭扔在了沙發上,光着身子走到了床邊。倩芷使出渾身的勁,一把把危廬拽了上來,順手把被子蓋在了他們的身上。慢慢地盡情地撫摸着她把全部給了的這個男人身體的所有部位。

“危廬,別緊張,放鬆些。你這樣不行。是不是你真得不愛我了。你還記不記得給我送梳子時看我的樣子。在我的心裏,你永遠是哥哥,是我的老師。我把能有的都給了你,你也不能自私啊。今天,你要把你的全部給我,我會讓我們的生命永遠地延續下去。”兩眼盯着危廬的倩芷,祈求着說,“你能滿足我做一個真正女人的願望嗎,危廬哥哥。”

呼吸急促的蔣倩芷完全地沉浸在了危廬給予的全部付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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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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