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第六章 3

黃富強班長對謝科長的交代向來是言聽計從:立馬能辦的立馬辦;立馬辦不了的立馬請示彙報,聽取領導的意見;好為下一個“立馬”尋找答案或者辦法。

黃班長在謝科長說過的第二天,就把一本和煤炭的顏色差不多、書的右下角每一頁都捲起的《鍋爐工操作規程指南》當面交給了明華。並一再囑咐,這書缺得很,咱們單位就這一本,不要看只值兩角元,還沒地方買去。一定要好好保管,你用完了別的人還要學還要用。

我們誰也沒法想像,如果沒有這本書,明華的年會過得怎麼樣。可就因為有了這本書,他的年才過得完全可以用充實和忙碌來概括。

臘月三十中班下班后,明華還是和往常一樣,一大盆臊子面下肚后,連個盹都不打,精神十足一門心思地看書做筆記,想儘快地把書看完,以便四月份每年一次的操作工考試一次過關。他估計,黃班長最早來也在明天了,也就是大年初一早晨的五點半。晚上八點過一點,明華還是下午的那個姿勢,爬在桌子上做着他的工作。在他看來,過年其實和平時一樣,燒鍋爐、休息、做飯、吃飯、睡覺。不過年是這個樣子,過年也沒啥改變。可就在他有所鬆懈,胡思亂想的時候,隱隱約約地聽見門外有人向他這邊走來。他靜了靜神,腳步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篤篤的兩下敲門聲,證實了他的判斷。可會是誰呢?當他懷着興奮中帶着驚異的心情開開門時,看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分析這時不會來的黃班長,手裏還提着一個袋子。進門問了句,“小蘇,還沒吃年夜飯吧。我們今晚在你這兒過個年。”黃班長說罷,把袋子放在了明華眼前的桌子上,又說了句,“我去操作室看看。”大約半個小時后,他認為一切正常,又坐在了明華的床邊上。打開他拿來的袋子,裏面有一個有蓋的搪瓷盆,裝着沒有煮熟的餃子,一瓶白酒,一碟豬皮凍子。此情此景,才喚醒了明華意識里現在是在過年,也似乎聽見了外面時斷時續小孩放的鞭炮聲。

“唉呀,黃班長,你讓我怎麼感謝你啊。你來了就好得很,還拿這麼多東西。說實話,我還沒做飯來。你坐着,我給曹做飯。”明華把桌子上的書、本子、筆全部放在了床上,騰開桌子,收拾他的做飯家當。他想,今天是恩人班長來,又是大過年的,一定要把他“辦的年”全拿出來。

“小蘇,你今年剛來,不知道,年年的臘月三十我都來值班。”看着正在忙碌的明華,接著說,“今晚休息休息,我們倆過個年。看書的事過完年了再看,不急。”

“班長真是操心下人。”

“每年的三十晚上,在鍋爐房過年,我心裏才踏實。二十多年了,家裏人也適應了我的這個習慣。”

明華從床底下取出花生米,說,“年前買了二斤,我不會炒,剛好,今晚班長教教我。”

“簡單得很,油燒熱,放在裏面炸就行了。可一定要看顏色,要不就燒糊了。”

“黃班長,咱們現在就做,行嗎。”餓着肚子的明華來了興緻,很利索地把所有的盆碗碟都擺上了桌面。

明華當下手,也沒費多長時間,一個皮凍,一個辣椒炒肉,一個花生米,一盆餃子冒着熱氣,擺在了兩個人的面前。心細的黃師傅還特意從家裏帶來了兩個小酒盅。

“黃師傅,我拿你的酒給你先敬一杯,給你老人家拜個年。”端起酒杯子的明華,莫名的內心涌動起了一絲的酸楚,喉頭哽咽,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感覺要說得話很多。此情此景,黃富強班長看在了眼裏,接過酒,“小蘇,敬的就免了,咱們碰一個,就算一起過年。”

“那不好,給你不敬,我是不能喝的。你先喝了我們再碰。”看着喝乾酒的杯子,明華雙手拿着酒瓶又添滿了黃班長遞過來的酒杯。

“來,明華,嘗嘗我做的皮凍,嘗嘗你阿姨包的餃子。”

餃子,明華在自己家裏吃過,不算稀罕,只不過在老家叫扁食。皮凍他可是第一次見,看上去顏色微微泛黃,切得方方正正,有稜有角,筷子夾上去有點滑,還有彈性。咬在嘴裏,像肉,可沒肉的味道濃。因為好東西吃得太少了,他一時半會還很難把吃在口裏的皮凍和那個好吃的做一番準確地比較。反正是吃去香。

明華吃一口黃師傅燒的辣椒炒肉,味道比他做得好。“要不,那天我準備些菜,你教教我怎麼炒菜做飯。”看了一眼黃富強,明華猶豫了一會,又說,“我有句話,現在不知道能不能說。”

“啥話,你說。”

“我看黃班長,你人心地善良,對下苦人也好。想從今天開始,叫你黃家爸,行嗎。”

“爸爸,就是父親,那怎麼行呢。”

“嗷,我們鄉里人叫的爸爸,就是你們城裏人叫的叔叔,我們把父親叫達達。”

“行啊,那有啥不行的。我看你這個小夥子,能吃苦,會顧家,人也靈活。我就收你做侄子,做徒弟了。”

“我再敬黃叔一杯。你就是我學習這門手藝的指路人了。”

黃師傅說飯在家裏吃過了,今晚主要是想喝喝酒。不會喝酒的明華,重點放在吃他阿姨包的餃子上。一搪瓷盆餃子在黃富強未醉時,已全部掃蕩完畢。這餃子嚼起來沒老家的扁食耐嚼,但往下咽的速度也快還滑溜。師徒倆擠在明華的單人床上,度過了大年三十的一個晚上。

初一早晨的五點鐘,明華煮了兩碗臊子面,他們就着昨晚剩下的菜,算是吃過了新年的第一頓早飯。六點鐘,準時走進了鍋爐房的操作間。

年是一段時光。卻因了傳統,才有了更多文化光環的籠罩。似乎卓爾不群、雍容華麗。黑夜中透過一絲亮的光,寒冷里綻放半點暖的意。多了一份莊重,一份自豪,一份神聖;還有一點溫情、洒脫、寬容;也有牽挂、問候、祈盼的成分在裏面。把時光所能有的優點和榮耀都擄去了,萬種風情、大紅大紫,感覺也好多了,也就成了年。

尚年若水。真是水,則有點形而下的揶揄,太迂腐了。說的是一種心態,一種感覺,一種度過這段時間的方式。

北方人吃餃子,南方人吃年糕是年;鄉下人走親戚,城裏人泡電視是年;與友相聚,海吃天喝是年;獨居一隅,青燈黃卷也是年。濃有濃的色彩,淡有淡的味道。濃淡相宜,有歷史的積澱,地域的差異,文化的包容。若都吃“火雞”,就顯得單調乏味了。

和黃班長的一頓年夜飯,已深深地刻印在了明華的腦海里,永遠的揮之不去。儘管黃富強說是他的工作,每年都這麼做,可明華卻不這麼認為。在他簡單的與人交往的經歷中,形成了這樣一個基本的概念——城裏人好,干公事的人好。

初一下午兩點,中班下來的明華一個人躺在床上,儘管肚子在咕咕地亂叫,儘管做飯的東西準備得還算充裕豐盛,可就是懶得動手。無論是從他的味覺系統還是心理反應,昨晚的年夜飯總縈繞在心裏,朦朦朧朧,撩撥着他的心弦。可能是從長到這麼大,年,年年在家裏過,也沒體會到有啥新鮮和多大的變化。可今年是秀枝過門的第一個年,我在文西市,她在蘇家河。

家裏臘月二十三的送神,臘月三十的迎神都做了沒,送灶王爺的對子貼了沒。他清楚地記得送灶的對聯是“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臘月三十迎神敬天時也要貼對子,上聯是:晨昏三叩首,下聯是:早晚一爐香,橫披是:天官賜福。達達去世三年內的每年正月初三要送的紙服了沒。秀枝不知道這些,現在大過年的,通信也不方便。唯一能讓明華覺得踏實的是:大姐夫是個心細的人,這些我能想到的,他做得肯定比我還周到。

每年臘月三十下午的幾乎同一個時間,待明華和父親把所有的門都貼上門神,門框貼上對聯,放過炮后,整個院子裏總會被一種包子剛出鍋時瀰漫的香氣所籠罩,明華也會同時聽到從廚房裏傳來大姐明梅呼喚他的聲音。端着碗,站在明梅的跟前,等着姐姐從籠盤上鏟一個包子放在碗裏。端出廚房門,剛準備動手往嘴裏吃的明華,被父親喝住,“還沒給先人獻來,你小子怎麼能先吃。等會會,我獻好了你再吃。”不敢還嘴,心裏也充滿着一分虔誠的明華流着口水,看着碗裏冒着熱氣的包子,看着磕頭燒香的父親獻包子的過程。幾乎是和父親同時進行:老蘇剛擺正盛包子的盤子,放好兩雙大頭朝後小頭朝前的筷子,對着桌子上的靈牌做了一個揖,剛轉身離開時,看見兒子的筷子也戳破了碗裏的幾乎透明的包子皮。

明華是姊妹中的老小,又是個寶貝蛋。在那個清貧的年代裏,因為有四個姐姐的特殊照看,可以說在他的同齡人中是最幸福的一個。在他的記憶里,家裏所有的心,都是大姐一個人在操;家裏所有的活,都是大姐一個人在做。過年了,整個院子裏,總能聽到大姐明梅指揮二姐明蘭、三姐明竹、四姐明菊抱柴火、擔水、洗衣服、洗蘿蔔的聲音,從來沒有給他安排過一次活計。可能受到了幾個姐姐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的鼓舞,有一次,他到大姐那兒主動請纓,想加入幹活的行列。他不想成為一個多餘的人,他不想成為一個有失落感的人。剛在廚房地上站穩,把他的意思給正在揉面的大姐說明白。誰知道,大姐說,“你趕緊出去,別添亂了,這兒沒你乾的。”說著把他推出了廚房門。為此,明華還委屈地到父親跟前告過姐姐的狀。老蘇見此情景,知趣的領著兒子到明華二爸家串門子去了。

用碗盛包子吃,這是明華的四個姐姐經過多次討論實踐,最後尊重並採納了大姐明梅的意見后的結果。姊妹四個在包大包小的問題上二比二打平,因為大姐在包大的一方,所以明梅、明菊一方勝出。

包子的餡,無非是自己家地里產的洋芋、胡蘿蔔、菠菜,用自家地里產的洋芋做成的粉條、黃豆做成的豆腐,還有自家養的豬過年殺了以後變成的肉。無論是洋芋、胡蘿蔔、粉條、豆腐、肉都要剁成小丁,當然越小越好。因為這幾樣菜即使切得再小,也沒法形成蔥肉餡那樣的粘性。剛出鍋的包子,個大皮又薄,手拿着吃又燙還容易破。這樣,明華家的人用碗吃包子就成了一個習慣,一個傳統。

就這麼簡樸的一頓飯,讓明華時常記在心頭。大姐嫁到十幾里路的外村,明華有時饞了,也顧不得路途遙遠,專門到明梅家解解饞。

餓了,累了,困了。大年初一的明華在這樣的狀態下不知不覺睡著了。待他砸吧着口水面帶微笑着醒來時,揉了揉眼,原來是“包子一夢”。他茫然的環顧了一下房子的四周,空落落的休息室里,除了不變的那幾樣擺設外,剩下的只有他了。無法名狀的失落孤獨襲上心頭,有些沮喪,有些惆悵,有些悲傷,可終究的這一切還是沒法戰勝和替代飢腸咕咕給予他的強烈衝擊。踉蹌着腳步,在一處較涼的角落裏翻出了年前儲存的大餅,狠狠地咬上一口,和着淚水把這個大餅在一大碗白開水的幫助下全送進了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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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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