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第六章 2

每年的農曆正月初九,是蘇家河村的上九節。這一天,是為紀念清水河畔蘇家河村歷史傳說中一位名叫俊兒的女孩子的生日而設立的。從初八開始,連唱四天大戲。整個村莊又一次沉浸在了一年中最歡樂最幸福的時光里。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清水河,你繞着一個名叫蘇家河的村莊忽東忽西盤旋了多少回,恐怕連你自己也難記得清楚。見證了一個美麗傳說的那棵俊兒柳,曾聽老人說,其實是蘇家河村的象徵和驕傲,可在河的對岸,又不知茂盛了多少年。

俊兒柳,因附着了人的靈氣,人們普遍有了一種敬畏心理。即使每年的端午節,因為掛柳的習俗,別的柳樹都或輕或重的受到了摧殘,可俊兒柳依舊是枝葉招展,毫髮未損。

人的活動總是逃不出時間和空間的束縛。要說清楚那個傳說,時間又不知要倒回多少年。

柳者,留也。俊兒姐,你把美好留給了你的村莊,你的生命延續在蘇家河村人的記憶里,還有你身旁流淌着的清水河。

秀枝的媽媽從三十裡外的呂家灘被女兒接到了蘇家河。來村上看女兒、拜親家、過大年,順便趁農閑時間出來散散心。每天的戲開演之前,兩親家母穿戴得暖暖活活的,打扮收拾得乾乾淨淨。秀枝扛着一條長木凳子走在前面,後面兩位老人說著笑着,往露天的戲場走去。秀枝還是和前一天一樣,在戲台靠右面的一處向陽的地方安頓好媽媽和婆婆的座位,站在一旁看戲。有時也分心走神地看看自己身旁同村的、還有外村的小夥子、大姑娘。有時也到戲場的周圍轉悠一會。有把蠶豆數粒買的老大爺;有一邊吹一邊買氣球的小夥子;有用戥子秤稱買自家做得穀子糖的手藝人;有買蕎粉的大姨大嬸。蕎粉秀枝也會做,天寒地凍的,她嫌麻煩。這是她最愛吃的家鄉小吃了。一看見,就會嘴饞,順便買了三碗,讓媽媽婆婆也嘗嘗。

今天是上九節的第二天,按照慣例得唱一個全本大戲。今天唱的是《四賢冊》,就是當地人說的文戲,是苦戲。這本戲秀枝比較熟,因為經常看,也沒往心裏去過。

戲裏唱的是荒旱年間,一家人為了度日,變賣家產而一貧如洗。聽說縣府開倉放糧,讀書人出身的丈夫方文珍匆匆而去,留下妻子趙月娥和兒子新郎、侄兒林郎在家中等候。當趙月娥手托兩個飢餓的孩子,在草堂外望眼欲穿時,誰料等來的卻是手提空袋、無望而歸的丈夫。面對無糧斷炊、飢餓難挨的困境,方文珍便想賣掉一子,換些柴米暫度飢荒。新郎是自己親生的,可林郎卻是兄嫂當年病故前託付給他們撫養的孩子。究竟應該賣誰,就成了一個很難決斷的棘手問題。方文珍萬般無奈之際,為試探其妻,假說欲賣侄子林郎。誰知卻遭到妻子趙月娥的哭勸和反對:兄嫂臨終託孤,情高義重。說什麼也不能賣掉侄子林郎,應該賣得是親子新郎。夫妻二人這番對話,恰被窗外的新郎、林郎兩個孩子聽見,他們兩個跑進屋爭着要求雙親賣掉自己。面對此情此景,怎忍決斷?幸虧丈夫出策,前院放一把草,誰先搶到就賣誰。林郎衝出去最先搶到草把,誰知新郎狠咬林郎的手背,又搶下草把。此刻看着新郎手中的草把,又看看林郎被咬破的手背,身為父母,怎能不被孩子這一讓人心酸的舉動而心如刀絞、肝腸寸斷呢?

後來,新郎、林郎弟兄倆在國家面臨外敵入侵,民族生死存亡之際,挺身而出,欣然從軍,出生入死,保家衛國。兄弟倆屢立戰功。皇帝為嘉獎他二人的功績,遂將教子有方,深明大義的方文珍、趙月娥,還有新郎、林郎都冊封為四位賢人。

年年的蘇家河,年年的這個時間,年年的蘇家河人年年的聽梅笑虹唱趙月娥。

戲的結局很圓滿,但交織在戲的過程中,卻充滿着人性的較量。秀枝以往家裏拿買好的蕎粉為借口,離開了二位老人。這個時候,戲唱到高潮部分,就是母親趙月娥在兒子新郎離家前告別並規勸兒子的場面。來自寶雞秦劇團的梅笑虹飾演戲中的女主角趙月娥。她的青衣,特別是演唱的趙月娥,馳名秦龍大地。他體貼入微、難分難捨的表演,細膩委婉、入木三分的唱功,沒有其上者。她唱到:

我懷裏抱嬌兒淚如雨點

好似那萬把劍把我心剜

兒從小靠雙親撫育教管

這麼大未離過娘的身邊

曾記得兒一歲常把病患

娘抱兒坐不寧晝夜難眠

三歲半出膚疹性命有險

娘抱兒早到晚禱告蒼天

遭不幸九十歲連年乾旱

父和母苦掙扎養兒艱難

能為兒能長大把苦受盡

賣我兒實處在無處奈間

此一去母子們永不相見

如不死太平年再會兒男

一直喧鬧嘈雜的戲場,每年的這個時間,隨着劇情的進展,趙月娥的聲音會覆蓋整個場子,再加上秦腔特有的一唱三嘆,如泣如訴的苦音慢板,耳熱后的是心酸,“散”后的是“哀”。尖厲的板胡,沉悶的二胡合奏出的音符,是絕望的吶喊,是無助的呻吟。所營造出的氛圍,足以讓喧囂化為寂然,狂熱轉為哭泣,穿透心底,震懾魂魄。讓你從悠長的苦滋味中品出切入基因的自然萌動的那一絲絲凄涼、一縷縷恐懼。似乎看戲的人停止了呼吸,屏聲靜氣。秀枝是一個多愁傷感的姑娘,她無法承受戲給她給予的這麼重的內心壓力,低着頭,眼含着淚,跑步回到了家裏。一個人趴在炕頭放聲痛哭了開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人到傷心處,戲勾起了秀枝的孤獨和對明華的想念。

你走得最遠,也走不出我的思念。戲台高處的高音喇叭里,繚繞着趙月娥母子骨肉分離依依惜別時趙月娥徹入心肺的凄切聲。這聲音是唱給戲場裏、包括能聽到高音喇叭的所有人的。可此時的秀枝似乎感覺到了這聲音的力量,震蕩着她的耳鼓,敲打着她的心扉。對於嫁給明華的第一個大年、第一個上九節,在她這個充滿幻想的年齡、這麼簡單純真的經歷中,自然少不了所有這個年齡階段的女人所應有的期待和期盼。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眼前的局面會是這個樣子。明華你現在這個時候在幹啥,能不能說上一聲,我內心空落落的,你知道我現在真實的感受嗎。其實,秀枝在經歷着每一個普通平凡的小媳婦從幻想到成熟到真正體會什麼是家、什麼是妻子的一個成長成熟的艱難但又並不漫長的過程。

正在和秀枝專心看戲的明華,被來自楊家河的同學楊大寶捅了一拳頭,“明華,這是你媳婦,這麼漂亮,這麼攢勁,這麼心疼。”楊大寶看着秀枝,毫不掩飾自己的心理,誇獎了一番秀枝的美貌。明華也看見了宋河村的宋世存,還有郭河村的郭懷中。相互碰過拳頭后,明華問,“不是說好的夜個來嗎,怎麼今個才來?”明華還沒有等到答案,宋世存搶先說開了,“怪不得你小子書念到半中腰背着鋪蓋卷回家了,原來是找了個漂亮媳婦。我說呢?”圍着上面印有大白牡丹紅圍巾的秀枝被這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三個年輕人輪番地誇讚明顯地不知所措。儘管他們的名字經常被明華提起,可人是第一次見到,就在她不知道怎麼應付眼前的難堪之際,明華的分別介紹讓她的這份難堪在臉上只停留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偷偷地透了一口長氣。按照明華的安排,她提前離開了戲場,趕緊去做好她該做的事情。郭懷中考到了文東師範學院化學系,另外兩個還在補習。

這一天,三個同學住在了明華家,一是晚上還要看戲;二是半年沒見,要說得話很多,不住下來說不完;三是正月初十,也就是明天,楊大寶、宋世存就要開學補習上課去。

四個年輕的男人在上房炕上各自吹噓着半年的收穫和失落,在地上的秀枝忙前忙后的炒葵花子,燒開水,倒茶。忙得好高興,真開心。忙得是大事,是正事,是她該忙的事。偶爾偷聽到了一句,可能是宋世存說的,“我要是能找到像明華媳婦這樣漂亮的女人,這個書我也就不念了。”明華和同學們的相聚,秀枝自然收穫了不少的滿足和忙碌。

猛然間,推開大門的聲音驚醒了她。原來是在夢中複述着明華曾經給她說起的這三個要好的同學上九節要來家看戲的故事情節。戲已散場,比婆婆小几歲的媽媽扛着凳子,門是走在前面的婆婆推開的。“秀兒在家呢。”媽媽順便說了一句。“媽,戲散了。我把蕎粉買來放下,想睡一會,等戲快散的時候去取凳子,不小心,睡過了。你倆先緩會,我趕緊做飯。”說著,從媽媽的手裏接過了凳子,放在廊檐上,朝廚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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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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