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再遇見,蛇
巨大的船身正看似緩慢實則快速地下沉,倒卷出無數極具吸力的水渦,不慎落水的普通人竭力逃離,可依舊被迅速拖入水中,生死難料。
有身份的人都被自家武者護着,靠浮在水面的樓船殘骸保命被推着遠離,臉上掛滿了劫後餘生的后怕。
幾乎所有人都在拚命逃離,卻有一個高大年輕的身影朝着船沉處下潛,是項問之,他要尋回自己的鋼槍,因為上面有家族傳承的鑌鐵槍頭。
湖面高處,習善懸浮在半空,借孫冶之力最後的幾息時間一把抓起孫縣令橫渡天際,穩穩降落岸邊。
“孫縣令,就此別過。”
老人家顯得有些悵然若失,轉過頭遙望湖中心逐漸沉入水面的船舫,好像心臟也隨之溺潛。
“縣令?我孫定怕是要被罷官免職,晚節不保了。”
他說著疲憊蹲下,枯瘦的背影蜷成一團,語氣空洞:
“鈺兒也沒了,都沒了......家裏的老太婆還等着我和......和......”
後方的習善卻早已走遠,懷中鼓囊囊的布包讓他雜亂的心神多了一絲慰藉,自己也算是為她尋了處安身的地方吧,哪怕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玲瓏客棧。
蕭掌柜無所事事地靠在門邊,與眾多夥計排成一排。
“掌柜的,你說那少俠上舫了嗎?這麼大動靜也不知道出了啥事。”
“問這麼多幹嘛,再去把桌子抹一遍,閑的。”
“唉唉唉!他回來了!”
習善的身影出現在街頭,正一步步走來。
夥計們趕忙一鬨而散,在空蕩蕩的前廳忙裏忙外,該幹啥幹啥。
走到近前,習善將布包放到蕭掌柜手上:
“需要的東西都在裏面,我給你的黃金當做工錢。對了,讓后廚做些吃的送到我之前的房間。”
說完習善徑直步入庭院,在楓樹前駐足,良久后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房間。
先是運功補充在洞庭舫上消耗的內力,飯後,開始趁着孫冶星藍煞氣的熱乎勁過去前鑽研補全煞行八方。
習善不愧是在戰鬥中汲取養分的奇才,第二天清晨,他體表蒸騰的煞氣幾乎遍佈全身,僅剩左腹巴掌大的缺口難以功成,需要更多的時間修鍊補全。
哪怕如此,《煞行八方》進展如此之快也是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包括傳授此秘術的孫冶。但不循常理的成長必然伴隨着代價,一股由蕭夢身死為引產生的魔性已在習善心中埋下種子。
吃過朝食,習善在客棧門口對着院內揮了揮手,相伊不舍地馱着大小包裹走了出來,用腦袋蹭了蹭主人手臂,眼睛像是淋了雨水的黑寶石,滿是悲傷與留戀。
“幫我看好這家客棧。”收拾好一切的少年對蕭掌柜認真叮囑道。
“不進去再看看?”蕭掌柜輕聲問詢,慎重點頭應下,似乎也是個重情的人。
“下次......”說罷,習善頭也不回地騎獸遠去,不敢多留。
望着遠去的背影,蕭掌柜無聲嘆氣。
庭院中高聳的楓樹上幾根枝丫輕搖,帶落幾片紅葉,似蕭夢的魂在與他告別。
出了這條街,繼續往東數里,碰到了一家酒樓,習善突然想喝一杯。可看了看相伊后,還是沒有停:
“咱們若是能碰到酒肆就喝上一杯,不然這些看似高檔的地兒還得把你帶去馬廄。”
“啾~~~啾~~~”
結果巧了,似乎是老天爺想讓他喝上幾杯,東城門外三里,一汪水潭邊恰好有家酒肆。茅草頂棚加竹竿捆成的支柱顯得格外樸素,但擺放整齊、擦得乾乾淨淨的桌椅卻透出舒適。
“店家上酒,要最好的,再來些下酒菜。”習善說話算話,下鞍后找了張空桌坐下,相伊老老實實立在其身後,探出的大腦袋挨着主人肩膀。
店家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家漢子,端盤子出來第一眼便看到了這頭雪白異獸,心道來了不差錢的主,給旁桌上完菜,弓着腰小步跑來,絲毫不敢怠慢。
“好嘞!小店今日有現殺的大鵝,還有常備的魚蝦,能清蒸、醋溜、白切、紅燒......”
“白灼蝦來一份,酒兩壇。另外新鮮的水果洗乾淨一缸,給我的坐騎。”
“啾——!”相伊不滿地叫了聲,輕踏前蹄。
“咋了呀,你也想喝酒?”習善哭笑不得,真怕等會路上讓它給帶溝里去。
相伊打了個響鼻,眼神已經表現得很清楚了。
“那掌柜的,再多拿一壇酒。”
店家笑着答應,小跑着去準備。
酒很快端了上來,用常見的人頭大小的酒罈裝着,沒什麼特別。但開封后卻飄出純粹而清冽的香氣,想來釀造的很是講究。
本來趕快出城是為了逃避玲瓏客棧下埋着的人兒,但幾口酒入喉,心思卻再難抑制。習善開了一壇放在邊上給相伊,然後默默地從懷裏拿出保存着蕭夢珍藏花朵的木盒,小心打開,怔怔看着。
他突然想到什麼,趕忙又滿上一杯,舉起后想灑向地面,卻又驀的停住了。
“女孩子還是別喝酒了,不過......有我陪着喝兩杯也沒事。”
酒,灑落成線,先敬隔世人。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我當是哪家黃花大閨女在這兒睹物思人呢,原來是個臭小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好聽的女聲,語氣帶着揶揄,令人不爽。
習善迅速收好木盒放回懷中,難修成怒地側身狼視。
萬中無一的英姿美貌,窈窕玲瓏而矯健的身姿,與黛眉輕蹙的高傲神色,雖說換了身墨綠色的女俠裝束,但習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了身後這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婆娘。
黑蟾出鞘半寸,但下一秒,一隻柔軟的小腳已踩上了少年手背,狠狠地用力壓住。
對方沒有殺意,可習善已不是之前的習善,說話中帶着火氣:
“把腳拿開。”
沉默的同時,蛇下腳又重幾分。
“臭女人!”
習善周身猛然爆發出一股氣流,內力奔騰,左手抽出一根筷子直捅向對方腿部,罡風凌厲。
蛇嘴角抽了一下,動作快如閃電,一巴掌后發先至。在及其清脆的一聲“啪!”后,習善直接從板凳上橫飛了出去。
“臭瞎子!”她嬌嗔回敬道。
習善正好借力抽出黑蟾,在凌空翻騰后落下,雙腳單手穩穩撐地,緊接着如獵豹般沖回,泛着森寒冷光的刀鋒直劈向蛇的天靈蓋。
也不知這小子多大仇,對如此美人狠下死手。
蛇則不慌不忙,看似隨意地揮手,善字刀卻瞬間從刀鞘消失,快到雙目難尋。
“叮!”
一聲響,習善再次橫飛出去,黑蟾差點脫手。
“我看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煞行八方都不用,當自己是貪狼嗎?”蛇挽手翻花背刀傲立,似一朵墨蓮,口中輕言的鄙視配上微微昂起的好看下巴,好生令人惱火。
這一刻,習善邪門地動了殺意,只心想:這臭婆娘讓自己一頓酒都喝不安生,還讓這麼多人看自己笑話。當即渾身燃起狂躁黑煙,再度殺出。
感受着飛速逼近的毀滅氣息,蛇卻依舊滿臉不屑,閑庭信步地倒行,迅捷如風。
“呼~!呼~!呼~!”悶頭衝殺的少年揮出一道道黑色衝擊,每道都兇猛至極,卻全部落在空處,結果竟連人家的衣角都未蹭到。
“真想不懂宗師孫冶與華蓮師父為何會將影刃傳與你這廢物,我五歲有幸得華蓮師父點撥,一半精力用於學劍,年十四入一流境界,大京同境者幾無敵手。卻沒想到出師時師父卻只傳了《幻仞千鋒》於我,《影刃·煞行八方》連提都沒提,你又憑什麼?!!”
蛇竟是越說越氣,恐怕任誰也想不到她高傲的表面下,還隱藏着這般委屈的倔強。
生氣卻顯得更加可愛的女子銀牙緊抿下嘴唇,身影驟停,手中善字刀光芒大盛,一式縱劈剛好破開習善周身濃郁的護體黑煞。
這一刻,習善感覺自己像是被扒了褲子。
這種情形他可從未遇到過,之前的對手哪有這麼清淡描寫就把煞行八方給劈開了的?郁義奴全力一刀再加以點破面才跟這差不多,更何況那時候他對秘術的修鍊比現在差了不少。
眼前這沉魚落雁的小娘子端的是修為深厚、武藝嚇人。
一刀之後蛇並未停手,而是徑直朝習善頸部再揮一刀,威勢更甚!有風隨刃起,飄搖滿地狂草。
這一刀太快,快到習善根本沒有意識到刀鋒即將破開黑煞將他的腦袋削下來,他還是一往無前地猛衝,黑蟾劈向蛇玲瓏挺翹的身軀。
善字刀在最後停住了,但黑蟾卻沒能及時收住刀勢。最後關頭習善調動全身氣力收招,而蛇卻立在原地動也不動,滿是希冀的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對方,看着這具身體中的另一個靈魂。
沒有血液濺出,在清粉色刀鋒切開蛇肩膀皮肉的同時黑煞便將其侵蝕。習善終於在最後關頭收力,心有餘悸地擦了下嘴角滲出的紅色。
“你......老子有點內傷了。”
“你為什麼不出來!不怕我真殺了他!”蛇帶着哭腔嬌斥,美眸帶霧看着習善雙眼,但後者卻知道蛇看的並不是他,話也不是對他說的。
“我去,叔!人家是來找你的!”
【不見。】
“老不正經的,你可要了人家身子!”
【是你要了人家身子。】
“你是狗嗎?可不可以要點臉?”
【不可以,打發她走吧。】
“你心裏覺得對不起她吧,不敢見人家!”
【......】
習善破天荒見到了蛇柔弱的一面,淚被牢牢鎖在眼眶,神色依舊倔強,從身體裏流淌出的悲傷卻讓人不由地心生憐惜。
“他不會見你的。”
蛇握刀的手縮了一下,仰天深吸一口氣,低頭瞬間變回冰冷模樣,果決收刀歸鞘:
“那便算了。”說完,竟直接轉身走回習善喝酒的位置,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一起?”
腦子轉不過來彎的少年從沒應付過這樣的事兒,只能跟着坐了過去。
邊上的客人倒識趣的緊,全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悶頭喝酒,就是再怎麼喝都不是剛才的滋味了,一點不解渴還多了點苦味,或者是酸味?
成年人是矛盾的,莫狂嘴上說不要,蛇肩膀那道傷口卻在一閃即逝的羊脂白能量下瞬間復原,沒有一絲痕迹。
剎那的溫柔令一向強勢的她露出了笑容,如稚童般可愛。
“怎麼沒跟七殺前往催雲城?”像是幻覺,眨眼的功夫蛇又變回了老樣子,冷冰冰地開口問道。
“七殺?你說得是我那個蠢貨師兄吧,我壓根不知道他跑哪去了,老玩失蹤。”見對方扯出別的話題習善趕緊接着,順便給自己斟上一碗酒。
“無論如何,既然在此地遇見你,那麼貪狼和七殺身邊便沒了變數,被拿下也就十拿九穩了。”蛇手肘撐桌托起下巴,微微眯起眼睛。
“恐怕不一定吧,那和尚跟我師兄有多少底牌你們清楚?不過你怎麼在這兒?”習善問完就暗罵自己蠢蛋,怎麼不自覺地又把話題扯回來了?
幸好蛇沒有再談及莫狂,而是正面回答問題:
“替上頭看着那尼姑和後續要來的人,再順手除掉些藏在暗潮里的雜魚。倒是你,成了劍廬弟子卻怎麼總做一些和朝廷作對的事?難道你不知曉朝中高手有超過半數都是大宗門專程授業培養,以穩固大呈社稷的嗎?”
習善聽后摸了摸腦門: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與朝廷作對,但或許你應該看看這大呈真正的樣子,普通百姓的樣子,而不只是置身事外道聽途說。”
“什麼意思?”蛇有些不悅。
“很多時候,腐敗是從裏到外的,我看到的和你聽到的不同。”習善指了指胸口:
“大刀門,是我拜入的第一個門派也是唯一一個,師父他老人家年少從軍,告老返鄉後行俠仗義,為了百姓甚至敢拼上親生血肉與自己那老身子骨。可結果呢?你口中的朝廷不知怎麼回事就把大刀門滅了,只剩我和師兄兩個!
還有邊上的小田縣,朝廷命官純粹是擺設,不說東城的飛來客棧,其他位置的地頭蛇也是為所欲為,這裏面會沒有問題?
這還只是我初出茅廬看到的,尋常百姓他們想殺就殺,就算是修士,功力淺的說捏死也就捏死了。
這些,你們專司皇宮內廷的聖獸衛不知道吧?
想想,各地官差、錦衣衛、東廠甚至西宦部都忙不過來了,要你們只對皇帝負責的聖獸衛跑來內海郡,是因為地方各處沒有那位能信任的人了,他的目的是要你們殺自己人,給這王朝換血!
我一個小獵戶都能看清,機智如你卻身在局中。”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身份了。”蛇沉默許久,卻是這般回答。
“他告訴我的,通過面具知道的。”習善字正腔圓回敬。
“聖上曾自詡成就比肩神明,在我們看來卻是如此。歷年賦稅都在縮減,朝廷推出新稅法,為的就是百姓。你看看周圍,滿是國泰民安,只要民心在,大呈只會越來越好。貪官污吏、地方豪強殺了就是。”
“自詡神明?那完犢子了,要沒說這句話皇帝還有時間與機會去扶正江山除去害蟲,這句話一出,恐怕沒機會了。”
高位在淵界始終是禁忌,它們不在乎下位者對自己如何評判,但被授偉力的使徒與眾多信仰者卻絕不會允許有人如此褻瀆神明。
“你當真不是要與我大呈為敵?”蛇眼中不知是何種情緒,呼吸有些急促地問道,她在乎的是習善體內不知名高位的態度。
後者鬱悶扶額:
“我像這麼閑的人嗎?再說了,他肯定捨不得你,不然不會把我的刀……”
莫狂趕忙控制身體緊閉上嘴巴,等習善張牙舞爪半天說不出話,徹底放棄用鋼絲強牽紅線后才將控制取消。
看着臉頰微微泛紅的蛇,習善在某人要求下出言提醒:
“我猜你是衝著城裏的暴亂來的,但我勸你現在別管這事兒,裏頭亂着呢,指不定藏着什麼兇險。
你厲害歸厲害,可天地間卧虎藏龍,像幻真那樣的妖孽,別說一流,二流你都沒把握必勝吧?”
“貪狼之資全天下我也未聽說還有第二個。”蛇倔強頷首,眼睛眯成月牙,在套話。
“那些年紀輕輕的絕頂呢?哪怕不說這些,剛剛洞庭舫上便有一個異士,心狠的緊,在他的地盤上就算不如幻真也差不了太多。對了,跟你一樣也玩蠱,花草樹木的蠱,而且專業多了。”
“絕頂可不會跟咱們凡夫俗子一般見識。你說的異士...也是二流?”
“一流。”
“當真?”
“我騙你幹啥?”
“所以是他殺了他?”蛇眨了眨眼,言語中的第一個他指莫狂,第二個則指異士梅紅雪。
“是我,或者說是孫冶。”
蛇輕輕點頭,思索片刻應該是懂了。
【那人沒死。】莫狂一語,平地驚雷!
“怎麼可能,我那一刀連船都給劈沉了!”習善臉色劇變,不願相信。
【最後一刻有使徒出手,動用了高位的力量將那戲子救了。】
習善沉默,抬眼,看向正用一雙迷人眸子打量自己的蛇,她知道二人在對話。
“那人沒死,我失手了,城裏有更危險的存在。
是真正的使徒。”
蛇愣了愣,似乎在回味話里的意思。
片刻后美眸眯起,氣勢漸升,昂首望向城內。
“哎哎哎哎!你別進城好吧,喝完這頓酒,我就走了。”習善用酒杯磕了磕桌面,將蛇的注意力拉回,接着一飲而盡。
可對方明擺着不會聽話,從他身前拿過酒碗滿上,幹了,接着直接起身朝城內走去。
看着蛇遠去的曼妙背影,習善無奈搖了搖頭,繼續吃喝。
“叔,我覺得她挺好的,揍我下手不那麼狠的話。”喜歡兩個人的遊俠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兩個人的遊俠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