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夢碎

第80章 夢碎

晨起,昏暗中薄霧繚繞,又隨着朝陽出現,開始潛移默化地消散無形。

玲瓏客棧三樓的一間玉字號房門從裏面拉開,迎進清涼的第一縷微風,梳洗完畢的習善站在門前伸了個懶腰。

他昨夜並未睡好,躺在床上腦子裏卻像走馬觀花般不斷閃現切換蕭夢的一瞥一笑,一舉一動。尤其是那女子委屈又強裝無事的樣子,像軟刀子般割得他心疼。

輾轉反側了整夜,當察覺有光透進窗子后,習善便乾脆起身穿衣,準備在蕭夢起床前將答應送她的琵琶買回來。他不曉得心裏為何會如此迫不及待,或許是因為愧疚,或許是因為答應了的事便要信守承諾,更或許是因為某種不願承認的情愫?

客棧夥計們早早地開了門,除了掌柜外的人和昨天的都不一樣,應是輪班休息去了。習善沒有按船夫說的返回洞庭舫找什麼梅紅雪打聽,而是在門口與掌柜搭腔詢問。

幸運的是掌柜還是個內行人,平時就喜歡聽曲,耳渲目染的也對梨園行常用的樂器有所了解,而他的身份同樣時常出入一些高端的老字號店鋪。這一問,便將其記憶中的某個樂坊給勾了出來。

“聞香縣秀菊街聖感樂坊,那裏的物件是圈子裏出了名的金貴!”

問了大致方向,習善向掌柜道謝後跟着小二從廄房牽出相伊,在異獸蹄下化為一道白色疾風沖入街道。

似乎二者都想讓驚喜快些呈現在蕭夢面前,想看到她喜笑顏開的樣子。

當白色的殘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客棧二樓臨街的某扇窗戶縫中,一隻暗中窺視的眼睛終於挪開。屋內乾瘦卻佈滿老繭的手掌從桌面拿起一柄新鑄的精鋼匕首,從鞘中抽開兩寸,寒芒畢露。

床頭上還掛着那捲熟悉的牛皮卷,郁義奴盯着看了一會,最終目露瘋狂,殘忍地笑了。他熟練地挑下牛皮卷掛在背後走出房門,在回形走廊上吊著三角眼斜着掃視上方房門。

“玉字房,跟着那小子倒是鹹魚翻了身,可他的債你也得跟着背了。”

郁義奴動身上樓,清脆的敲門聲從最左邊響起,在溫度適宜秋風何曦的早晨顯得有些急促。

“篤篤篤!”

“滾蛋,什麼時辰就敲門!”屋內是粗俗的男人,郁義奴淡定地走去下一間房門。

“篤篤篤!”

“誰啊?這客棧怎麼回事?”這次是女聲,但音色顯老,於是光頭殺手繼續邁步推移。

“篤篤篤!”

“......”

“篤篤篤!”

索命的敲門聲逐步右移,直到某位與習善同樣不曾睡好的女子打開房門。

蕭夢換了一身白衣銀綉,正黛眉微蹙、滿心忐忑着看向右面臨屋。她腦海中有思量了一晚的說辭,準備鼓起勇氣對習善道出,思如亂麻卻是絲毫沒有察覺左側樓道內站着的殺手。

後者敲門的右手停在半空,郁義奴轉過頭便望見了那道身影。下一刻,兩腮猙獰的蜈蚣傷疤在肌肉拉扯下活了起來。

一刻鐘后......

郁義奴捂着右臂走出客棧,掌柜、夥計與幾名客人只敢遠遠看着他離去,甚至一名小二被先前血腥的廝殺嚇得哭了出來。

“樹下面那女的,誰都不許動,也不準叫大夫,知道嗎?”釋放着殘忍笑容的殺手突然回頭叮囑道,將圍觀的人群嚇得倉惶後退,他緊接着大笑離去,只留眾看客在難聽的笑聲中出神呆立。

直到客棧庭院傳來一聲塌響,三層走廊的圍欄自高空摔落,掌柜才突然反應過來,哆哆嗦嗦地安排道:

“敢...敢在咱們客棧動手,你快去洞庭舫找小姐,定要把此人做了!”

被嚇得完全沒了主見的小二聽完就竄出門去,卻是腳下一軟差點摔倒,連手腳並用爬了幾步才穩住身子繼續趕路。

掌柜見小二跑遠,轉過身看向院中,目光哀切,滿臉不忍。

楓樹下,那襲白衣上彷彿開滿了鮮艷欲滴的紅花,蕭夢靠着樹榦癱坐,臉色比衣服更白,她周身遍佈鐵簽貫穿的傷口,雙手正努力按着腹部最為致命的一處,而眼睛卻穿過重重人影始終隔廳望向門外......

足足一個時辰,這名一生盡歷苦難,又在生死邊界僅憑念想強撐至此刻的女子終於等到了歸來之人。

習善牽着相伊在門口停下,他手中抱着從城裏買來的琵琶,用料講究,是店家珍藏多年的老物件。

靠在老樹邊的蕭夢已經目光迷離,眼中的色彩正不斷消逝,這一瞬淚水模糊了視線,順着臉頰流淌。嘴角的殷紅被摻雜暈散,亂了顏色。

習善聞到了不合時宜的血腥氣息,同時察覺到氣氛不對,一股不安像點燃的火藥般在他心中極速蔓延。

少年下意識推開人群望向庭院,僅一眼便滿臉血色盡失,兩眼發黑,耳中嗡鳴。他難以置信地奔上前去,跌跌撞撞,最終頹然跪在蕭夢身前,神情痴傻地看着眼前命不久矣的女子,渾身顫抖,嘴唇嗡動着說不出話。這一刻,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連魂也散了。

“你......你回來了,我差點就等不到了呢。”

“回來了,我回來了!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幹的!是誰幹的啊!”習善語無倫次的一邊回答一邊吼問,不知所措。

“你回來了,和我最後說說話,別這樣,我也會難...難過的。”蕭夢勉強抬起手臂,指間輕觸拂過心上人的眼角。

無措無助的少年慌亂開口,道了聲:

“好......”

聲音卻啞了。

他從未想過會因為眼前的這名女子,心如刀絞。

“真可惜,這......這輩子彈了那麼多曲子,卻沒機會彈給你聽。”蕭夢努力抿出微笑,想讓自己看起來好看些,想讓眼前的少年記住自己美麗的樣子。

“我能救你的,別怕,你還能救,還能救!”習善帶着沙啞的嗓音急促道,似乎想到了什麼。

“叔,我知道你在,救救她,救救她......”他在腦海中呼喊。

然而並沒有一絲回應。

“叔我知道你聽得見,別逗我了好嗎?快點救救她!”

回應他的仍是沉默。

“我踏馬知道你在!你在看着!救救她!你救救她啊!!!”習善直接吼了出來,喉中噴出一道血線,眼眶通紅。

“少......少爺,我是你的丫鬟而已,別這樣,我怕。”蕭夢的語氣越來越虛弱,手臂垂落,卻仍然用儘力氣安慰視線上方的少年,哪怕眼中的人影已模糊不清。

“讓我......讓我給你彈......彈一下好嗎?”她的聲音已經虛弱到難以聽清,瞳中焦距全無。

“嗯。”琵琶被極盡溫柔地顫抖着放在蕭夢懷中,習善再也強忍不住,眼淚決堤而出。

“不要哭......”

一聲琵琶,縴手自落,伊人生機盡逝。

青澀未遇,死別釀悲萬萬。

美眸瞑目,嘴角余笑,今生已無所求。

徒留一人,悔不問心早早。

“啊——————!”

習善哭喊着將蕭夢擁入懷中,如注的淚水潤濕了下方那件明艷紅袍,還殘留的溫熱蒸發了少年的一切,將他變成了一具只會流淚的軀殼。

風月入我相思局,怎堪相思未相許。

這或許是蕭夢最後的遺憾。

視線拉遠,久年紅楓樹前,雪白鹿角異獸靜立,正中央的青年懷抱一襲丹紅愴然而泣,身形前倒後仰,悲切至極。

“少俠好功夫。”這是她對他說得第一句話,在小田縣的夜晚。

那夜,他看光了她的身子。

覺得她是個嫵媚到骨子裏的風塵女子,臟。

“你別過來!”她也曾任性過,雖說還是怕死的。

“你別殺我,你想怎樣都行就是別殺我!”

“饒了我,怎樣都可以。”

她求饒的樣子,現在想來竟有些可愛。

“切,我就穿這種衣服掃院子,想讓人看起可難了,反正現在丟人也是丟你的人。”

才過了一夜,她已經敢對他抱怨了。

“小弟弟,姐姐可是被你擄到這兒的,從進袋子的那一刻起,我辛辛苦苦十多年的努力毀於一旦。

早上那人對我的態度你也看見了,真捨得把人家一個人丟在這裏?”

“有什麼捨不得的?我跟你很熟嗎?”

“你......你可是把姐姐什麼地方都看過了,難道想不負責任拍拍屁股走人嘛~”

這時,她便已經不知不覺淪陷了吧。

“可以,只要你做得了丫鬟。”

“呵呵,放心~姐姐一定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但我有個要求。”

“過分的話最好閉嘴。”

“給小女子買幾身衣服可好?”

“小意思。”

“你上哪找得這麼貴的衣服!五兩黃金一套,感情不花你的錢!”

“是你說小意思的,再說了,給女人多添置幾件好衣服不是給你這個男人長臉嘛~”

再多買幾身衣服好不好?你起來,再給你多買幾身啊......

少年的哭泣已無法抑制,顫抖中一條長木盒從蕭夢袖口掉出,摔落地面,硌開了蓋子。

一朵枯萎乾癟的野花顯露出來。

它保存完好的樣子,似乎連它的主人都不捨得經常打開觀賞。

這是離開小田縣時,習善說錯話后親手插在她發間的。

“對不起。”

“不用,但還是謝謝。”

那時,她側過臉龐,眼睛看向天邊,笑着擺手拒絕。笑容艱難而勉強,十數年未曾有過的真誠卻冉冉浮現,只是苦澀得令人心疼。

“說了不用......”

最後她是這般說的,只是花卻未摘,始終未摘。

“對了,不如給宿陰起個名字吧,我看小白就挺不錯。”

“它這麼大個兒,肯定要叫大白!”

“相伊,怎麼樣?就算它白白的也不一定非要帶白字呀!這個名字就是暗示你倆以後相依為命。”

“行,這名字可以,不過我怎麼覺得還有點其他意思啊,怪怪的。”

“怪什麼怪,哪有什麼其他意思,就這個了。”

她曾如此明顯的表達過,那個時候,便心意已定。

似乎老天在做弄,二人的關係在行至歸夢城一路若即若離的拉近,卻在習善初次主動想要討其歡心時將漸漸變好的一切崩碎。

世人皆是失去了才知曉珍貴,可逝去的東西、時間,又有多少能夠彌補挽回?

江湖催人心碎,動戈便是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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