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夜裏誰把楚王切三分
沒有人看見黑衣人是怎麼倒下的,但所有人都看見了他的屍塊落入了水中,猩紅猶在。
之後,眼前又出現了一個完好無損的黑衣人,甚至就連斗篷都是最初見到時的那副無塵模樣。
空地上安靜的落針可聞,有不知情的小鳥飛來,憑着記憶確定這裏以前是一棵松樹,然後它落到了這棵“樹”的肩上,顯得很安詳。
死去得也很安詳。一劍寒光從袖袍中伸出,將鳥軀從身體正中斬為了兩截。
一截落在了倒地呼呼大睡的墨凡身邊,一截落在了從遠處疾馳而來的灰小南耳上。
兩隻可愛的大垂耳頓時被鳥身切去了一半!
很疼,灰小南疼得想大哭一場,她從出生長大到現在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痛苦,但是僅僅0.1秒之後她就決定不哭了,因為張嘴太費時間,發出哭聲也很費時間。
而她把墨凡從黑衣人身邊帶走,很需要時間。
她成功了,救下來了昏迷不醒的墨凡,代價是一隻她從小就很引以為傲的可愛垂耳。她以為墨凡是被嚇暈了,但她不怨他,她小的時候也很膽小。
誰小的時候不膽小呢?這很正常。
當姐姐的要保護弟弟,也很正常。
所以她捂着耳朵,笑着看向了遠處眼泛淚光的兔長老,輕聲道:“爺爺別哭,我不疼。”
整個兔族暴怒了!
一隻很奇怪的缺腿墨鏡出現在了兔長老的手中,他輕輕地撫摸着它,像是面對着五十年前的情人一樣溫柔,緩慢而小心地把它戴在了臉上。
蒼老的兔臉上面掛着一個當下十分時髦的墨鏡,怎麼看都顯得很不倫不類。
灰小南想着爺爺真是好面子,都到這個時候了還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哭的模樣。
想着想着,灰小南卻先哭了出來。
也對,畢竟男兒有淚不輕彈。她是女子,哭花了臉也沒事。
女為悅己者容,為不悅己者哭。
人族抹着胭脂的漂亮女子尚且如此,更何況她這樣的一個小兔子呢。
所有兔族都和灰小南想法一致,以為兔長老是不想被別人看到他流淚的樣子,認為那樣會有損他剛健的硬漢形象,所以才帶上的墨鏡。只有一個女子不這麼想,她覺得墨鏡有些不同尋常。
那是一個右手拿劍的女子,拿劍的姿勢很怪異,像拿筷子。
不如說她在捏着劍。
她看着兔長老的墨鏡,很努力地回憶着一些事情。那是發生在三天之前的事,沒想到這時就已經變得模糊了起來。
看來這是一個記憶很差的人。
黑衣人最先發現了她,看着這個提着頭顱的怪異女子,他眉眼中掠過了一絲忌憚之意。
他並沒有發現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就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了松樹枝上!
往常這樣做的只有松鼠。
原因是為了松果。
他將精神力悄悄地散發出去一絲,沿着樹梢小心翼翼地探查眼前女子的境界,不料想這縷精神力只是接近到了女子身周三尺,就像石牛入海一樣,再也沒有了一分一毫的動靜。
三尺領域!這是四境大能的三尺領域!!
他不可置信的回過頭,像是見到了代表着世間最深惡意的大恐怖,在心中吶喊一聲,毫不遲疑,拔腿就跑。
他跑的很快,腳步聲卻很亂。
因為他的腿斷了,斷掉的腿還在樹葉上奔跑。
他向前爬了起來,然後手和脖子被齊齊斬斷。
一息之後,有深邃的幽光在空中閃現,無數規則纏繞成一個球體,想要凝聚出人形,站在松樹上的女子第一次看了過來,正視道:“有趣。你是芒碭人?”
話音剛落,芒碭人就死成了灰,再也沒能起來。
有一柄細劍在空中急速穿行了二十三次,像貼身縫製棉花被縟一樣。
修鍊道上,一境可分為前中后三期,一期四星,黑衣人二境滿修,也可以稱呼他為十二星斗伯,或者……更怪異一點,可以說他是二十四星斗者。
細劍飛行了二十三次,一次比一次快上絲毫。
當然,這個過程說起來很長,實際上只過去了一個瞬間。哪怕第一次穿梭半空有點慢,也只是花了不到二十分之一瞬的時間罷了。
做完這一切后,女子淺淺地笑了,笑靨如花,三十歲出頭的風韻就像海棠一般腴潤。
她走到灰小南身邊,輕輕拍醒墨凡,在後者迷迷糊糊的眼神中,柔聲問道:“我要環繞天山,回到齊國……”
“小男孩,你同我一起嗎?”
她說得十分輕柔,眼神溫柔地凝視着墨凡,卻注意到遠處兔長老看向她的目光中帶着一絲隱秘的探查之意。
她想了想,舉起手中的頭顱,道:“山中宵小甚多,我殺雞儆猴,才帶上了這顆人頭。”
兔長老輕輕頷首,拍了拍灰小南的背,輕聲說道:“小南,小兔崽子很明顯是有來歷之人,我們……很難保護他……”
“可是,把他藏起來不行嗎?藏在水潭裏面。”灰小南低着頭,看着自己圓圓的小胖腿,低聲呢喃道,“水潭那麼大,又那麼厲害,一定可以藏住小胖子的!”
“而且我也可以自己出去探查情報。不用帶小……小兔崽子出來。”她固執地以為兔族的傷亡是因為她前些天私下請求爺爺讓她帶着墨凡出去,才惹下的禍根。
這時,溫婉女子在旁邊插話道:“方才之人是循氣味而來。”
她言下之意是勸慰灰小南不用自責,但也同時告訴給了兔族想依靠水潭保護墨凡是行不通的。
灰小南複雜地望了她一眼。
“好了小南,你先去包紮一下傷口吧,”兔長老喊來幾隻專門負責治療的木系兔族,道,“入侵者的鬥氣很怪,你不要留下更深的暗傷。小兔崽子這邊,還是要看他自己的意願才行。”
說著,老兔子摸了摸墨凡的光腦袋,笑道:“小傢伙終於睡醒啦?”
“咿呀,要喝奶!”墨凡環顧四周,想找到他平日裏用來喝奶的大水缸,忽然間,他看到了一個從沒見過的漂亮女子,愣了愣,然後……奔着她高聳的胸脯飛了過去!
看來,某些事情是憑着本能就能分辨出來的。
又或許,是憑着氣味也有可能……
總之,飛在空中的墨凡被一巴掌甩回到了地面上。
收回肉掌的灰小南羞怒地罵道:“小色鬼,什麼年紀就不學好!呸呸呸!”
旁邊的小兔子們也哈哈笑了起來:“兔崽子哥哥,羞羞羞!”
“哼,”小墨凡摸了摸通紅的腦袋,一骨碌爬了起來,忿忿道,“找水缸去…!”
“不理你們!”
說著就扭着小屁股跑了起來,一旁的雌小兔也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正要追上小胖子的時候,突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一下子羞得她小臉蛋像秋日裏熟透了的大蘋果一樣,通紅而又明亮起來!
小墨凡回頭傻笑道:“羞羞羞,要喝奶!”
……
在一個直徑半米的大水缸旁,一隻足有四米多高巨型兔子伏在地上,低着碩大的兔頭,看向那個在水缸旁大口牛飲的男嬰。
小孩半邊身子都掛在水缸上,兩隻肥胖的小腿努力地向後伸着,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大半個腦袋埋進缸中,從裏面傳出一陣陣的“咕咚”聲音。
水缸里承載着整個兔族用藥草、靈骨和獸奶熬製成的築基液,嚴格來說並不算是真正的奶水。
足足五分鐘過去,滲人的咕咚聲才停止下來,小墨凡從水缸邊一個呲溜滑了下來,坐倒在草地上,宛如冬日裏喝醉酒的老僕一般,小臉通紅,大聲叫道:“咿呀呼,好好喝!”
彷彿是下午發生的事情耗盡了年幼的墨凡的氣力,才讓得這個小胖子足足消滅掉了有自身三倍之重的築基液。
消除了身體內本能的飢餓感與疲憊感,墨凡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再次變得有神起來,代價卻是灌進了身體內一股極為精純的能量。
磅礴的靈力河流在他的身體內流動衝撞,一百零八脈盡碎的小墨凡根本無處容納這樣巨大的能量,但好在,他的筋骨和肌膚也不知是用什麼做成的,都是極為得強勁,在狂暴的靈力面前,猶如見到大補之物一般,盡情地吸收着這股精純的能量。
宛如野獸一般的體魄讓得他不致爆體而亡,反過來,還狠狠地攫取壓榨着墨凡攝入體內的所有元力!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蘇醒過來僅僅月余而並未修鍊的墨凡會擁有那種比肩巨猿的怪力。
體內不知不覺發生着潛移默化的浸潤,飽餐一頓的墨凡亦是很開心,站在草地上懵騰騰地揮舞着醉拳。
拳上虎虎生風。
見到他這副憨態,兔長老坐在一旁慈祥的笑了笑,眼神之中有着一抹複雜的情緒流過。
他抱起墨凡,動作輕柔地將一個殘缺墨鏡塞進了小孩斜跨的布包裏面,這是灰小南從她的書包上面撕下來的一個小布口袋,縫縫補補了一下,就變成了這樣一個頗有載物功能的小包。
針線接連處,綉着一隻可愛的垂耳小兔子。
兔族沒有儲物魔器,只好用這樣的小布包作為代替,將他們送給墨凡的禮物放在裏面。
這樣的小包,事實上很難承載太大的物體,小墨凡的體格也不允許他背着過多的東西走路,因此,兔族千挑萬選,選擇了最珍貴的禮物放到了裏面。
有一朵花,一本畫冊,和一個墨鏡……還有幾個魔獸晶核。
兔長老慈愛地揉了揉墨凡的小腦袋,張了張口,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出,扭轉身形,壯碩的身軀邁開大步離開了。
在他走後,灰小南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了出來,蹦到墨凡身邊,伸出小粉舌,輕輕舔了下小傢伙的腦袋。
“咿呀~好癢呀!”
墨凡打着飽嗝,笨笨地用手搓着臉蛋。
“嘻嘻,小傻瓜。”
“小南姐你才傻。”墨凡撇頭嘟囔道。
忽然他發現小兔子和往日不同,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耳朵,卻發現站起來也夠不到,只好作罷,奶聲道:
“小南姐,揉揉……耳朵…不疼!不要哭…!”
聽到他這樣說,灰小南終於沒忍住,轉身快速跑開,她不想讓墨凡最後看到的是她少了一隻耳朵后的難看樣子。
而且,世界那麼大,早晚有一天相遇的人會再次相遇,不說告別的話,就不算分離了吧……?
站在松樹林邊,和許多兔族一一擁抱之後,墨凡終於體會到了他這次的出行似乎和以往很不一樣,他焦急地轉着頭,向森林裏掃去,想看到那隻灰色的垂耳兔,想再伏在她柔軟的兔毛上打瞌睡,想再和她一起出去偵探敵情。
想和她一起做的事情有很多。
灰小南倔強地躲在一棵巨大的松樹后,強忍着眼裏旋轉的水花,低頭看着自己的大書包。
這是她百日禮的時候兔長老送給她的禮物,她也是用它來把墨凡裝進松樹林的。
遠處,墨凡咿咿呀呀地喊叫着,最終也沒有哭,賭氣地一瞥頭,和溫婉女子向著南方跑了出去。
一跑就是一日。
這一路上,他梗着小臉堅持着,像是為了某個不知名的理由,又像是為了要再次見到午後的陽光一樣,到了午時,聚起的一口氣便散了去,原地就要休息。
“咿呀,餓了!”他大聲叫道。
黑衣女子看着他,說道:“這附近有麋鹿很好吃,我去給你捉一隻。”
言畢,直直向北方行去。
……
兔族,灰小南終於忍受不住淚水,帶着哭腔向身旁的爺爺追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留下小傢伙?”
兔長老擺了擺手,道:“你忍心讓小兔崽子一輩子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嗎?他應該有更好的未來……”
“…我們給不了的未來。”
聞言,灰小南愣了愣,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她以為這就是她的問題的全部答案。
一旁,兔長老嘆道:“而且,那女子太強。”
“可是也不能因為別人強大就要讓我們犧牲啊!她一個人再厲害,還能把我們都打一頓不成呀?”灰小南賭氣道。
面對着朝夕相伴的小傢伙離去,即使是往日裏最喜歡的爺爺,也要承受她的撒嬌和怒氣。
“強大的人不可怕,心狠的人才可怕……”
老兔子的聲音帶上了一分溟濛,像是在回憶着什麼,低聲道:“她手裏提的人頭根本不是黑衣人一類的人物。”
“那是誰啊?”灰兔子好奇問道。
兔長老的眼神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良久,嘆道:“那是當代楚王。”
誰都沒有想過,原來,兔長老真的去過楚國王宮。
“好啦好啦,不說啦,都是爺爺的錯,小南你快去巡查吧~!”兔長老揮了揮手,將灰兔子連推帶送地趕出了水潭。
然後,他抬頭看向南方。
眼中有說不出的苦味。
他有一個猜測。
他不想死。
但他之前猜對了,所以即使這次猜錯,恐怕也要死。
他走到了無法選擇的死胡同盡頭,巷裏是當年的梔子花,巷外是望不到盡頭的海。
紅色的海…!
還記得那時問及人頭,溫婉女子笑靨如花地說是為了殺雞儆猴,他不信,這是給他的解釋,也是給他的選擇。
為了這個選擇付出的籌碼是墨凡,不然的話,他這樣的實力坐不到談判桌上。
最後,他選擇了犧牲,為了保護一個可愛的人兒。
也為了一個許多年前的承諾。
那夜裏,誰把楚王切三分,二分塵土,與一分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