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有怨懟
眾人聞言一愣,於氏已蹙起眉尖兒,拿眸光嗔怪五姑娘。老太太不解,問道,“為何不願?”
五姑娘笑道,“說出來倒怕祖母嫌棄怪罪,今日藉著祖母與二姐姐的面子進宮去大半日,如今已然累了,孫女是在是懶怠,只想着明日在府中好生歇着,再不願頂着暑熱出去。孫女亦愚笨,對慧明大師的講經法會實在提不起興緻,算是朽木,也就不願去湊這個熱鬧了。”
四姑娘亦附和,“妹妹連我的心裏話也說盡了,我也是這個意思。”
老太太聞言不悅,於氏的臉色也暗淡些許,低聲道,“稚子年幼不思進取。”
不過四姑娘五姑娘不願,老太太雖訝然,也只當笑話聽,倒不曾又逼迫之意,於氏雖恨二人不成氣候,終究也未曾咄咄逼人,將話頭盡數掩去,只獨獨留薛如意一人,從頭到尾,便無一人提及。
她已然有些心急,甚至將眼角的薄淚盡數隱去,彷彿今日再皇宮大內里並未被人言語羞辱過,她微微仰頭,還只是一副不諳世事、天真爛漫的神態,切切道,“姐姐,我倒是想去。”
宋氏與於氏紛紛凝眉。薛絳姝回眸瞧她,彷彿看不透她的心思一般,微笑問道,“三妹妹對慧明大師的法會有興緻?”
薛如意搖頭,眸光如同幼子般清剔,已將薛絳姝的倒影映襯的分明。她故作乖巧道,“這倒不是。只是我素來貪玩,聽聞京外寶華寺有新鮮的事,便忍不住打聽。聽聞慧明大師是得道高僧,他的法會,縱然我心中不通透,去沾一沾清修之氣,也只當長見識。另外,”
她稍稍一頓,方才又笑道,“我也是有私心的。寶華寺高僧眾多,亦是大周的國寺,我也想着若能得空去一趟寶華寺,就在大殿前聽經誦經,為祖母祈福。二姐姐,我這點子私心,你們也都知曉了。”
袁姨娘嘴甜,連帶着教養起薛如意,雖未曾念過書,卻是會哄老太太高興,這番話叫老太太聽了已然彎了眉眼,甚欣慰得了如此孝順的孫輩。
薛絳姝只覺得自己的眼皮似乎緊繃了不少。宋氏微微蹙眉,又將手中的帖子翻來覆去研讀了許久,方才奉給老太太,“母親,三丫頭這主意是好,一片赤誠孝心也委實叫人動容。不過,沈家大姑娘派人送來的帖子上只表明邀請二丫頭一人,白紙黑字,並非多旁人的名號。三丫頭的身份…兒媳倒也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擔憂,三丫頭倘若去了,沈家是否…”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太太頷首,撫着龍頭拐杖沉默良久,才又道,“三丫頭的身份是不好,不過,到底是薛家的女兒,二丫頭的親妹妹。倘若明日一同跟着去了,雖不妥,到底也無傷大雅。沈家的姑娘若都去,那偏房的姑娘也是隨行的。既皆是偏房,咱們三丫頭,也未必比旁人差什麼不是?”
言語間明顯是偏袒薛如意的意思,引得宋氏於氏一陣皺眉。於氏心有不甘,仍道,“母親的意思媳婦明白。只是話雖如此,明日赴約卻又是另一回事。二丫頭倒不會說什麼,沈家…”
“沈家便是被人捧到天上去,還容不下薛家的一位姑娘么?”老太太已然沉下臉兒,頗為不滿道,“三丫頭連皇后的壽宴都去得,只沈家姑娘之間的邀約,便去不得了么?”
眾人默然。
須臾,聽老太太又問道,“三丫頭還小,貪玩些倒無妨,何況出府的心思里還有一半兒是為了我,老太太我喜歡還來不及呢,怎麼就容不得三丫頭了?二丫頭,你的意思呢?”
薛絳姝聞言一愣,旋即緩過神色,溫順頷首,“全憑長輩們做主。”
老太太這才滿意,嘴上贊道,“這倒不錯,果然還是二丫頭知規矩識大體。那便依着我的意思,明兒叫三丫頭與你一同前去寶華寺,在寺中住上的這幾日,你們姐妹兩個也好有照應不是。”
薛絳姝頷首,不予反駁。
薛家老太太的脾氣說一不二,她既發話,當下無人敢反駁,又陪着老太太閑坐一會兒,待天色漸晚、各院燭火通明時,眾人方才起身告退。
薛絳姝薛如意陪着宋氏回了主院取衣裳先行一步,於氏牽着四姑娘五姑娘沿着長廊慢慢走着,時時唉聲嘆氣,面容上再沒有往日裏的溫婉笑意。
四姑娘仰頭問道,“只因着三姐姐明日又要出風頭,母親便如此哀傷么?”
“我是恨你們朽木不可雕。”於氏咬牙,忍不住拿指尖點這四姑娘的額頭,頗為遺憾道,“雖說你們如今年紀還小,不過再過幾年大了,總是要出府去結交朋友。沈家在京中一等一的家室,連身上掛着縣君封號的二丫頭都比不過,老太太又一心捧着,好容易得了這與之交好的機遇,偏你們兩個不爭氣。”
“沈家的姑娘再好,終究也壓不過皇室,既不是皇室,母親與祖母又有何忌憚之處?”五姑娘笑道,“我知道母親為何失望,母親知道女兒方才為何婉拒么?”
見於氏不解,五姑娘微微勾唇,素來盡顯純善笑意的面容如今已盡數換上肅然之色,連語意也跟着清淡了幾分,“二姐姐從不會誆祖母,方才她一字不漏地念出帖子上的邀約,從頭至尾,沈家姑娘們只邀請二姐姐一人。
這也不過是因着二姐姐是縣君,與皇室沾了邊兒,身份比我們略貴重些的緣故。既是只二姐姐一個主角,薛家縱然有再多的姑娘都不過只是陪襯罷了。雖說薛家不如沈家的名望,到底也是名門,咱們家的姑娘自當矜貴,何必趕着去攀附沈家,倒像哈巴狗兒似的。”
見於氏抬手要打,五姑娘忙往前躲了幾步,拉過姐姐擋着自己。四姑娘笑道,“五妹這話雖說的不合體統,卻也不歪。母親,二姐姐的人緣好,不只是她的身份略高,更是她自身才貌雙全,配得上與京中優秀的貴女們作伴。今日沈家姑娘有心邀二姐姐,那是因着二姐姐出眾,而女兒與五妹妹如今年幼,自然比不得二姐姐。
倘若我與五妹妹靜心學習,待我們長到二姐姐的年紀,若也如二姐姐一般出眾,莫說沈家的姑娘,京中各府的好姑娘皆願意與女兒們交好,被旁人尊重難道比不得上趕子去貼人臉么?”
於氏聞言失笑,抬手撫過四姑娘的頭頂,道,“這話說的不錯,不枉這麼些年你們父親親自教養你們。只不過,”她終究心有不甘,進院門后又嘆一口氣,道,“話雖如此,三丫頭到底還是捷足先登了。原本老祖宗疼她,叫二丫頭帶着她進宮,明日亦是跟着二丫頭,她倒還不如你們,卻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四姑娘笑道,“那又如何?寶華寺就在京外,不過百里,三姐姐若想去,誰也攔不住。只不過去了得有人願意理會,倘若無人願理會,憑空立着豈不尷尬。母親只想着三姐姐捷足先登,只怕是想不到她若去了,要遭受多少白眼呢。”
言罷忍不住要笑出聲,又生怕傳到父親的耳中遭教誨,忙抿唇忍住。
於氏疑惑道,“此話何意?難道今日於宮宴上有何不妥之處?”
“今日二姐姐受得住,我卻是忍不得了。”五姑娘已然“咯咯”笑出聲來,餘音繞梁,不絕於耳,“母親不知道,今日再宮宴上,三姐姐可要忙壞了二姐姐了。”
才要一一道來,被四姑娘用手肘鉗制了一回,又見姐姐拿眼示意她盯着房門,五姑娘忙抿唇,壓低了幾分語意,“今日父親在家,我可不敢說。等明兒白日裏父親不在時,我再給母親說這笑話。”
於氏聞言頗為無奈。當下明白她的意思,才要輕斥,主卧房門半開,自裏頭傳來薛紹的追問聲,“何事非要等到我不在府上的時候才能說?怕又是壞了什麼規矩。”
五姑娘吐舌,忙提着裙擺小碎步奔上台階,扶着門框道,“父親聽錯了,女兒正與母親說體己話呢,偏父親偷聽去,如此方才是壞了規矩不是。”
薛紹嗤笑,眼看着於氏領着四姑娘進來,方才摞下手中書卷,笑道,“倘若是正經事,也不會背着人了,如此心虛,必定有詐。琬玗這丫頭,可是今日進宮失了儀態,或是瞧見了什麼不該入眼的?”
五姑娘連忙躲在姐姐身後懶怠。於氏攔着笑道,“你倒別難為她兩個,不過是與我說些玩笑話罷了。”又將方才在薛老太太的房裏說的話一一轉述,不禁又抱怨道,“母親未免太疼寵三丫頭了,許多時候竟是壓過二丫頭與咱們的孩子,未免不合規矩。”
薛紹不以為然,道,“如意是大哥的骨肉,自然也是母親的親孫,與府中其餘後輩並無差別。母親喜熱鬧,自然那個孩子更討喜,母親便喜歡誰了。”
“可是咱們的孩子不好么?”於氏略傾身,已然失了往日的儀態,“咱們的孩子,論容貌、論才學、論身份,哪一樣兒比不過三丫頭?且莫說咱們二房,大姑娘已出嫁,如今也算不得。只拿二丫頭做比較,二丫頭是縣君,身份自當高一些,諸人多疼些也無妨,偏如今,老太太疼寵三丫頭已然有了蓋過二丫頭的趨勢。”
又將老太太昨日在後院兒里做主薛如意進宮赴宴之事,與方才又做主叫薛如意明日跟着去寶華寺之事嘮叨一回,不禁皺眉道,“母親為了疼她,連規矩都不顧了。紹郎,你說此事傳出去是否叫人笑話?大房人人得勢,如今連庶出的三丫頭都有壓過咱們二房的趨勢,外頭的人,是否會認為咱們二房還比不得庶出的可以出人頭地?”
“胡鬧!”薛紹聞言微慍,難得斥責道,“在孩子們眼前兒,提什麼身份?”
見妻女面容上已現出驚色,薛紹又覺失態,緩了緩神色語意,安撫兩個孩子回去歇着,方才與於氏道,“嫡庶之分,你我知曉便可,何必叫孩子們聽這種話?無論是絳姝如意,還是咱們的嫿禕琬玗,都是薛家的子嗣後輩,與母親血脈相連,母親疼誰不好?有何不同之處。”
於氏尋了藤椅坐下,抬手揉了揉似乎有些脹痛的額角,輕嘆道,“我知曉你心裏如何做想,孩子們受你的教誨,心裏跟明鏡兒似的,也是好孩子。只是我自己終究心有不甘罷了。只因袁氏與母親娘家有着八竿子遠的親戚,血脈,如今在府上雖未必作威作福,卻也是風生水起。長嫂的娘家勢大,孩子們又爭氣,她們是壓不過去的,偏只咱們二房,我實在憂心。”
薛紹垂眸,隔着小半桌案拍了拍於氏的手背,安撫道,“三丫頭雖是庶出,不過袁氏的身份也不算低,得母親與大哥喜歡,三丫頭便與旁人並無不同,都是薛家的姑娘,咱們的侄女,既是如此,母親疼誰,有何不同。何況孩子們還小,皆無鋒芒,便都是好孩子。母親疼愛三丫頭,難道不疼愛嫿禕琬玗么?只在意那一處偏頗,是咱們做小輩的失禮。你素來聰慧,又並非小肚雞腸之輩,怎會不知這個道理?方才之言,你若心中有氣,偶爾與我說上幾句倒無妨,出了房門,夫人可不能再提半字,當著孩子的面兒,更不該如此,你可明白?”
於氏默然。已將方才的怨氣消了大半,起身服侍薛紹更衣用茶,再不提抱怨之意。
過了第二日,薛絳姝起早收拾妥當,吩咐斂秋守在院中。帶拂冬倚翠拿些出行包裹,先去後院給老太太、宋氏、於氏請了安,待用過早膳后,方才與薛如意一道乘馬車趕去寶華寺赴約。
百年前大周太祖以“德感上蒼、天命之兆”為由拉攏黎民百姓,以積百姓擁護,從而順利開國登基,太祖皇后與先帝爺、當今太后又皆是信佛之人,故而大周法會佛事興起,京外的寶華寺也因慧明大師曾與數句“道破天機”之言而被稱為國寺,慧明大師亦被尊為大周國師,地位尊貴無量。
正因如此,寶華寺的香火是異常的好,如今並非年節的時候,山腳下便已停留數駕馬車,往寺里奔走、才進了香火下山之輩,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想來許多人皆是為了三日後慧明大師的法會而趕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