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絕義（三）
既零再次醒來時，是在千重山雪閣上，旁邊一個綠衣少年趴在床頭，十六七歲模樣，細皮嫩肉精緻得緊，既零解了囿靈印度了千年雷劫，眼力自是不同於往日，一眼就瞧出了，這是只小樹妖。少年本是睡着的，一聽了點動靜就醒了，蹦蹦跳跳喊着。
“峰主您可算醒了，足睡了兩年七月零九天呢！”
既零勉強撐起了身子，只覺得渾身酸痛的緊。這次炎毒發作的厲害，睡個兩三年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這麼躺着，骨頭是真的鬆散了。
少年活潑好動，既零剛一醒來，迷迷糊糊還沒清醒呢，整個千重山都得了消息，桀傲那張向來比千重山上萬年不化的冰雪還要寒上三分的臉上難得多了絲笑意，瞧得既零惶恐的很。
“蓮君？”桀傲瞧着既零，似笑非笑，這稱呼一出口，可是讓既零渾身一僵，“蓮君威風啊，絕情崖一役，妖界可是傳遍了呢，怎的，要不要開闢府地划片妖域？”
既零剛直起了身子呢，一聽這話，又重重的摔回一團軟綿綿的被子裏了。都百十年交情了，要不要一醒來就給個迎頭一擊。
“什麼蓮君，比你那個郎君還難聽。”既零頭縮在枕頭底下悶悶道，“你若真捨得讓塊兒地方出來，本君也不是那麼介意離開君羽的。”
妖界可沒仙門那麼和諧，妖的領域觀念向來極強，不說龍君長澤的四海妖域，與狼君鳳君劃得可算分明了，這都還有不少衝突呢，更遑論北國和岐山，若非既零這次炎毒發的厲害，桀傲是斷不會去找漓濯的，這兩位妖君關係可是差得緊呢。既零現今稱了妖君，若當真要開闢府地，且不說仙門那邊什麼反應，她可不得被這陸上的兩位妖君生吃了。不過桀傲知道，既零向來懶得操心，不說她入了君羽，就是被仙門逐出來了，也不會真划塊地盤稱個妖君的，不過是虛名罷了，否則他如何還會去救既零，且看看北海自立的那隻叛逆的千年蚌妖就知道了。
“你這次可是將仙門得罪透了，怎麼，要不要留在我千重山？”
既零一個千年花妖，就算身中了炎毒，於仙門妖界都是看重的，可惜被叢雲峰搶先了一步，桀傲這百餘年裏可是日日都想挖君羽的牆角呢。
既零頭被壓在枕頭底下，瞧不到什麼神情，只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出聲問道：“我在千重山這些時日，掌門師伯可有傳什麼話來？”
“君羽山鎮妖塔出了個魔神，他一個掌門忙都忙不過來，如何管你的閑事。”桀傲很是不屑，“絕情崖上你放了洛雲川稱了君，仙門百家對你意見不小，我看他慕晨也留不得你了。”
“君羽若不要我了，我就出來。”既零將頭探了出來，那雙淺淡的眸子半合著，掩住了那絲疲憊。
“你一個妖族，作甚麼留戀仙門，領了個峰主頭銜就當是仙人了？”
“我是花妖啊，根扎在了叢雲峰上，輕易取不出來的。”既零嘆了口氣。
當年師父將她元身自不歸谷取回，親手栽入了青弦溪中，還怕她孤單，從神界瑤池中挖了紅白粉青各色蓮花過來陪着，眨眼就是小二百年了，根須早不知入地多少尺了。
沒等既零憂鬱多會兒呢，就聽得外面熟悉的笑聲傳來。
“怎樣狼君，我就說了，我師妹絕不會留在你千重山的，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余安從外面進來，帶了一身霜雪的寒氣，不知外面站了多會兒，卻是笑得開懷，“既零，掌門師叔讓我來接你，叢雲峰現在青黃不接的，你若走了，楚淺秋那小丫頭片子可撐不過掌門師叔十三招呢。”
桀傲瞧了眼不能更得意的余安，冷哼一聲：“她這身子，可還得躺幾日呢。”
“我現在可能沾酒？兩年半了，嘴裏味兒都淡了。”既零又挪挪身子半坐起來，恰瞧見外頭一樹卓華花開的艷麗，發起來饞。
“可是沒人再管着了，一醒過來就想禍害我的酒，你這兩年裏吃住我千重山的還沒付清呢。”桀傲這麼說著，卻甩了袖子，出了門去。
“峰主，您又要回君羽山嗎？”一個清澈的聲音傳過來，既零這次發現，那位綠衣小樹妖還在呢。
“你不是北國妖域的人吧，怎來了千重山？”既零好奇問着。按理說，草木之精是最戀家的，方才聽這小少年說法，想是在這兒守了她近三年呢。
“峰主不記得我了？”小妖歡喜的眉眼瞬間垂了下來，像是根剛抽枝的柳條，一夜遭了風雪，蔫了下來，“我是小念啊，槐雲城裏，多虧了峰主相助，捉了那個妖道，可惜青爺爺還是走了。”
既零支着頭思索了好一陣，直到小妖怪半露了妖相，指尖化作支槐花，香氣散開，既零才一拍床沿想了起來。
“槐雲城啊，我記起來了，據說那兒的槐花餅不錯，上次去時過了季節，後來竟就忘了，改日定去嘗嘗。”
小妖怪眼睛重新亮了起來：“對啊對啊，我就說，峰主肯定是記得青念的。”
既零在心裏默默又將青念這名字念叨一遍，總算又想起來點東西。那是洛雲川第一次出來歷練。
“小妖怪還懂知恩圖報呢，魔族果然都沒心沒肺。”既零想着，不自覺嘟囔出一句。
“怎還想着那混小子呢？”余安皺了眉。若非洛雲川，哪來的這麼多事兒，看把她家師妹折騰的。
“活生生一個人，我哪能說忘就忘。”既零撇了嘴，倒是沒多少掩飾。雖說那日她除名除的乾脆，六十五年來點滴，成了習慣，斬斷可不易。
“都快三年了呢。”余安不滿。
“我是睡過去的。”既零翻個白眼。
“我千重山上的狗熊冬眠都沒你久。”桀傲自門外進來，嗤笑一聲，懷裏抱了只罈子，既零一見眼就亮了。
“北國妖君親自端上來的酒罈子，我一定喝個乾淨。”既零舔舔嘴角。
桀傲沒回話，身子側了側，既零這才看到，後面還跟了個小妖怪，端了三個酒盞，兩大一小……
“峰主峰主，你要是回了君羽山，我們怎麼辦？”存在感很低的青念又冒出了句話。
“我們？”既零有些糊塗。
“這小妖怪可是了不得，自你在絕情崖上稱了妖君，他在南山聚了一波花妖樹妖，不為三妖域調度，說是唯尊蓮君號令呢。”桀傲飲一口酒，面色微冷。
“妖域仙門，打過也勸過，沒轍子了，你自個兒看着辦吧。”余安也倒了杯卓華，咂摸兩口，“要品這千重山卓華酒，果然還是師妹面子管用，我來這兒好幾趟了，也就磨出一罈子來。”
既零：“……”
什麼情況？！
“你不是一直守在千重山的嗎，如何又去南山自立為王了？”既零看着眼前這個水蔥一樣的小少年，有些糊塗了，若她記性還沒那麼差勁的話，這四五十年前這孩子傻得很，還沒開竅呢吧。
小念撓了撓頭，還有幾分不好意思：“我沒自立為王，只留了個分身在那邊，大家都等着峰主過去呢。”
他原本是叫既零君上的，這兩年多來被余安桀傲輪番打着，終於改了口。
可小念這話一出口，既零眼睛更是瞪大了，不管躺了兩年渾身無力了，一個鯉魚打挺起了身，下來的時候腳還軟了下，若非余安扶着點差點再扭傷了。
既零赤着腳兩三步走到小念眼前，不顧人家驚訝呢，直接拽了手腕探去，一探可真是了不得了，這都什麼逆天的修鍊速度，還是留了個分身後的，要再擱個三五百年，最多不過五百年，准就趕上了既零，這麼大一個威脅，桀傲他們能忍？
“我和漓濯長澤在他身上種下了封印。”桀傲自然知道既零在想什麼，小念本就沒什麼家族座背景護着，若不咋呼還好，偏得聚了一堆小妖怪反了三大妖域，這等逆天的修鍊速度被人盯上了，一方面妖界出了個天才，輕易抹殺該多可惜，可又忌憚，就設個封印也好控制。
既零聽了可惜的緊，雖說只要小念不生事，桀傲他們是不會為難於他的，可好好被上了個枷鎖，怎麼想都不舒服，還是她花木一族的，為著她一句稱君的戲言招惹的麻煩。
也是因為有了那道封印，桀傲他們才能任由青念獨立出三大妖域，一場交易，無論對錯。
“峰主我沒事的，只是南山上還有好些人盼着能見峰主一面呢，峰主先過去瞧瞧可好？”小念牽着既零的衣袖搖了搖，那精雕玉琢的小臉蛋撒起嬌來，當真是沒誰能拒絕。
尤其既零還那麼喜歡小孩子。
可就算床上躺了兩年多，既零腦子還是能轉過來的，她可不能這麼應了小念，這仙門妖界可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千重山呢。
“淺秋在叢雲峰該等急了，我得先回去趟，得了閑再去南山吧。”
妖族生於山野，生來自有股子桀驁，行事隨心，同仙門和解后多了那許多的條框，難受的緊，若有機會，定要逼了仙門讓步。既零本是個千年的妖，一旦入了妖域，定是一大助力，何止桀傲，漓濯長澤也沒少明裡暗裏拉攏既零，仙門裏那些老頑固也是因了這點，縱不滿既零平日裏所為，也不好多說什麼，便是出了魔神這檔子事，亦沒折騰太過。她炎毒發作，千重山上躺了兩年多，桀傲無論如何也不放人，這好容易醒來，若真就去了南山，就是既零沒去妖界的意思，仙妖兩界也得亂上一亂。小念能在南山獨立出來，除了自己本事和身上封印外，也是妖域在拉攏既零。既零雖是妖怪，可自化形來就被師父帶入叢雲峰，草木之精性子也溫和些，不願瞧見動亂，就算同妖域交好，也得找着理由搪塞過去。
桀傲自然知道這是搪塞之語，可百餘年來早就習慣了，沒說什麼，倒是余安，朝桀傲挑挑眉搖了搖杯盞，正得意間桀傲拂袖時“無意間”帶出的袖風打翻了，白玉的酒盞碎了幾瓣，便是余安從自己袖裏乾坤中取了個新的，桀傲也不給他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