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逆天(四)
說起這梓樂和晉默二人,府里久不見外客的小精怪們七嘴八舌說起來,可真是好不熱鬧。
五歲之前的梓樂沒什麼可說道的,被忽略的母女倆,日子寡淡,白眼什麼的是受過,大的委屈卻沒有,無甚波瀾。自那可憐的婦人離世后,梓樂回到了父王身邊,雖是得了寵,可這八面玲瓏了,自個兒的心思便得藏起,人前一副討喜的樣子,偌大的王府,卻沒個交心的人,總是孤寂的。
荒唐的昱王爺寵起女兒來,也是擱掌心捧着的,梓樂卻不嬌蠻,說是小孩子淘氣撒嬌,總是恰到好處,乖巧的讓人喜歡,卻在八歲那年,任性了一回。
平日裏一般出去玩兒了趟,卻帶回來個穿着囚服的男孩兒,哭的聲嘶力竭,咬破了丫鬟的胳膊,發了瘋似得跑,被侍衛打暈了才得消停。大半個王府都被鬧騰過來了,梓樂跑過去,拉着昱王爺的手臂晃着,大大的眼睛眨呀眨,指着被綁起來的男孩兒,軟糯的聲音撒着嬌:“爹爹爹爹,我要他。”
晉默的父親是昱王的丞相,賣官鬻爵,所貪甚巨,滿門抄斬。晉默是府上獨子,十歲的頑童,三族之內僅剩他一人,折騰不出亂子。梓樂平日裏乖巧,難得討一人,這案子在昱王府轄內,放個孩子容易,只要他不再瘋鬧,留下做個侍衛伴讀什麼的也可以。
梓樂得了應答,跑去陰暗的地牢看他,鎖在囚室中的小公子沒再發瘋,卻失了魂魄,三日裏不發一言。梓樂那時扒在鐵欄杆上,只一句:“你出來,我陪你”,晉默便抬了頭,沙啞着嗓子應了聲“好”,自此魔怔了般,分明是個文官家幼子,嬌生慣養,卻忍了千般苦難,硬是一身武藝了得,而今看了,一個侍衛倒是大材小用了。
若說梓樂待晉默好吧,自幼時帶進府內,便安置在自己的苑內,及笄后亦毫不避嫌,可若說是不好,也確實有目共睹。梓樂向來見人三分笑,上至王爺王妃,必然要討好奉承的,下至丫鬟廚娘,也是無半點架子,可偏得對這晉默,平日裏冷眼相待還是好的,若是哪日不順心了,便是動輒打罵,十年來愈發惡劣,人前亦不留半分臉面。也好在晉默是梓樂於那斷頭台上救回來的,救命之恩,理當捨命相待,既做了個侍衛,便是打罵,也再忠心不過。
旁人或不知因果,小精怪們卻看的真切。看上去晉默是個不得主子寵信的,實則是梓樂自個兒乖戾偏執,喜怒無常,這般對他,恰巧是做了心腹之人。
這梓樂實不是個好相與的,行事狠厲,心思深沉,從來眼裏容不得沙子,旁人待她點滴,且記着呢,若只對她稍有不恭,倒是沒什麼,一旦論及生母,如龍之逆鱗,觸之即怒。
病死葯死,投井懸樑,王府之中從不缺這等死的不明不白的冤魂,說不準是得了什麼消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惹惱了貴人。宮裏人學精了,曉得在這兒討生活,最留不得的便是好奇心,去的都是些小人物,事情又做的隱秘,便也沒人深究,誰曉得這些事兒都跟梓樂扯上了關係。
十二歲時,梓樂在院子裏見了晉默耍了劍舞,池塘之上施展輕功逐水而行,笑着打趣道:“阿默這般,可做得了梁上君子?”
晉默回的一板一眼:“公主吩咐,自然做得。”
宮人笑他痴傻,玩笑話都聽不出,梓樂也跟着嬉笑,轉身便走了,不再理會他,當夜卻又叫了他出來同游。
昱城的夜市,焰火花燈極其出彩,若趕上廟會,更是熱鬧非凡。而今正是初夏,清閑時間,青年男女出來遊玩,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別是番情調。梓樂時常出來玩耍,以往是帶着一兩個宮女嬤嬤,近些時日來,總好帶着晉默一人,不過年歲尚小,也沒人說閑話。
暮時二人出了王府,沒像往日般去買西市雲兮閣的糕餅,卻是直奔東城去了。東城有處湖水,臨着月老祠,頗為有名,知好色則慕少艾,思慕佳人的少男少女們,便愛來這邊閒遊,促成了幾對佳偶,因此得名成雙湖。只是梓樂不過十二,來這兒未免有些小了點。晉默向來不愛言語,就只陪着,並不多問。
雖說民風開放,夜市繁鬧,到底是未成婚的男女,過了戌時也不好多待,這裏夜間倒成了最清凈的地方。梓樂晃在處柳樹旁慢悠悠吞了三串糖葫蘆,胃裏都泛起了酸,這周圍總算是清凈了些許,便見着不遠處亭子上像是八公主,怕是剛見完良人心情不錯,站那兒餵魚呢。隨行的幾個宮女都在亭子外站着,時不時望一眼,主子不叫便不敢上前。
梓樂看着也差不多了,脫了外面那層綉百蝶穿花的絳紅裙,裏面竟是一身黑色夜行衣,摘了幾件繁瑣的髮飾,一併塞到了晉默懷裏,帶着他去了亭子,命他好好守在亭外,便去見自家姐姐了。
八公主見了梓樂這身打扮,是有幾分小小驚訝,卻也只當孩子頑皮。既見了心上人,心情自是不錯,拉了梓樂坐在亭內,想着聊幾句的。梓樂任她牽了手,跟着聽了幾句才開了口。
“前兩日家宴上,我不巧好像聽姐姐說,我阿娘攀附富貴不知廉恥,生了我也是個小狐狸精,自小便會了賣笑,可有此事?”
八公主聽了這話,臉有些僵硬了,甩開梓樂的手,話既出了口,又教人聽去,怎不尷尬,乾脆扯開和善的麵皮:“便是我說了,又當如何?”
前兩日家宴,昱王爺賞了梓樂套髮飾,正是八公主惦記了多日的,便心生不滿。她生母是得寵的夫人,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寵着,梓樂再如何得昱王爺重視,卻沒有母親和得力的外祖家撐腰,看着光鮮,不過浮萍。八公主氣不過說了兩句,便是聽了去也是有恃無恐的。
梓樂聽了笑笑,依舊往日那般好脾氣的模樣,出口的話卻讓人心顫:“沒錯就好,我這不是,怕殺錯了人嘛。”
八公主聽了這話只覺得好笑,正待諷刺兩句,卻被當胸戳了一刀,沒拔出來便被推開,兇手未染一滴血污,笑着看她死不瞑目。
不遠處宮女都尚未反應過來,不知哪裏冒出個黑衣人,竟是八公主暗衛,想是武侯世家的外祖派的。梓樂出手迅速,殺了他主子,已無可挽回,只能殺了這兇手,許能保上一命。
梓樂沒想到竟還有個暗衛,一時間慌了神。那暗衛速度極快,轉瞬間短劍刺了過來。梓樂慌亂中後退,步子都亂了,跌倒在地,劍芒瞬息而至,生死一瞬,刺痛感未曾傳來,梓樂鬆了口氣,是晉默上前,擋了殺機。
宮女此時也瞧見混亂了,大喊了聲“救命”,便被晉默三支暗器取了性命。高手過招,容不得片刻神離,晉默暗器一出,那暗衛抓了空子,當胸一劍,雖避了開,卻生生刺穿了左臂。
晉默雖根骨不凡,武功一日千里,到底只習了四年,怎是那暗衛對手,幾招便落了下風,卻拼了性命叫梓樂逃開。梓樂嚇壞了,自然跑了開,暗衛嗤笑他,不過是條不得主人重視的狗,拼了性命也擋不了多久。晉默咽了喉中腥甜,不發一言,手上出招卻更為狠厲,一劍換一劍,搏命的鬥法,確實給那暗衛身上添了幾處傷。
作了暗衛十數年,倒教個黃毛小子傷了,真動了怒氣,下手不再留情面,暗衛向來輕功速度見長,他的劍尤是迅疾如風,下一招便是這小子脖頸,卻忽然覺得腹下一陣絞痛,身子也麻木了些許,動作一滯,便被晉默抹了脖子,死的乾淨利落。
晉默處理了這邊,擦了劍刃,看那倒地的暗衛,眉頭皺了皺,便見梓樂在剛剛那處柳樹下對他招手。方才宮女那一嗓子已是引了人來,晉默不再遲疑,劍柄挑了梓樂塞給他的衣服,踏水而來,環了梓樂腰肢帶她逃離。
梓樂此刻沒了絲毫慌亂,一如往日掩口輕笑,指尖夾了半粒藥丸,塞到了晉默嘴裏,附於耳畔輕言:“城西雲兮閣後面街巷裏,有座廢棄的老宅子,我們去那裏。”
晉默走得早,輕功又極佳,只給趕來的人留下個天人的背影,眨眼即逝。城西雲兮閣雖是個繁鬧的地方,人多了卻也方便了渾水摸魚,這一路倒是順遂,沒了阻撓。
雲兮閣那條街富庶,商旅不絕,可背後那街卻是另一番風貌。這街上多是前街那些個店鋪的庫房,或者便是廚娘小二們的臨時住處了,混亂不堪,廢棄了間屋子,也不顯得突兀。梓樂見四處沒人,開了門進去,荒草遍地,一片頹靡。一塊兒漢白玉的地磚,該有兩丈長,自門口通到堂屋下,邊角處便是打磨了,也看得出斷裂的痕迹。前些年昱王府修葺了番,王府里規矩沒皇城多,廢棄的邊角料有流出來的,到普通人家,撐些門面。
梓樂沿着地磚走了幾步,自草叢中提了個包裹出來,丟給了晉默,又拿過了自己的衣物,仔細瞧了瞧,晉默護得不錯,竟沒染一滴血污,省了她編些借口。
交給晉默的包裹里,有着一套侍衛的常服,正與晉默穿的一個樣式,還有些傷葯和些味道濃郁的香粉。晉默見了,眉頭又皺起,聲音悶悶的:
“你不必試我的。”
梓樂脫了夜行衣,換了那件絳紅外衫,撥弄着幾根繁瑣的步搖,隨意的回他:“這不是更安心些了。”
她一早就知道,八公主有暗衛的,早在她進入亭子時,就撒了幻香散,毒性散到空氣中,無色無味,最是難防,便是沒有晉默,那個暗衛也必死無疑。驚慌不過裝出,測他是否願意捨命相護。出門之時梓樂給他倒了杯酒,裏面溶了半粒解藥,雖說晉默這命是她救的,這四年來他也是有令必從,可梓樂還是留了線疑心,既確認了忠心這才餵了餘下半粒解藥,否則也不會有晉默一命的。
晉默被設了個局以試忠誠,雖有些不舒服,更多卻是震驚的,還有心疼。這包裹想是前幾日剛放來的,梓樂出門總是有人跟着的,晉默更是如影隨形,竟讓她不知不覺藏了這東西來。還有八公主的暗衛,他亦不知。算計至此,一絲不差,他跟了梓樂四年,比起旁人算是最為親近了,從也沒見過梓樂這般心思縝密,瞞的至深,對一個十二歲的少女來說,該是多麼不易。
要換下血衣敷上傷葯,總得寬衣的,晉默拿着包袱便要走向屋內,卻被梓樂叫住了。
“在這外面換就好,我替你上藥,算作賠罪可好?”被人算計,梓樂自是覺出晉默的不悅。
便是民風開放,梓樂年歲尚小,男女也是授受不親的,換衣上藥什麼的自然非常不妥,晉默耳根一紅,幸好月隱雲中瞧不真切,趕緊拒絕了,梓樂卻不依。
“門檐下會有乞兒躲避風雨,這園中亦有風雨侵蝕,貓狗打滾,不怕留下痕迹,屋內卻碰不得。此處是我外祖舊宅,沒人知曉,最是安全不過,我卻也不想留下蛛絲馬跡,所以屋內就莫入了。”
雲破月來,銀輝撒下,朦朧下晉默看着梓樂,眼裏映了光亮,像是盈了水光,瞧得梓樂莫名,管不得晉默是疼痛還是羞澀,鬆了他的腰帶,只等到胸前一涼,晉默方才回了神來,裏衣都敞了開,這才嚇得趕緊轉了身,這下子沒有識趣兒的雲彩,那截子脖頸都紅了,惹得梓樂嬌笑。
“阿默,四年前我同你說,你出來,我陪你,那同樣的,你也得陪着我呀。”
晉默背着她擦着傷口,半晌才回了句:“我一直都在的。”
等回了府里,八公主的事早就報給了王爺王妃,卻好在昱王妃處理得當,消息沒傳開,梓樂自然也當做不知道的。晉默處理了傷口,換了新衣,血腥藥味又被香粉遮了,如何懷疑到她們頭上。也就八公主生母鬧騰一會兒,此事再沒了後文。
自那日捨命護主后,梓樂才算是信了晉默,那麼自然,以她的性子,一句“陪着”,斷沒往日那麼簡單了。
正如八公主想的那般,梓樂沒有母親,亦沒有有力的外祖家支撐,不過一個小女娃娃,為人處世周到,這才安穩的得了昱王爺寵愛,不過是浮萍而已,依附昱王府的大樹,沒人拿她做個威脅。梓樂也知毫無根基,從不甘心囿於這一隅,所圖不小。
風鏈國有千金閣,最是有名的青樓楚館,遍佈風鏈三十三城,閣中往來皆為達官顯貴,風流才子。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醉卧美人懷中,溫香軟玉,七分醉意也釀成十分,不必刻意發問,且聽他們胡言亂語高談闊論,天下大事便明了八分,消息再靈通不過。
千金閣近年來愈發紅火,便是無意參加朝野紛爭,也得了朝中幾個大人物重視,幾番拉攏威脅,可愁剎了東家的心。外界多有對千金閣閣主猜測,說是什麼王侯親貴,江湖高人的,都是瞎扯,東家不過是個普通商人,承了父親基業又做大了些,何曾考慮過竟惹了一身麻煩,只得絕不露面,維持個高深莫測的形象,能躲一時是一時,可終不是長久之計。
昱城的千金閣中近日來了個少年,不愛言語,來了便是喝茶吃菜,老實的緊,不見出手多闊綽,奈何頂了張小白臉,姑娘們歡喜,也就這麼放着。不過才一月,竟給這少年摸着了昱城千金閣掌柜的身份住處,一封書信塞過去,老鴇本還戰戰兢兢等着掌柜的訓斥,誰知掌柜的瞧了眼書信立馬蔫了,慌忙告知了東家,這三日之後,首尾皆不見的千金閣東家,居然就露了面,點名了要見那少年。
太子未定,今上又喜制衡之術,朝中大臣結成朋黨,相互制衡,平和卻也危機四伏。而今各方勢力盯上了千金閣,避之不見雖看來穩妥,卻藏大禍。
上位者最忌脫了掌控之物,今上治國十二載,勤於政務,國泰民安,可經歷過的卻記得清楚,當年弒兄奪位,死忠舊太子的四名老臣皆夷九族,與太子有牽連的也都賜死貶謫,三日內皇城伏屍過萬,一年間朝中臣子換了一半,舉國悚然卻不敢言。
千金閣既引了各方勢力拉攏,倒向一方雖有敗寇之險,現下也是得了庇護的,在那一盤棋局之中,一味閃躲,不免待價而沽之嫌,若傳到皇帝耳中,以他那多疑猜忌的性子,東家想想就一身冷汗,連夜趕來拜見高人了。
高人不在世外,是個重錢財的俗人,胃口還不小,張口就是千金閣每年歲入一成。東家想想自個頸上的腦袋,咬咬牙應了下來。
而今朝中勢力呈三足鼎立,大皇子是長子,三皇子素有賢名,四皇子是皇后嫡出。梓樂沒想這麼早站陣營,畢竟誰都沒這眼力見兒,能瞧出哪位皇子有帝王之相,就先令晉默假意投了大皇子這邊,總得先保住千金閣。
大皇子單佔了個長子的好處,實在平庸,算是好糊弄了。千金閣既被吹捧成能知天下事,那便得拿出點東西,這貪污受賄,勾結番王,私募軍隊的大事兒得罪人,千金閣自然不去結這個仇,倒是給兜出些上不得檯面的內院之事來。
同李太師家議親的小張將軍前些時日去了醉夢軒,一串東海的明珠換得一夜風流。趙大人家的正房太太是個善妒的母老虎,平日裏對小妾非打即罵,害得人滑了個孩子。最好笑的是三十了還未娶親的孫侍郎,竟被人瞧見去了南風館,差點教他爹打斷腿。皇帝聽了這些個事情直氣的吹鬍子瞪眼,奈何又不是什麼大事,也就打一頓廷杖,罰幾個月俸祿,降個一級都算重的了,可還是嚇得人人自危,下了朝就趕緊的回家,規規矩矩的相妻教子,可沒那閑工夫拉黨結派了,一時間倒是清凈了許多。
人人都罵上了千金閣,說煙花之地多婦人事,名聲雖不好,也解了煩憂,東家再時不時呈些孝敬給大皇子過去,雖說這京城裏達官顯貴來的少了,也不礙着別地兒賺錢,得了皇子庇佑,生意反倒更上一層樓了,看來這軍師請的真不冤。
千金閣遍佈滄瀾國三十三城,分到梓樂手中的一成歲入,比得上昱城一年賦稅了,任誰瞧見都眼紅,梓樂的心思卻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