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與君相遇
光陰荏苒,白駒過隙,轉眼間凡間卻已是過了十五年。楚賢帝宏熙十八年十二月初六,這日楚朝都城安城飄了一場紛紛揚揚的瑞雪。
這一日,恰好是安平王府卿瀟郡主十五歲生辰。
皇帝極為疼愛這個唯一的親侄女,見她生辰之日天降瑞雪,以為楚朝貴人,吩咐定要為卿瀟郡主辦一場史無前例的生辰宴。
一時間,安平王府忙成了一鍋粥,唯有此次生辰宴的主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卿瀟郡主。此刻她正拿着一支全身通紫,毫無瑕疵的笛子放在日頭底下端詳。
聽說這支笛子是仙山崇吾的聖物!
片刻之後她的二哥,身為太子侍讀的卿安遲君,急急從她身旁路過,見她在,即停了下來喘了兩口粗氣。
他殷切相求:“若是水瀾問你我在哪兒,你切莫告訴了她我的去處啊!”
卿瀟瞥他一眼,幽幽道:“水瀾姐姐那麼喜歡你,你何不應下這門婚事?”
卿安遲咽下了一口口水,面露不快:“要應你應,我是絕對不會應的。”
卿瀟撇撇嘴,沒再理他。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頗細且好聽還不失震懾力:“安遲哥哥。”
卿安遲聞聲一驚,再一次的囑咐自己妹妹道:“記住,千萬不能告訴她我往哪兒去的啊!”說完一骨碌跑開了。
是了,那句頗細且好聽還不失震懾力的“安遲哥哥”,正是那鎮國大將軍之女馮水瀾,自小便傾慕她家二哥的水瀾姑娘喊的。
水瀾姑娘今日身着湘妃色襦裙,外罩一件素色披風,她一跑引得面色紅潤,看上去頗惹人憐。
不一會兒便至卿瀟的面前,尚不等她相問,卿瀟便拿着紫鳴笛一指,並說:“依着我多年的經驗來看,我這二哥極其怕冷,若是逃,定是逃去有火的地方,這個方向的話,應是去了廚房,那兒有吃的,也暖和。不過這廚房這會兒忙的不成樣子,劉叔一定會給他一個火匣子,叫他去廚房左邊那處下人們用飯的地方藏好。”
她頓了頓,又說:“你若去,便不用準備什麼吃食,劉叔待我們向來很好,他一定會為我二哥備上各種零碎,瓜子花生甚麼的絕對不缺。”
水瀾走過來,擺了個怪怪的微笑,拍拍卿瀟的肩頭,“好瀟兒,明日請你去吃城南的梅菜扣肉餅。”
又着重說道:“不加肉。”
實不相瞞,卿瀟郡主最喜愛的吃食並不是各種山珍海味,而是城南王大娘做的梅菜扣肉餅,只放梅菜不加肉,梅菜的香味加之燒餅的柔軟撒上辣椒面,香辣爽口。這放眼全安城,尋不到第二種美味。
卿瀟郡主一笑,目光中帶着期待,期望中帶着雀躍,正色道:“那感情好呀,姐姐快去找吧,天冷,你也去烤烤火。”
水瀾姑娘笑着走了。
屋頂的將離盯着地上着了一件粉色披風拿着紫鳴笛傻笑的姑娘,不由感嘆一句:“這郡主還真是……”
宣塵問:“還真是?”
將離忍不住笑了笑:“幸的我沒有攤上這麼個妹妹。”
水瀾姑娘一路小跑着來到了廚房,見滿廚房的人都在進進出出,甚為忙碌,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們,便徑直走向了廚房左邊的用膳房。
她輕輕推了推門,門在內反鎖了,推不開。
她又輕輕敲了敲。屋內人馬上警覺了起來,輕聲問道:“誰?”
這果然是卿安遲!
她壓低聲音道:“公子,為奴來為您添壺茶水。”
怎料屋內人並不中計,只聽他哼哼一笑,道:“不要以為你壓低了聲音我就聽不出你是水瀾。”
復嘆:“瀟兒那丫頭,又出賣我。”
水瀾則用腳重重的踢了門一下,“你開不開門?”
屋內傳來堅定的一聲:“不開!”
“開不開?”
卿安遲更為堅定:“絕不!”
水瀾道:“不開罷了。”這次,她的語氣不太一樣,略帶了些沙啞,還有些哭腔。
卿安遲不免一驚,一概活潑開朗又堅強的將軍府小姐,總角之後的第一次流淚,因為自己?
他深覺,這一定是發生什麼事情了,不然依着馮水瀾堅強的性子,絕不會掉眼淚的,他猶豫着走到門口,再堅定了一次自己的想法,一定是有什麼事情!
當他打開門走出,可見屋外哪裏還有什麼馮水瀾,他又走到院子裏一看,也全然不見水瀾的身影。
卿安遲不禁問自己:她走了?
以往不依不饒的性子,怎麼今天這麼輕易的就放棄了?
他這廂正苦思冥想着,身後卿瀟一路火急火燎的飛奔了過來,聲音高昂:“哥哥……”
卿瀟站定,大口喘着氣。
卿安遲斜眼看她:“你怎麼了?”
卿瀟問:“水瀾姐姐呢?”
卿安遲道:“我也正奇怪,往日不等我開門她決不罷休,今日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放棄了。”
卿瀟又道:“我方才聽母妃說,上月邊境與燕北打仗,馮將軍墜崖失蹤,消息三天前傳回,馮夫人極力瞞她,卻也被她昨日知道了,這會兒她心裏一定不好受吧!”
“什麼?馮將軍他……”卿安遲一派不敢相信的模樣。
卿瀟皺眉道:“我也不願意相信。”
卻只見卿安遲口中呢喃幾句“水瀾”,便急急跑開。
屋頂的宣塵氣定神閑的問將離:“那馮將軍墜崖后怎麼了你知道么?”
將離平淡無奇的回答:“已經被大公子卿言隱找着了,還活着,再有個兩日消息也該傳回安城。”
宣塵點點頭,又對他說:“你估摸着此刻也應回崇吾山了,不若你以為那辰……辰什麼?”
“辰慕。”
“你還以為他能一兔之軀鎮守住崇吾山嗎?聽說這幾日師兄快回來了。”
將離應諾起身,用手掃了掃身上的雪,遂駕雲而走了。
卿瀟與卿安遲兩人是在一處水雲亭中尋到馮水瀾的,她正哭的傷心,湖上寒風瑟瑟,她也不覺寒冷,小小的身子在風裏略顯單薄。
兩人於不忍心。
卿瀟覺得,自己的二哥身為太子侍讀,可謂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叫他上去安慰一二顯然不成問題。而且,此刻留她二哥在這裏儼然比他們兩個都在這裏好一些。
於是她推了推卿安遲,動了一點。
她再推了推,還是只動了一點。
她着力推了推,這回,可算是動了一大步了。
卿安遲回頭看她,目光在真切的問她:你幹嘛?
卿瀟瞪他一眼,意思也很明確:可得安慰好她!
卿安遲只好走上前去,在水瀾身旁蹲了下來,輕聲道:“放心吧,馮將軍吉人自有天相,會沒事的。”
水瀾一見來人,二話不說便直栽入來人懷中,埋首痛哭。
“安遲哥哥,我該怎麼辦?若是我爹爹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該怎麼辦?”
之後,又是一段蕩氣迴腸、傷心欲絕的痛哭流涕。
卿瀟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面露愁容的欲轉身離去。
宣塵上神此刻正斜着身子坐在屋頂看着卿瀟這一邊,他沒想到卿瀟轉身會是往上看,往屋頂上看,往他這裏看。
偏偏,他忘了捏隱身決。
一時間兩人的視線碰的個正着。
他這會兒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愣愣的看着卿瀟,最後竟還直起身子正襟危坐看着她。
兩人看了半晌,直到有丫鬟來尋卿瀟,說是叫她去試衣裳,她才移開目光。
次日,瑞雪又落了些許時候,堪在午時才停下。卿瀟換上府里新做的素色月華裙與緋色上襖,外面則披了一件天青色寬厚的披風,將她裹了個嚴實。
又斜挎了一個布包,恰在垂花門處遇見了卿安遲,於是又將他拉了出去。
安遲君欲哭無淚,幾多委屈,不免痛心疾首道:“瀟兒啊,你二哥畏寒,這大冷的天出去,不如咱們回去吧?”
卿瀟沒有理他。
行了一段路,安遲君驚奇的發現了他的披風沾着雪濕了一塊,復苦口婆心地勸:“瀟瀟啊,你二哥我衣服已經濕了,怕離受風寒不遠了,咱們快回去吧!”
卿瀟斜了他一眼,沒理他。
總算在卿安遲一路絮絮叨叨的聒噪聲中來到城南王大娘的餅店,馮水瀾已經在候着了,見到兩人,忙站起身來。
卿安遲尋到了一絲暖意,急急奔向桌前,向王大娘討了杯熱茶吃。
卿瀟問:“姐姐來了很久了嗎?”
馮水瀾垂眸搖頭道:“也才剛到。”
瞧她眼睛腫的像核桃那樣大,也猜到昨日回去又哭了些時候,卿瀟心中微嘆,此番當帶她出來散散心。
城南好玩的地方並不多,左不過一個城南姻緣廟,一個鍾湖,一個梅花林。但這三個地方卻是實在的三處美景,百年古廟,天然碧湖,十里梅林,再者有白雪覆蓋,天地一片蒼茫。如此美景,如此佳人,定會讓人心情舒暢,心魂微漾。
她心中如是想。
不禁令她先是心情愉快了,向著正在忙碌的王大娘道:“大娘您多做幾個,我要帶回去吃。”
王大娘笑道:“好,只要郡主您不嫌棄民婦手藝糙就行。”
“大娘哪裏話,要大娘做的不好,我哪能常來呢不是?”
卿安遲在一旁問她:“是不是陪你吃完餅就可以回去了?”
卿瀟看他一眼,“哥哥你想得真好!怎麼可能就這麼回去呢,來都來了,你便陪水瀾姐姐好好玩玩嘛,散散心。”
卿安遲還想要說點什麼,當她看到心情低落的馮水瀾時,生生給憋了回去。
離王大娘餅店最近的,便是據說求姻緣一求一個準的,城南姻緣廟。
卿瀟將熱乎乎的餅用布包好,小心翼翼且虔誠的放入布包裏頭后,便拉着卿安遲兩人往姻緣廟走去。
卻不料這姻緣廟可能真的是神乎其神,寒冬臘月的居然也是門庭若市。成群結隊往姻緣廟擠的,竟還都是十幾歲的豆蔻少女。
卿安遲蹙眉,“莫不是我大楚的女子如今,姻緣線上都出了問題?”
馮水瀾聽到他這話,總歸是有一絲笑意爬上臉來。
卿瀟隨便拉了一個女孩,問道:“姐姐,今日這姻緣廟人挺多的啊。”
女子一見來人,堪是安平王府卿瀟郡主,再往後看,郡主身後站着的,正是安平王府二公子和鎮國將軍府的水瀾小姐。
她稍稍一愣,就要見禮。
卿瀟笑着扶住了她,道:“姐姐不必多禮,我不過是想問問姐姐,今日這姻緣廟怎麼有這麼多人啊?”
女子一聽,便笑着故作玄機道:“郡主不知道,今日這廟中來了個道行甚高的半仙,不只能知天命,能求姻緣,能控雨雪,能看面相,還是一個俊俏的公子呢。”
卿瀟問:“半仙?”
女子答:“是了,一襲紫衣華貴非凡。”
卿瀟笑着告謝:“謝謝姐姐了。”
半仙,是個道行頗高的半仙,還是個樣樣精通且身着紫衣俊俏非凡的半仙。
該去看看!
方來到院裏,卻見那個半仙,確實是個能控雨雪,俊俏的公子,也將那身紫衣穿的溫文爾雅,只是,道行頗深倒是看不出來,能知天命,能求姻緣也着實看着不像,只攜了把古琴在彈着,獨他坐的那處地方飄着雪。
那首曲子倒是挺好聽的。
卿瀟覺得,擺着半仙的稱號在這裏卻只顧彈琴,怕是個招搖撞騙之人。
這個招搖撞騙之人,正巧了便是天族上古尊神羲梵帝神第三徒弟,天君他老人家的親師叔,四海八荒第一美男,宣塵上神。
這個時候,宣塵將那一首曲子彈完了,只見他手一揮,身旁飄得點點白雪霎時停了下來,惹得周圍一片女子驚呼。
宣塵站起來道:“今日一曲閉,多謝各位賞臉來此,慢走,不送。”聲音也是溫文如玉。
那些姑娘們紛紛面帶不舍的問道:“那道長明日還會來嗎?”
宣塵微笑着搖頭:“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來了。”
“為何?”
宣塵道:“因為我希望來的姑娘,她已經來了,這便夠了。”
姑娘們失落的走了,且是眉目含霧十分失落的走了,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姻緣廟,如今卻只剩下卿瀟三人,與宣塵,以及幾位正在掃雪的道長。
卿瀟湊到卿安遲兩人身旁,低聲道:“哥哥,你先帶着水瀾姐姐去廟裏拜拜,我去會會這位所謂的,半仙!”
卿安遲覺得廟宇裏頭定是要比院子裏暖和百倍的,當下便向著卿瀟道:“好,你仔細點。”說完,便拉着水瀾的手直奔廟裏。
再看宣塵,此刻已經坐了下來,正仔細擦拭着琴弦。
卿瀟在旁邊順手抓了個小板凳,輕飄飄走了過去,坐好,挑眉一笑,問:“道長我看你十分眼熟,不知怎麼稱呼呀?”
宣塵擦拭琴弦的手頓了頓,抬眸看她,卻說:“郡主請回吧!我不會外客。”
卿瀟驚訝於他略看幾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便目光沉沉地將他望着,卻見他着實眼熟,像是,像是……
像是她昨日在屋頂見到的那個公子!
便問:“道長是不是認得我?”
宣塵淡聲說:“嗯,認得,昨日在安平王府,我坐在樓頂時,見過郡主。”
卿瀟旋即一笑,道:“我就說你看着眼熟嘛,原來我們認識,這樣你就更加要告訴我你是誰了?”
宣塵睇她一眼,“說了就走嗎?”
“說了就走,絕不含糊。”
宣塵道:“在下宣塵。”
卿瀟面不改色的胡說八道:“原是小宣道長啊,久仰久仰。我聽說小宣道長今日在此是為等一個姑娘?她今日還來了,不知道長等的是哪個姑娘,我可以叫我父王幫你找找,你看看你,找到了也不知道留人家姑娘喝個茶什麼的,萬一又走了可該怎麼辦?”
宣塵被她那句小宣道長驚的抖了一抖,暗嘆郡主攀關係的方法竟與將離如出一轍。
但他只能摒住笑意,臉上依舊氣定神閑,沉穩冷靜,問:“郡主究竟是要做什麼?”
卿瀟故作神秘的朝他勾了勾手指,見他沒有反應,只好自己湊了過去,小聲說道:“方才那位藍衣姐姐你見到了沒?就是與我站在一起的那個姐姐。”
“將軍府水瀾小姐?”
“是了。”她看向馮水瀾,問道:“你不是半仙嗎?幫我算算她近日可會有什麼喜事?”
宣塵隨着她的視線看過去,馮水瀾臉上是一派神情恍惚的樣子,他轉過頭來,卿瀟的臉近在咫尺。
他一時面紅耳赤,但還是故作鎮定道:“郡主,你隔得有些近。”
卿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確湊的有些近,“不……不好意思。”
宣塵又擦拭起琴弦來,不疾不徐道:“水瀾小姐近日,倒確實會有一樁喜事。鎮國大將軍吉人天相,已然從懸崖下被救了上來,性命無憂。”
卿瀟驚道:“當真?”
“當真!”
卿瀟又問:“你不是在唬我?”
“不是,邊關書文明日便會送達安城。”
“倘若明日書文沒來,你當如何?”
宣塵笑道:“郡主想要怎樣便怎樣,我隨時在此恭候郡主大駕。”
卿瀟爽朗一笑,說道:“好,痛快,那我現在便回去等書文。你稍後幫我和我二哥說一句,就說天兒太冷,我就先回府了,要他好生照顧水瀾姐姐。”
說完也不等宣塵同意,輕飄飄的哼着小曲兒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