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理解他

第六章 她理解他

找到劉沁的時候,陸微別意外地看到了兩個熟人。其實,也沒那麼意外。畢竟秦立和霍奕,都是張林的學生,而且一個是他現在的醫生,另一個是他以前的病人。

他們三個人在激烈地談話。準確地說,是劉沁倚在欄杆旁擦眼淚,另外兩個人在大聲講話。

秦立急得語速都快了一倍,“師娘你別哭了!我去跟張老師說,讓他老老實實做手術!大病當前,他裝什麼孤膽英雄?你也是,難過你要告訴他啊,你要跟他說,你捨不得他讓他接受手術啊!”

和秦立相比,霍奕看上去冷靜很多。他攥着拳頭,面無表情地問秦立,“他的腫瘤長在額葉,有可能影響他的決策能力,能不能辦一個證明,讓監護人做治療決策?”

聽了這話,秦立非常驚喜。“這個主意好啊!我之前怎麼沒想到呢!師娘,我們給他來個證明……”

“行了……你倆別吵吵了。”劉沁忍無可忍,“我尊重他的選擇。”

秦立憋紅了臉,欲言又止。霍奕白着臉,死死攥着拳頭。

劉沁看着他倆,無奈地嘆了口氣,補充道,“這是他的人生,他有權決定自己的去留。我尊重他。”

“可這難道不是你的人生嗎?”最先沉不住氣反駁的居然是霍奕,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劉沁看着窗外,聲音顫抖又平靜,“人生本來就是只有自己的啊。我的人生中,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有他作為我的旅伴,我已經很知足了。現在,他需要去另一個目的地,那是我現在不能去的地方,所以我要和他分開了。僅此而已。”

“但是他可以留在這裏,不去那個目的地!”霍奕不依不饒。

劉沁搖搖頭,“他不想去往我的目的地,和我不想去往他的目的地,其實是很相似的事情。我不能因他而死,憑什麼要求他為我而生呢?”

“難道婚姻不是彼此相守的承諾嗎?他既然做了這個承諾,憑什麼單方面毀約?他憑什麼讓你經歷一個不可以相守到老的婚姻?”霍奕雖然儘力克制,但他整個人都在顫抖,眼睛通紅,聲音居然帶了哭腔。

不知為什麼,陸微別覺得,霍奕雖然在說張林的事情,但他並沒有在說張林的事情。而講這些話的,也並不是現在這個溫和守禮的霍奕,而是過去的、沉浸在傷害中無法長大的他。

她覺得自己猜對了。因為秦立一下子急紅了臉,手忙腳亂地想去捂霍奕的嘴。

“為什麼我不能經歷一個不能相守到老的婚姻?”面對激動的霍奕,劉沁反而越來越鎮定,臉上甚至掛上了微笑。她和張林一樣,笑得溫文爾雅,可任誰都能聞到這個問題背後若隱若現的血腥味兒。

霍奕白着臉,沒有回答。

“這世界上,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離婚,也有數不清的年輕妻子和年輕丈夫經歷死亡。中年夫妻,生死相隔的更是數不勝數。他們都沒有和伴侶相守到老。為什麼,這些事情可以發生在他們身上,而不能發生在我身上?”劉沁苦笑道。

“因為這是命運啊。想傷害誰就傷害誰,想不講道理就不講道理……的命運啊。”沒人回答她,她就自己給出了答案。

“不要什麼都怪到命運頭上!”霍奕的情緒更加激動,“那能一樣嗎!張老師的病明明還有轉寰的餘地!是他選擇放棄的!不是命運!”

“這怎麼不是命運?在你們看來,他是腦膠質瘤的患者里最幸運的那一群,他不用只是等死,他有的選。但其實呢?這個選擇好做嗎?他想死嗎?他想人格大變嗎?他不想啊,他都不想啊。他想好好活着,像自己之前的四十多年一樣,好好活着。可這由得他嗎?”劉沁被這話刺得紅了眼眶,她越說越絕望,起初還能剋制着,後來終於忍不住大哭出來,“他必須得做這個選擇,選一條他不想選的路。他在自己把自己往絕路上送,他在自己把自己往絕路上送啊!”

秦立和霍奕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劉沁忍了忍,終於恢復了平時冷靜自持的樣子。她擦乾眼淚,溫聲道,“你們誰都不要去勸他,讓他稍微好過一點兒吧。”

秦立紅着眼睛點了頭,然後拚命扯霍奕的袖子。霍奕這才像回過神來一樣,點了點頭。

“行啦,我得趕快回去了,你們張老師都着急了。”劉沁對他們笑笑,然後動手趕人,“還不快走,醫院裏事情這麼少嗎?一直在我這裏磨洋工。”

“那,我們先去工作了,有什麼事兒您一定記着聯繫我們。”秦立打了招呼,拽着霍奕走遠了。

劉沁把身子倚在窗邊的欄杆上,看着他倆慢慢走遠,開始低頭小聲的念叨着什麼,然後又捂住臉哭了起來。

陸微別慢慢走向她,不敢出聲。

她聽到劉沁在不停地念叨,“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她想她懂劉沁為什麼難過。劉沁捨不得張林,又心疼張林。她難受得快要撐不下去,卻還是希望丈夫可以隨着自己的心意走完餘下的人生。

她很心疼劉沁,很想上去抱住她,安慰她一切都會過去的。可她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不敢做。

她不知道這話要怎麼說才是對的,才不會引發超能力這個大炸彈。

她害怕看到劉沁頭頂跳動的數字,害怕她一瞬間的善意會帶來讓她追悔莫及的後果。

她站在劉沁身後兩步的位置,雙腿像灌滿了鉛,一步都走不出去。

那一瞬間,陸微別終於完全理解,張林為什麼會選擇徑直走向死亡。

因為他想成為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能哭能笑、會愛、會被愛的人。而不是一個軀殼,遊盪在這世上,卻感受不到任何情意。

那一瞬間,她甚至不合時宜地開始羨慕張林,羨慕他坦然赴死,像個勇士。

而她只能收好自己所有的溫情,冷眼看着劉沁自己安撫好自己。然後掛着職業假笑,對劉沁說,“劉小姐,張先生在等你。”

回到病房的時候,劉沁已經收拾好了情緒,盈盈笑着,優雅又得體。他們夫妻二人握着手坐在一起,微笑着跟陸微別道別。窗外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他們身上,映得兩個人都溫暖明亮,真真是一對神仙眷侶。

陸微別在心裏自嘲地笑了笑。原來這世界上的美夢如畫,背後全是千瘡百孔。

她也微笑着告別,然後身心俱疲地慢慢從病房往單位晃。

她越想越覺得憋屈,怎麼都想不明白,不幸中的萬幸是如何演變成現在萬念俱灰的境地的。

張林和劉沁,甚至包括霍奕和秦立,他們在不幸和更加不幸中苦苦掙扎,每個人都悲傷,每個人都痛苦,每個人都絕望,每個人都憤怒。

啊,除了張林。張林一直很平靜。

陸微別咬緊了牙關,心裏五味雜陳,不知是氣還是憐。

今天之前,她還以為活得長長久久是人生最正經的追求,並且矢志不渝地為之努力着。結果今天就被生活打了臉。

張林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的生命,劉沁流乾眼淚也要支持他的決定。原來,生命的長度,並不是那麼要緊。

她幾乎要將牙咬碎。如果生命的長度並不要緊,那她之前做的一切,都算什麼呢?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避開別人,將自己心裏的願望貶得一文不值,只為了周圍的人可以多活兩天,這樣的行為,究竟算什麼呢?她到底為什麼要束手束腳地過這麼多年!她生命的意義又算什麼!

她越想越生氣,急切地想踢點什麼東西泄憤。可又琢磨着,一定不能踢小石子,如果踢到螞蟻窩就完蛋了;也不能踢椅子,萬一踢鬆了螺絲害後來的人摔跤可是個大罪過。最後她盯上了地樁,感覺踢它一腳應該不會造成什麼未知的損失。

她抬腳欲踢,卻突然覺得沒意思,絕望地放下了腿。

她自嘲地笑,笑得眼睛都濕了。原來事到如今,她還是在計較那些數字。

這時,一個大力如來神掌把她喚回了現實。

她認命地回頭,發現果然是秦立,他正使勁咧着嘴笑,“陸姑娘,你怎麼也在啊?要不要跟我們共進午餐啊?醫院食堂,我請客。”

他一邊說,一邊沖陸微別擠眉弄眼。站在他身後的霍奕仍然是面無表情,不欣喜,也不煩躁。

陸微別有些欲哭無淚。她心情本來就不好,還要對着一張冰山臉吃飯,旁邊還有個拉郎配的,這實在是對她消化能力的一個挑戰。可這飯她還不能不吃,因為她的確得上趕着混臉熟,好把她犯的錯誤彌補回來。

可她想想又覺得生氣,她不就是救了個要被車撞的孩子嗎!她犯什麼錯誤了!為什麼要受這種罪?

陸微別越想越氣,腦子裏一團亂麻,疏忽之下,咬牙切齒的心情便有些泄露到了臉上。秦立嚇得整張臉都苦巴巴地皺着,“你怎麼了?不是剛才打疼你了吧?”

秦立雖然面上沒心沒肺的,其實心裏急得要死要活。

和劉沁談話后,霍奕整個人不說不笑,彷彿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家裏剛出事時候的狀態。秦立在他面前轉來轉去,說盡了最近看到的段子,也不見霍奕扯一扯嘴角。他以為陸微別喜歡霍奕,滿心歡喜地覺得,一場春風拂面的戀愛,一定可以挽救霍奕於水火之中。因此他對陸微別愈發殷勤小心,生怕她跑了,留霍奕一個人在地獄裏,無人來救。

聽着這話,陸微別比秦立更緊張,她忙用餘光瞥他的頭頂,確認沒有數字出現后才鬆了一口氣。她在內心做了無數遍心理建設,終於擠出了一個笑容,“沒事,我剛才走神了,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

秦立瞬間放下了心,興高采烈地回答,“我說中午請你吃飯,醫院食堂。據說今天有清蒸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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