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將不是我
再見到張林的時候,陸微別驚訝到一瞬間沒說出話來。
僅僅一天的功夫,他已經失去了病魔短暫的優待。他整個人看起來都非常憔悴,眼底青黑、眼窩深陷。劉沁的狀態更差,整個人蜷縮在張林的病床邊,紅着眼睛。
兩人看到陸微別很是驚訝,大概是因為沒想到還有和她再見面的一天。但他們還是禮貌地接待了她。
陸微別把買的水果放到床頭柜上,在劉沁搬來的椅子上坐定,“我昨天晚上嘗試着聯繫你們,沒想到接電話的是醫院急診的人。我不放心,所以今天過來看看。”
“沒什麼大事,得了這個病,這是早晚的事兒。”張林躺在病床上,虛弱地笑着。
劉沁的眼淚嘩啦就下來了,但她迅速地轉頭擦乾了眼淚,全程甚至都沒讓張林有所察覺。
“其實,我之前聯繫你們是有原因的。不知道我猜的對不對,您好像不想接受手術。”陸微別小心地解釋。
張林聞言,笑得好像很開心。“怪不得都說找你諮詢得排隊,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姑娘。”
“可是,不做手術就沒辦法治療。我知道手術都有風險……但是,如果不冒這個險的話,一定不會有任何收益的……其實,和必死的疾病進程相比,雖然開顱手術風險很大,但也是划算的。”如果在辦公室里,這只是例行的狀況告知,算不了什麼大事。但陸微別追到這裏,再說這話,就讓她擔心她在花不必要的力氣,改變不應該改變的事。這讓她整段話都說得猶猶豫豫,結結巴巴。
張林沒有感覺到陸微別的任何異常,只是微笑道,“如果做了手術狀況會更糟糕呢?”
陸微別一時有點沒轉過來,“狀況更糟糕?您是說,怕在手術台上就……”
這時劉沁再也坐不住,帶着濃濃的鼻音說她要去給客人接杯水,就快步走了出去。
張林注視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后。他面上雖然仍然掛着禮貌的笑容,眼神卻沒有半分欣喜。
陸微別盯着他看。她能感受到張林和劉沁之間的表裏不一,一個想哭卻不敢哭,另一個在笑卻不想笑。她直覺覺得,這是因為兩人在死亡的絕望和對彼此的不舍中掙扎所致。這讓她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互相捨不得,為什麼不願意試一試。
但她不敢問出來。她知道,從期望值上來講,做手術肯定比拒絕手術更好。看昨天秦立的語氣,他也是希望張林做手術的。但她會害怕,也許張林就是運氣比較差的那一小撮人,如果她開口,會讓他死在手術台上。
陸微別坐在原地,心情糾結。張口也不是,不張口也不是。
而張林顯然要坦然冷靜的多。“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不肯接受手術?”
“嗯……呃……”她沒想到張林會突然打直球,下意識地點了頭,反應過來又慌亂地搖頭。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覺得奇怪。”張林居然還在微笑,“腫瘤小,惡性程度低,沒有靠近動脈,這是腦膠質瘤里萬里挑一的好運氣。為什麼偏偏有人要浪費這種好運氣呢?”
“不是,我不是覺得你浪費,我只是擔心你因為不了解這件事盲目放棄治療,但我並不想給你壓力,迫使你做手術,所以我一下沒想好怎麼表達。我不覺得你奇怪,這種事情,每個人都可能做不同的選擇的,我理解。”陸微別慌忙解釋。
“額葉。我的腫瘤在額葉上。”張林還在微笑,“沒有辦法在不損傷額葉的情況下,取出我的腫瘤。”
這話如晴天霹靂,撕開了張林麻木的微笑背後,血淋淋的傷口。陸微別張了張口,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他。
額葉是大腦中一個很重要的區域,它控制着人類的記憶和人格。額葉的受損,有時會讓人忘記過去的事情,甚至情緒個性大變,變成完全不一樣的人。很多類似的病人,會變得性情暴躁、出口成臟。就好像,他活着,卻像是另一個人活着。
“可是,你好像……”陸微別囁嚅道。
“你想說,我的人格好像沒什麼變化?”張林依然在微笑,“不是所有的額葉變化都會非常外顯,讓一個溫文爾雅的人變成一個瘋子。我其實是變了的。我的妻子,這段時間一直非常悲傷,如果是以前,我也會因為她的悲傷而難過、着急,但我現在感受不到這種情緒。我知道她哭了,但我不難過,也不着急。”
陸微別看着他,只覺得這溫文爾雅的微笑苦得要人命。
“你的表情好像很悲傷。從我過去的經驗來看,我理解你為什麼會覺得悲傷。但如果是現在的我,我不能理解你。”張林還在微笑,“我沒有共情能力了。”
“我不想我和我身邊的人繼續經歷這些。”他拿起床頭的杯子,握在手裏,盯着杯子裏波動的液面看,“更何況,如果接受手術,情況可能會更糟。”
陸微別實在忍不住,開口問他,“可是你們夫妻感情這麼好,你這麼離開,你妻子應該很難過吧?”
“可是我已經離開了。”張林還在微笑,“我只是在等,等這副軀殼也離開。”
陸微別聽得打了一個哆嗦,可張林卻渾然不覺,“到時候,她會難過一段時間,然後,她會慢慢把對我的感情收到一個小盒子裏,收納在角落。再然後,她會開始她新的人生。她會好起來,會遇到另一個陪伴她的人,或是讓她願意傾注感情的事。但如果我接受手術,以另一個人格活下來,我們會在物是人非的折磨中消耗彼此的感情和精力,這比死亡更加可怕。”
陸微別覺得自己的情緒馬上就要脫軌,生生壓抑着,紅着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頭。
張林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難過,頗為愉快地回憶往昔,“你知道我們兩個是怎麼在一起的嗎?”
陸微別搖頭。
張林於是慢悠悠地帶着笑意給陸微別講他和劉沁的過去,“我和沁沁是大學的時候認識的,她那時候時候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家庭負擔很重,人又要強,學習也好,學生活動也好,樣樣她都要做好。其他同學都很羨慕她,可我總覺得她辛苦到隨時都要倒下。那時候我追了她很久,她一直沒同意,每次都溫溫柔柔地笑着跟我解釋,她暫時還不準備談戀愛。
那天,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們學校開表彰大會,她又拿了獎學金,戴着朵大紅花站在台上,又是那麼溫溫柔柔地笑着。散會以後,我在涼亭里遇見她,她拿着本書就靠着柱子睡著了。
我繞到小餐館買了兩瓶酒,然後回來等着她睡醒。
我等了很久,手裏那篇論文被我翻來覆去看得都快能背下來,她才慢慢醒過來。
她看見我,特別驚訝。我朝她笑笑,晃了晃酒瓶子,她就也跟着笑了。
那時候窮啊,一個月補助也沒多少錢,也買不起下酒菜。她也沒嫌棄,開了瓶子就喝了一口。那天我倆就在那兒一起喝酒,坐在亭子裏,也不說話,喝着喝着,她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一邊笑一邊哭。我坐在她身邊,紅着眼睛陪着她。
就是那天,她決定接受我。”
真是美好的回憶,陸微別閉了閉眼睛,想像着春暖花開時,涼亭里,恣意哭笑的年輕男女。
只可惜,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答應?”張林溫聲說著,“因為我理解她。別人只能看到她的溫婉大方、快樂輕鬆,我卻能看到她的舉步維艱、左右為難。”
陸微別腦中警鈴大作,猛地抬起頭,紅着眼睛看向張林。
他還是那麼溫柔地微笑着,“可我再也不能理解她了。所以,我得放了她。”
霎時間,張林所有的溫和、所有的微笑、所有美好的記憶都化作一把把刀子戳過來,疼得讓人喘不過氣。陸微別低下頭,看着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原來如此。怪不得劉沁那麼愛哭。
真疼啊。
張林卻絲毫不覺得痛,還是笑着,“還好,我生了這個病。你看,我說著這麼悲傷的話,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難過。”
陸微別低着頭沉默着。
“我能麻煩你一件事兒嗎?”張林問道。
“當然可以,什麼事情?”陸微別抬頭,努力擠出一張笑臉。
“我妻子已經出去好久了,你能不能幫我找她一下?我怕她太難過,會出問題。”張林的語氣還是那麼平靜溫和,絲毫不見慌亂。
“好,我這就去,您稍等一下。”陸微別胡亂點了點頭。
“多謝你。”
陸微別沖他笑笑,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
她曾以為張林是幸運的,他狀況比大多數同是膠質瘤的病人好了很多,他有更多的治療方案可以選擇,他大概率有比別人更好的預后。可原來,生活從未對他仁慈過。
她一路張望着找過去,昏暗的醫院走廊里,擠滿了或面色灰敗、或悲痛欲絕的面孔,耳中充斥着急匆匆的腳步聲、機器尖銳的報警聲、震耳欲聾的哭號聲。
她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原來,生活從未對任何人仁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