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叫我姐

第8章 你叫我姐

第八章你叫我姐

第一節曬場艷遇

從準備育秧開始,育種隊天天就忙了起來。

二百畝育種田分佈在四個生產隊,駐地的七隊是個大頭,八十畝,剩下的一百二十畝,每個隊四十畝,另外還有兩畝蔬菜地和棉花地。

七隊的八十畝育種田,主要集中在村子東面和南面的兩大片。因為村子北面和西面都是高低不平又比較零碎的旱地,長着甘蔗和水果。水稻田還不夠連片,與其它隊的邊界有不少地方犬牙交錯般插花。秧池安排在靠村口的路邊上,從宿舍門口看過去一眼清。

村北不遠有條小河,河北就是臨西隊。臨西隊是以旱作物為主的一個小村莊,人口也比較少,安排了育種隊的四十畝制種稻后,就沒有什麼水田了。旱地主要是種甘蔗和木薯。看得出來,這個隊的旱地很肥沃,單看那甘蔗的長勢,人們就可以判斷出來了。

甘蔗是海南島的主要經濟作物,馬林西現在能說得出名字的糖廠,附近就有四五座。甘蔗的種植分佈也很有規律。水稻田和椰子林差不多分佈在靠海岸線三五公里縱深的狹長地帶上,沿海岸線一帶幾乎都是椰子林。自水稻種植帶往內,地勢漸次抬高,是丘陵向低山的過渡帶,水稻退到了次要位置,甘蔗、木薯、地瓜劍麻等旱地經濟作物是主角。再由台地往山區腹地,就沒有什麼水稻了,橡膠樹、檳榔樹等經濟林成了主角。當然,也有一種旱稻,那是長在山坡上,產量很低,畝產僅幾十斤。

馬林西所在的半坡公社塘豐生產大隊第七生產隊,處於水稻種植區向旱地雜糧種植區的過渡地帶。過了七隊再往北,差不多都是旱地了。

駐地的村子南面,是龍海隊。龍海隊在鐵路線南側,全隊差不多都是水稻田,而且地勢平坦,土壤也比較肥沃,有四個育種隊租他們的地,河東育種隊面積少,只是人家的一個零頭。

龍海隊那邊的風光很美。

站在鐵路上看過去,小村猶如偌大的翡翠,四周被成片的水稻田包圍着,沒有一絲兒雜質,房屋掩映在高大的樹林中,若隱若現。它的南面,是連綿的椰林帶,越過樹梢上看過去,可以看見波濤洶湧的大海。

最東面的是黎場隊的地盤,與七隊僅隔着一條南北貫通的大路。這條林蔭大道,就是從三亞過來走的這條路,往北面的腹地走去,就可以到達樂東縣城等地。

它坐落在一個平滑的山包上,西面和南面是水稻田,北面是橡膠園,東面是甘蔗地,育種隊菜地和棉花地也選在這裏。它其實是一片低緩的河灘,再往東,過幾塊地,便是一條大沙河。水面很寬,水卻很淺,枯水季節水齊腳踝,大面積河床都暴露出來,完全是滿目荒草,亂石盈灘。有大大小小的坑,有人在河床上挖沙子用於建房,也算是就地取材了吧。

黎場隊和龍海隊,都駐有其它省的幾支育種隊,人數雖不多,看來都是老主顧了,看看人家的舊鍋灶和老傢具,都一應俱全,顯然不是初來乍到,有幾個育種隊員跟當地老百姓像是家裏人一樣,那情形,關係肯定是很熟稔的。

各小組領了任務之後,大家開始忙自己的事情。

馬林西所在的技術服務組,當前的主要任務是做好育秧前的準備工作。他先是將種子一一檢查,把所有品種都搬出來,放在剛剛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打穀場上,水泥地坪上打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兒雜物。

這次隨人託運過來的稻種有三個品種,父本“國際六六一”和“珍汕九七”保持系和“珍汕九七”不育系。“國際六六一”是父本恢復系。

雜交水稻制種的每一個環節,每一道程序,都絕對不能亂,種子更不能有一粒混雜,否則,那將會對制種和不育系種子繁殖的純度產生影響,最終影響雜交優勢和大田的稻穀產量。為此,季副局長在會上反覆強調,不管多忙,那怕頭忙滾了,品種之間絕對不能有一粒混雜。

早飯後,馬林西將水泥場地又重新掃了一遍。為了清潔縫隙,他還專門削了一個竹籤,把水泥地坪的裂縫和四周路牙夾縫內的稻穀和雜草一一撥出來,空了的地方用土填上,拿小石塊壓實。最後,又用毛絨的掃帚,再清掃了一遍,差不多纖塵不染了。而後,他又仔細檢查了掃帚,確認沒有一粒稻穀隱藏在裏面,這才放心地去搬運裝稻種的小麻袋。

根據標籤上的標註,馬林西將三個品種的稻種分開堆在一起。而後,對照記錄本,逐一核對標籤上面的詳細信息,確認沒有混雜,沒有擺錯。

五十幾隻麻袋,都是他一個人搬來倒去的,因為防止搞錯,也沒有請別人幫忙。每個品種排成一條線。然後,逐個檢查麻袋的包裝。按順序號排好,看有沒有包裝破損情況。確認無誤后,又挨個查看麻袋外面是不是沾有其它雜稻穀。

折騰兩個多小時,馬林西將所有麻袋驗明正身後,將裏面的種子逐一倒出來,輕輕攤開。為了防止混雜,他不敢把三個品種的麻袋同時打開攤在一起曬,而是一個品種曬好,重新裝袋密封好,確認沒有一粒稻種遺落,再曬另一個品種。

種子攤到場上,馬林西的事情就多了。

先是要過個把小要翻動一次,保證太陽把種子曬透、曬勻,這樣才能保證將來發芽整齊。發芽不整齊,出苗也就會參差不一,那樣會帶來一系列不良後果。比如秧齡不一,花期不一。花期拉長了,不集中,就難以保證有較高的結實率,制種產量就會大打折扣。

馬林西心裏很清楚,這個崗位十分重要,是育種隊的技術核心,稍有閃失,事關制種成敗。從晒種這第一道工序開始,就必須嚴格按制種的要求去做,絲毫也不能馬虎。所謂科學的態度,就是嚴謹而認真的工作態度,一絲不苟地對待育種過程中的每一個十分細小的環節。。

技術服務組就馬林西和汪長松、許峰、邢悌友四個人。這個所謂的技術組只是負責大面積的制種的技術服務。三十幾個隊員呢,不用說,他們這幾人是臨時技術骨幹。不消說,自己清楚肩上的擔子有多重,責任有多大。另外還有專門替縣農科所常規育種加代的任務,他們是職業搞遺傳育種的,由所里特派的技術員章大友負責。

這裏沒有專門的工具翻晒種子,要是在家鄉,有木頭製作的翻耙。

本來也可以用木頭自己做一個,但想想那東西快是快,可是在水泥場場上翻動稻穀,木製工具與水泥地坪接觸,很容易把稻殼弄破。因為經過太陽暴晒,穀殼變得非常脆,那怕是輕微的硬質碰撞就會造成破損。破損的稻穀發不了芽。

想到這裏,馬林西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用雙手翻。即便是用雙手翻曬,他的動作也是輕微的。

手工翻曬稻種,固然是最好的辦法。就是手指吃不消,又沒有手套,手指不斷與長滿芒刺的稻穀和水泥地坪接觸,一遍翻下來,指甲都磨光了,指頭髮紅,像是小蘿蔔頭了。

馬林西突發靈感,趁着休息的空兒從行李包里翻出一雙襪子。海南天氣熱,根本不用穿襪子。於是,他就把襪子套在手上,作為手套用。

這個方法很管用,速度比單用手指翻快多了,且可以保護手指。

“怎麼這樣翻啊?”一個銀玲般的聲音從馬林西背後傳來,感到有幾分耳熟,會是誰呢?

原來是柯美英。

她頭戴一個大斗笠,上面還壓着一方彩巾,上身穿一件小紅花短袖,下身着深色長褲,赤腳穿一雙乳白色的塑料涼鞋,這是海南姑娘最新潮的裝扮。此刻,柯美英正笑咪咪地看着馬林西呢。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很微妙。有些人互相打交道多少次,也不能把對方記住。有些人,僅僅一面之交,就能把對方銘記在心,並且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互相吸引魔力,說起話也不用刻意思考,想隨口想到什麼說什麼。

柯美英與馬林西他們倆,就屬於後者。

馬林西微微一笑,說:“沒法,又沒耙子。”繼續埋頭幹活。

這時候的馬林西,真是一副熊樣。堂堂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年輕的姑娘面前,雙膝跪在地上,兩手套着原本該穿在腳上的襪子,一手撐地,一手左右來回在種子上犁翻。太陽已經上來,有些熱,再加上這個最狼狽的樣子被她撞見,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要是別人,馬林西也許就無所謂,可為什麼會偏偏是她呢?她來的真不是時候啊。馬林西心裏想,希望她快些走開。

柯美英想得沒有馬林西那樣複雜,她覺得這樣勞動太辛苦了,想也沒想就走到馬林西面前,問:“要不要找個耙子?我有呢。”她連主語都省去了。

“啊?不,不要啦。”馬林西一抬頭,她貓着腰,雙手搭在膝蓋上,脖子伸得長長的,兩隻會說話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呢。

他們離得太近了。

馬林西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好像有無數個小蟲子在身上蠕動,臉上有汗,從鼻尖上往下滴,用胳膊順勢揩了一下,偷偷看了她一眼,微微搖頭,算是回答,又埋頭繼續翻稻種。

“我去拿。”沒等馬林西回話,柯美英拔腿走了。

她一走,馬林西感到如釋重負一般,突然腰酸背痛。於是站起來直了直腰后,又繼續幹下去。

馬林西翻到最後一行的時候,柯美英氣喘吁吁地拿着翻耙來了:“喏,用這個。”那語氣,不容否定。

馬林西臉一紅,說:“都完了。謝謝。”

“馬上不是還要用啊?”她歪着脖子看馬林西,順手將胸前的羊角辮子甩到腦後。

“這麼早就下班了?”馬林西接下她遞過來的翻耙,一手抹了把臉上的汗。

“沒呢。”柯美英說:“回來拿本書。”說著,將磚頭一樣的書朝馬林西一晃。

“我看看?”馬林西伸手接了過來,書名是《農村赤腳醫生手冊》,隨手翻了一下,又塞到柯美英手裏:“怎麼,急用先學啊?”

“查個東西。”柯美英點點頭,臉上掛着淺淺的笑。接着又左右張望了一下,滿臉狐疑地問:“其他人呢?”

“都有事呢。”馬林西說。

“我走了。門診上沒人。”柯美英說完,轉身便走。

“噢。謝了啊。”馬林西說。

第二節你叫我姐姐

柯美英就是剛來那天幫馬林西撈水桶的那個姑娘,是臨西大隊的赤腳醫生,長長的臉蛋,扎着兩根不長的辮子,個子細挑,活潑幹練,很有人緣。

昨天下午在育種隊部又碰到了她。她是來隊部拿育種隊員花名冊的,因為沒有現成的花名冊,程厚伯站長叫馬林西臨時編造一份。當時剛好沒其他人在,他們就聊熟了。

育種隊有三十幾號人,半年的育種期間,難免會有傷風頭疼什麼病的。來的時候,農業局專門買了不少常用藥以備用。但平時要打個針,或是要開個病情診斷書什麼的,就不方便了,自己沒有帶醫生,去公社衛生院又太遠。於是,隊部參照其它育種隊的做法,請當地的大隊門診室代診,到最後按實結算。平時看病,直接到門診室去,育種隊只需要提供一個詳細的花名冊就行了。

“都要哪些內容?”馬林西拿來紙筆,開始在辦公桌上設計表格頭。

“不要那麼複雜。就把每個人的六大項寫給我就行了。”柯美英在一旁看着他。在那個特殊年代,只要是製作人員表格的,“六大項”是最基本的內容。

“哪六大項?”馬林西一邊製表,一邊問:“你坐嘛。”

“不累。”柯美英說,順手拉過椅子,坐到了馬林西對面:“姓名。”

“姓名。”馬林西一邊說,一邊按她說的填在表格眉頭的空欄里。

“年齡。”

“年齡。”

“文化。”

“文化。”

“出身。”

“出身。”

“本人成份。”

“本人成份。”

“是否黨團。”

“是否黨團。”

“單位。”

“單位。”一邊記,一邊說。一數,“七項?”

“七項就七項。”柯美英說著,起身趴到辦公桌前面,下巴搭在一隻手背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馬林西一個人一個人地寫名字。

多少年來,從沒有過年輕姑娘這麼看着他馬林西一筆一畫地寫字。因為他倆湊得太近太近,屋子裏又沒有旁人,又是初次這樣單獨在一起,馬林西聞到了她身上青春少女的那種氣息,而且,她呼出的氣息,也瀰漫在他的臉上,手背。

馬林西感到有些緊張。

柯美英倒是大大咧咧,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相反,馬林西倒有些不自然,要是這時有誰進來,看他們這副親密的樣子,會怎麼想呢?如果,再有人添油加醋地回報給領導,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馬林西希望這種情形早些結束,也不希望被別人看見。儘管與妻子分別才不到半月,但面對年輕漂亮的姑娘難免有些心猿意馬。為了注意影響,馬林西又不得不約束和警告自己,便故意將紙往自己面前拉。可越是這樣,柯美英越是好奇往他面前湊,差不多他們的頭快碰到一起了。

“還保密啊?反正都是寫給我的。”柯美英毫不介意地歪着脖子,下巴依然擱在手背上。

“這筆不怎麼好寫。”馬林西胡扯了一句,樣子有些窘迫,竟把季學斌的“斌”字寫成了“兵”,連忙又改了過來。

“哎呀,錯個別字沒關係哩。”柯美英說。

“不能。我們局長認真呢。”馬林西搪塞。

“你也高中?”柯美英問。

“是啊。”馬林西說,抬頭又問:“你呢?”

“也是。”柯美英答。

“哪一屆?”

“七四。你呢?”

“也是七四屆啊。你多大歲?”

“屬猴。”柯美英略一停頓說,馬林西忽然想起,問她年齡是不合適的。

柯美英問:“你也是?。”

馬林西點點頭:“嗯。那我們還同歲。你生日呢?”馬林西又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話出了口,覺得有些後悔。

“問人家這個幹什麼?”柯美英有些俏皮地說。但她稍事猶豫,接著說:“反正比你大吧。”

“不一定。我四月初一。你呢?”馬林西說。

“保密。反正你叫我姐姐吧。”柯美英嫣然一笑。

馬林西不再追問,下意識地看了門外一眼,見沒有人,便壯着膽子,輕聲叫了她一聲:“姐。”

柯美英抬頭看了看馬林西,點點頭,那眼神里有些意味深長。

雖然她沒有回答,但這次接觸使他倆一下子把距離拉得更近了。看得出來,柯美英也是直性子,不喜歡拐彎抹角。那種發自心靈深入的某種好感,只有彼此才能讀懂。

第三節曬場鬥雞

柯美英走後,馬林西的稻種也翻完了,不再有其它事情可做,但又不能離開,因為還要趕麻雀和雞鴨,防止它們來糟塌。

馬林西搬了張小凳子,一個人坐到樹陰下乘涼。一有麻雀落下,就揚起手裏的竹竿,使勁敲擊地面,弄出很大的響聲,把它們轟走。

最討厭的是那些成群的雞鴨鵝,它們可不聽你遠距離轟趕這一套,總是試探着走過來,特別嚴重的是那些個頭高大的鵝子,甚至有些滿不在乎馬林西的存在一樣,大搖大擺地晃過來。因為它們似乎也摸出人的脾性吧,不會置它們於死地。一次比一次的膽子大。

馬林西有些火了,就在它們快要接近種子的一剎那,大打出手,猛地將長長的竹竿像投擲標槍一般刺了過去,重重地落在最前面的那隻大白鵝身上。這傢伙個頭挺大,揚起脖子有半人多高,長得膘肥體壯,雖然受到重重一擊,但身體只是打了個咧趄,叫都沒叫一聲,就邁着八字步悠然離去。

膽子最小的是那幾隻雞,竹竿沒落到它們身上,就驚得魂飛魄散的樣子,“咯咯咯”扑打着翅膀,連跑帶飛地逃之夭夭,嚇得連睡在樹陰下的兩條黑狗也警覺地抬起了頭。

沒等到馬林西撿起飛出的竹竿呢,聽到嘰嘰呀呀的聲音。

馬林西抬頭一看,原來是當地的一個中年婦女,打着赤腳,褲腳高高捲起,一高一低,上身黑衣衫,頭上包着黑巾,肩挑兩隻鉛皮水桶,從井台那邊過來,嘴裏嚼着什麼,一張嘴,滿口鮮血淋淋,像是剛被打掉了門牙似的,正朝馬林西叫喊呢,還用手勢比劃着。

一看就知道,是本莊子上的人,說不定剛才趕的就是她家雞呢。顯然,她是看到馬林西剛才的舉動了。從表情和聲音上判斷,她對馬林西剛才的舉動極為不滿,是抗議,還是警告?馬林西弄不明白,因他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麼。馬林西撿起竹竿,手舞足蹈地用肢體語言告訴她,它們吃了我們的稻種,我才驅趕它們的。

她對馬林西的解釋仍不滿意,一臉的不高興,大聲咕噥着走了。

看着她遠去的身影,馬林西無奈地搖搖頭,又回到了樹陰下。心想,這少數民族的人真怪呢,她們的家禽吃了我們的種子,還不讓攆呢。

第四節地坑邂逅

種子曬好以後,馬林西他們就準備浸種、焐種了。

浸種需要水缸,但這裏沒有,也買不到,根據汪長松的建議他們土法上馬,挖地坑,做成水池代替,反正作用都是一樣的。地點選在宿舍後面甘蔗地旁的空地。

下午,汪長松去當地社員家借來兩把鐵鏟,兩人就幹了起來。

“挖多大?局長。”正好季學斌副局長從這經過,汪長松順便問。

“你們看着辦。”季副局長一邊走一邊說。

其實這事也用不着請示,汪長松這人有點喜歡跟領導套近乎。儘管領導已發話了,但他還是追問了一句:“那就三乘四啊。”他說這話的時候,季副局長早走遠了。

其實也難怪汪長松這麼做。他雖是在公社農科站工作,但管他的人事權還是在上面的縣農業局,季副局長剛升任不久,在領導面前混個臉熟,留個好的影響事關仕途,其實也算是人之常情。

“三尺寬?就這麼挖啦?”馬林西說著,揮鍬挖了起來。猛的一鍬下去,只聽“格嘭”一聲,震得虎口欲裂:“媽媽的,×地方還有石頭呢。”

“咦,我這邊怎麼沒有啊。”汪長松說。

“你前世里祖宗修得好。”馬林西朝手掌心吐了口吐沫,繼續挖:“就我們倆挖啊。邢悌友呢?”

“不是去量田了嗎。”

“那許峰也該來啊。”

“他呀,人家姑娘喊他去看秧池,比兔子溜得還快呢。”

“就我們兩個活該賣苦力。媽的,汗都出來了。”

“你真是先生啊。天這麼熱,干這種活想不出汗?”汪長松說著,將鐵鍬朝泥堆上一插,脫去襯衫,揉成一團,塞到屋后的木窗格里,光着上身,繼續挖。

“乖嘰,真積極啊,不等我們就幹起來啦。”邢悌友笑嘻嘻地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他那略微外翻的嘴唇下面,露出兩排有些對不起觀眾的黃牙。

“正好我累了,你來吧。”馬林西扔下鐵鍬,抹了一把汗:“我到宿舍喝口水。”

“把我茶缸子帶過來。”汪長松喊。

“要什呢茶缸子,我這有一壺呢。”許峰從屋角冒了出來。他是來屋后小便的,邊說邊掏出那把兒。

“壺嘴子翹翹,你自己喝吧。”汪長松順手將一鍬土朝他的褲襠撒去。

“狗日的觸壽。”許峰趕忙往右一躲,尿濕了一條褲腿。

“這麼熱鬧啊?”就在他們樂不可支的時候,一個清脆而甜美的聲音飄然而至。

他們一下子楞了,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往聲音傳來方向。

原來,是黎場隊的聯絡員柯瑞英出現在他們面前。

柯瑞英中等個頭,身材窈窕,體態優雅,端莊中透出幾分清麗明艷。一頭如瀑布般黑髮,梳成兩條拖到腰際的長辮,辮梢還打着兩個飄飄欲飛的蝴蝶結。長長的劉海恰到好處地落在額頭上面,柳葉般的細眉下面兩隻眸子清亮如水,單純而迷人,那放出的光芒,似乎要把人的魂魄勾去一般,紅潤的臉龐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窩,嘴角微微牽出的笑容,誰見了都會憐愛三分。上身穿的白底碎花襯衫托出優美的線條。下身穿一件深色褲子,腳上是一雙半新的咖啡色塑料涼鞋。這打扮,或許是村裡獨一無二的了。

柯瑞英和柯美英算得是村裡名氣最響的姑娘,柯瑞英水靈而洋氣,柯美英沉穩而端莊。

奇怪的是,柯瑞英的皮膚那樣地白凈,一點也看不出是土生土長的海南人,難怪老海南邢悌友誇不絕口:“柯瑞英是村裡最漂亮的美人!”

記得還是在他們來海南的途中呢,喜歡牛皮哄哄的邢悌友就向馬林西他們描述過她的美艷了。車子出了海口不久,許峰就問身邊的邢悌友:“哎,村裏有沒有漂亮的姑娘?”

“你想得出來,海南島鄉下還有美女?再漂亮的女人也被太陽晒黑了啊。”油嘴滑舌的姜思貴說。

“曬得黑臉,還能晒黑下面。”羅玉富咽着口水說,只要談到女人,他總要插上兩句。

“你他媽就沒一句正經的。村裡真有個小美人呢。”邢悌友一本正經地說。

“去吧。信他瞎吹呢。”汪長松說。

“吹什呢呀。到時候你看到就曉得了。”邢悌友白了王長松一眼。於是,便將柯瑞英的情況添油加醋地向大家介紹了一番。

“照你這麼說,她不是仙女,是美女啊。”姜思貴挖苦道。

“美不美,到時候你當心點,不要被人家把你魂勾了去。”邢悌友不懷好意地笑笑。

於是,馬林西他們從邢悌友的嘴裏對柯瑞英早就有了先入為主的大概印象。柯瑞英除了人長得水靈,出眾,她還是個高中生,去年剛畢業,就做了大隊裏的育種隊聯絡員,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特別甜凈,聽她說話簡直就是一種享受。而且,她的脾氣好,性格又比較開朗,有時開開玩笑也不當真。有個弟弟去年當兵,父親又是生產隊長。等等。差不多就是人見人愛的大眾情人了。誰都喜歡跟她在一起做事情。據說,去年差點兒跟湖北的一個育種隊員回去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怪不得今年育種隊在安排人員分工時,叫姜思貴到技術組來他死活不願意,要到生產聯絡組去。編出一套理由,說自己不懂什麼技術,比較擅長搞外交,適合與外面打交道。最後,還真的讓他去了生產聯絡組,還分在跟柯瑞英對口的黎場隊。恨得同樣也喜歡跟女人打交道的許峰差點兒發瘋。因為,剛來第二天,他們幾個就逼着邢悌友在井台上指認誰是柯瑞英了。

是的,正是這種莫名其妙的魔力,當柯瑞英真的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居然誰也不第一個主動說話,都裝着心不在焉的樣子,沒事找事干,臉上邪惡地笑出一朵花。

“怎麼了,是不是我嚇着你們啦?”柯瑞英的聲音像是有誰不小心碰着了床頭的風鈴。

許峰趕忙側過身子,扑打身上的泥土,故意不讓她發現剛才尿濕一大片的那隻褲腿。

“小柯下午沒事啊。”邢悌友跟她是老熟人了,所以先開了口。

“怎麼沒事啊。都累死我了。”柯瑞英說著,大大方方地走到他們面前,有些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挖的泥坑:“挖這個幹嘛啊?當廁所啊?”她不懈地笑笑,把頭轉向邢悌友。

育種隊沒有廁所,村裡好像也沒有廁所,以前有的育種隊就是挖個坑當廁所的。

邢悌友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浸種子用的水窖。”

“哦。浸種呀。”柯瑞英釋然地點點頭,繼而轉向許峰,“你怎麼不勞動啊?”

許峰有些難為情地裝模作樣,故意側着身不讓她看見那片尿濕的褲腿,“季局臨時有個事叫我呢。”說完拔腿便走。

“上肥的事說好了吧。”姜思貴問。

“急什麼啊。四塊還沒定呢。”柯瑞英回答,並不看他,眼睛盯着坑底的汪長松:“去年怎麼沒有挖這個啊?”

“去年?”汪長松抹了把汗,說:“去年沒有挖哪?邢大毛啊。”邢悌友還長得一撮非常特殊的山羊鬍子,不知誰給他起了這個“邢大毛”的諢號。不過,別人隨便怎麼叫,他都不介意。

“沒有。去年幾畝地,才幾個種子。哪像今年這麼多。”邢悌友說。

“季局長叫挖,總有他的道理。”馬林西吃力地揮上一鍬土。自己心底還是很佩服季局長的,畢竟人家是正規的水稻育種專家。

“你們嘰哩咕啰說什麼啊?還瞞着我啦。”柯瑞英笑着問。

除了柯瑞英,都是育種隊的,無意中說起了家鄉土話,她有些急了。

“沒有,沒有,我們誇季局長呢。”姜思貴解釋。

“哎呀,還誇他哩。一點也不好,人家說有那麼多地給你們,硬盯着我爸從湖南隊那邊要呢。”柯瑞英說著,嘴角一牽,有些不滿。

他們育種隊的地本來在出發前就電報里跟塘豐大隊敲定的,啟程時又拍了加急電報。到這裏后,縣政府又臨時追加了五十畝,七隊,龍海和塘豐的地都租出去了,只有黎場還有三十畝,即使全部給他們還差二十畝。這三十畝,先期訂了合同的湖南隊也想要,都找到柯瑞英的老爸那裏。湖南隊是去年帶隊的張局長談的,人家共事了一年,多少有些交情。季局長可是頭一次跟柯隊長打交道。談到最後,柯隊長只同意給十五畝。為此,兩人弄得很不愉快。這樣,還有三十畝育種田還沒有落實呢。為這事,柯瑞英理所當然站到她爸一邊去了。

土地落實以後,接下去的梨地,上肥,耙地,做秧池,上水,等等農活,以及借用農機具等,都要跟生產隊長打交道。按照合同,育種隊只負責技術,所有的勞力、機具都由生產隊負責。

實際上根本做不到。像這挖坑浸種,等生產隊把人派來,肯定要耽誤時間的,所以,育種隊內部作了規定,小型農活自己來。比如上基肥,育種隊可以自己組織挑肥去施,可隊裏沒有落實從哪裏運肥,你有勞力也沒有用。這幾天,聯絡員們就在落實肥源和勞動力的事。因為一個隊有幾家育種隊,自然有了先後,甚或親疏,聯絡員就成為農活能否及時完成的關鍵人物了。

“哎呀。這可是我的大事。千千萬萬要快。”姜思貴幾乎是真的央求她了。

沒等柯瑞英回答,門口有人在大聲喊她名字,“瑞英哪。”

柯瑞英:“哎——”了一聲,扭頭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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