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懷中的記憶
皋月君緊接着戴上眼鏡,又恢復了先前笑眯眯的樣子。
“抱歉抱歉,失禮了。只是我一想到那傢伙生氣的樣子,就控制不住想要發笑。看來啊,他還是對你們有所保留吶。”
皋月君又將雙手置於膝上,只是嘴角還保留着上揚的弧度。但他一向如此。
“我要解釋一下……對於您私自拿走檔案的事,我並無怪罪之意。我猜到您有這麼做的可能性,而且非常理解。只是,您當真敢給巧蘭夷則看,我是沒想到的。但他會動怒,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畢竟那個項目,是我們一起的。但凡我們在一組,總會給彼此留下不怎麼美好的回憶。如此,他多氣一回,便算我佔了便宜。”
梧惠感慨道:“你們的關係……還真是複雜啊。”
莫惟明更是直白:“你很討厭他嗎?”
“不啊?”皋月君歪過頭,“不吧。我並沒有很討厭他。”
“那……”
“我憎惡他。”
皋月君脫口而出,嘴邊的笑意蕩然無存。
梧惠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能讓皋月君對一個人如此厭惡,以至於害人全家的性命。即便這樣,他也沒有顯露任何愧疚之意,就好像這種憎惡既沒有因為復仇消失,也並未隨着時間淡化。涼月君沒有明說自己家人是怎麼死的,但既然說與此人有關,那怨恨的理由便是充沛的。所以至於皋月君……涼月君又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呢?
“為什麼?”莫惟明終是問出了口,“你戕害了他的家人——他是這樣說的。他又幹了什麼,才會讓你做出這樣的事?”
梧惠覺得自己已經夠心直口快的了,沒想到莫惟明更是……她真怕他激怒了眼前的六道無常,讓他們有來無回。畢竟皋月君剛才那一出,完全有理由讓兩人相信,他確實是能做出此等慘絕人寰之事的窮凶極惡之徒。
“他幹了什麼?”
皋月君反問道,眯起的眼睛微微睜開。像是聽到了很可笑的問題,但他又擅自原諒了兩人的無知。他舒了口氣,放鬆地靠下身子,皮質的沙發因為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響。
“你們不會到現在還覺得,他是個多好的傢伙吧?那我只能說,他確實裝得不錯。”
梧惠多想接一句,你也不賴。
“他會攻擊我什麼呢,我又該怎麼反擊?讓我好好想想……您覺得他是那般表裏如一的人嗎?怕也不盡然吧。若您知道他都做過什麼,恐怕就不會這麼想了。他是不是拿什麼謀殺家人,什麼人體實驗說事?儼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樣,彷彿一切與他無關?對於他自己在項目里都做過什麼,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那我也來告訴你們吧,他生前死後都做了什麼。”
不知為何,氣氛渲染到這裏,梧惠心裏泛起一種奇妙的預感。雖然她還沒猜出皋月君要說什麼,卻對答案已經有了某種程度的預設。
“他的家業,是樂器的製作,據說祖上是給宮廷供應樂器的。你們也知道,前朝政權被推翻后,本就繁茂的曜州全面開放了口岸。大量西式的東西湧進來,衝擊了市場,他們的生意便不好做了。直到後來,他們換了思路,開始接洋人的訂單,生活才好起來。可以理解,對吧?所謂新奇,不過是別人玩膩了的東西。物以稀為貴正是這樣的道理。對洋人來說,這些確實是很罕見的東西。他們家用的材料,對本土人而言也很特殊。”
他們很輕易回想起那間——那間五樓的倉庫。一種瞭然的神情浮現在臉上。
“骨頭?”
“你們好像不是很驚訝呢。”
“有很多動物的骨頭,我們見到了。雖然,是無意中的。也有少數人骨。那些樂器五花八門、奇形怪狀,讓人猜不到究竟是怎麼做到的。畢竟骨頭都是規整的東西。”
莫惟明這樣說了。梧惠點頭附和,接著說:
“什麼琴瑟簫笛,應有盡有。我記得還有一個笙。我當時只想單純地看看,卻在接觸的一瞬間暈過去了。那之後,我就開始做夢,夢到了他小時候的故事。應該是他的家人吧?畢竟與你們說的情景一模一樣……”
“哦?那個嘛。上了年紀的物件無言地記錄了歷史,這很正常。那笙正是用他家人的遺骨做的。父親、母親、弟弟,還有……他自己。”
“他家人?”“他自己?”
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值得驚訝的地方太多,每個字都叩擊人心,心便逐漸沉下去。
“六道無常的身體幾乎沒有不能治癒的創傷。凡是能留下痕迹的,定有自己的理由。你們以為,他堂堂走無常為何沒有雙腿,還要坐在輪椅上,卑微地讓人推着?他的腿就在自己手上,和他全家人一道兒……”
他們都不說話了。倉庫的成品,都來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皆可以因為他們不曾見過、也不曾與受害者有所接觸,而淡化那種荒誕和殘酷的感受。但家人,他們都是有的。入土為安是人幾千年乃至上萬年刻在記憶中的傳統。被製成物件,供人把玩,還是用自己的家人,這種行為不論如何都讓常人難以理解。
“不。但……”莫惟明伸手,從中央扶了下眼鏡,“至少那些人都已經死了。的確,不是說在所有的文化中,都有着要讓親人入土為安的概念。在一些民族中,火葬、天葬,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家人活着的時候,兒女當盡孝、盡兄弟情誼;家人病了,便極力救治;若是走了……那便是走了。孝子再怎麼悔恨也無濟於事;不孝者再怎麼哭喪也是裝模作樣。”
“嗯,還真讓你給說對了。”皋月君也用指尖,從側面將眼鏡推上去,“他祖上的確是少數民族,居住在密林深山中。那可怕的工藝,也是他從家族的廢址中尋來的。與之相關的事,他與親弟弟大吵了幾次,還動了手,不過這都和我們的話題沒什麼關係。總而言之,他活着的時候就已經掌握了這些技術。”
“……”
“人的遺骨是資源。有需求就有市場,不是嗎?配冥婚的遺體要價不菲,不過這對屍體的完整度和新鮮度有很高的要求,零散的就好說很多。一開始只是練手,他尚能弄來。隨着需求的擴大,他總要走上不該走的路,承擔更大的風險。而且,不論是他還是顧客,都對質量有着越來越高的要求……不同部件、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甚至不同地域、不同生活習慣,都對音質有着不同的影響,更何況有那麼多樣的樂器。你們覺得,這些能讓他琢磨出門道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料,又是從何而來的?沒有我們的研究,又哪兒來他的進展?”
他們不說話了。毫無疑問,這一定是他加入莫玄微團隊后的事。梧惠聽得手腳發軟,覺得自己光是坐在這兒,都耗儘力氣。她看向莫惟明,也是一言不發,臉色很差。雖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些話經當事人證實后,他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吧。
梧惠努力將手蓋在莫惟明的手上,發現他的手比自己還涼。
“很抱歉,我不能直接告訴你這些……即便是事實,一開始,你也未必會信,只能自己慢慢了解。況且它們太殘酷了,我不想你對自己的父親有多麼惡劣的印象。雖然……多少有些影響吧。但我要說的是,不論您現在怎麼想他,他也是我重要的養父。”
皋月君一字一頓地說,態度誠懇、珍重。莫惟明看着他的眼睛,二人對視許久,誰的眼裏也不曾流露出退縮。
“我不會這麼想。”莫惟明終於說,“不管他是偉人還是罪人,都是世人定奪。對我來說,他是提供資源,將我與弟弟供養長大的父親。”
“你這麼想,那便好。”皋月君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說不怕你對他有什麼偏見,是不可能的。他從孤兒院收留我,提供食宿,讓我上學,甚至支持我留洋……他也支持過許多這樣的孩子,唯獨我所展現出的天賦,是他看重的、需要的。我不能辜負他的期待。那些別人不願做、不敢做的事,我都可以做。我不會說是他逼迫我的,一切皆是我的感恩與興趣之所在。反觀涼月君——並不是什麼知恩圖報的人。我們的父親找到他,賞識他,給他提供資源,他卻只是用來揮霍,去琢磨自己的事……大多都浪費了。”
皋月君的語氣重新變得刻薄起來。
“即便他死後,這人也沒什麼表示。我可是連自己的領養證明都好好地保存至今……他呢?如今在這裏大肆與你們說什麼人性,什麼高尚的道德。試問我憑什麼不能笑出聲呢?我承認,我做過許多不好的事。在人活着的時候,開膛破肚,但除了項目所需,都是有麻藥的。生命固然沉重,每種文化、每個人表達的形式都是不同的。因此,才要好好利用。能夠治癒的便提供治療,下次繼續參與研究,以減少更多受害者的出現。他該不會說,對死人骨頭的使用,也是一種不浪費資源的行為吧?”
“不、不,等一下。”梧惠突然打斷她。她不認為皋月君接下來的話是有道理的。她的雙手已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但在反駁時,語氣不曾有絲毫怯懦。“我認為把人的生命和身軀看作資源的行為,本身就是——就是不可理喻的!”
皋月君的眼神有些無奈。他輕飄飄地掃過梧惠,視線落到莫惟明臉上。
“看吧,普通人。”他的語氣有些不屑,“就是這樣他們才不是有成果的研究者。”
梧惠實在有點生氣,她險些要與皋月君吵起來。莫惟明立刻按住她的手背,示意他冷靜些。但顯然,他接下來的話也沒有客氣到哪兒去。
“硬要說,在觀念這方面,我倒是覺得你和涼月君半斤八兩。”
連莫惟明也這樣說了,但皋月君表露出無所謂的態度。他繼續坦然地說:
“既然你這麼講了,那我要反問你們:靈魂呢?如果是人的靈魂,又當如何?”
他們沒太聽明白。
莫惟明說:“您可以說得清楚些嗎?”
“他控訴我的罪狀,無外乎研究和項目。無非因為是我們的傳統,對西方外科十分抵觸罷了,他恰好又是守舊派中最頑固的那個。且不論醫學的發展本就需要這些,再說,他不也得到了副產物的便利嗎?歸根到底,是他對我有偏見,也是你們所有人只見得到有形之物消亡的偏見。看得見的肉體,與你們能意識到的生的狀態,這二者遭到破壞,人人皆有感知。可靈魂呢?這常人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即使在靈力充沛的、遙遠的過去,也有許多人並不相信它的存在,更何談‘切割’呢。”
“你是說……”
“說我虐待生者,踐踏生命,蔑視倫理道德——我都認了。既然如此,你們覺得莫老是如何知道,靈魂怎樣構成,相應的魂魄又該如何剝離的?沒有巧蘭夷則同我一般夜以繼日伏案工作,成果又從哪兒來呢。什麼樣的材料製成什麼樣的樂器,什麼樣的技巧發出什麼樣的音色,什麼樣的旋律起什麼樣的作用,什麼樣的條件影響什麼樣的魂魄……”
他喋喋不休地說起來,兩人只覺得如芒在背。
從公安廳離開的時候,莫惟明手中多了一個公文包。
顯然是皋月君送給他的。關於他私自拿走那頁文檔的事,對方並未追究,反而提供了更多的資料。當然,這些資料與研究無關,而是一些瑣碎的生活文件。什麼食物的採購訂單、某孤兒院的花名冊、某自建學校的預算賬目……都是紀念性的東西。
回家的路上,莫惟明如獲至寶地捧在手裏,全程都沒有鬆開。梧惠能感覺到,他的指尖數次停留在拉鏈上,想要將公文包打開。但他沒有,他在不斷告誡自己,先不要這麼做。
路上的風稍大一些,就會將這些脆弱的記憶吹走、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