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鏡片之下的眼

第九十一回:鏡片之下的眼

“餵了,練了。”羽不耐煩地說,“大家的活都幹完了,早就到該睡覺的時候了。”

“已經子時了。”角輕聲補充說。

竟然過了這麼久,宮的心裏泛起一股恍惚。不等她回過神,商便大步走上台階。路過徵的時候,還故意撞了他一下。商站在離宮往下兩級的台階上,厲聲說:

“師姐,您給評評理!徵師弟一天到晚造謠,凈說師父的壞話!”

“我說什麼了?什麼叫壞話?幾時說的?你都掰扯清楚。”

徵也不甘示弱,一腳踏上台階,發出“咚”的一聲。商便來勁了。

“他之前說,師父定又在教你做不好的事。就是他上樓聽到了什麼,才下來與大夥說些閑話。先說這偷聽算不得什麼光彩的事,肆無忌憚散佈謠言才是最不要臉的!”

“我可只是回房取東西的時候,看門恰好開着,才好心關上,不巧聽了那麼一耳朵。怎麼,你也聽到了?”

“你聽到什麼都是斷章取義!枉費師父把你從將軍府撈出來。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我只說,我聽到師父說,別人看不起我們。多餘的一個字都沒聽到。”

“這不就是斷章取義嗎?”

羽無奈地看着宮,說:“師姐啊,你就告訴大家,師父到底給你說什麼了……不然我看今天的覺是睡不成了。他們非得吵到天明。”

宮捋了捋袖擺,冷冷道:“師父說,讓我們顧好自己,別給家人添麻煩。還有,監督大家好好習琴,別忘了吃飯的本事,丟了老祖宗的手藝,讓別人瞧不起我們,瞧不起霏雲軒。師父於我們每人都恩重如山,我們自不能忘本。既然收拾好了,就趕緊去睡,羽都犯困了。對了,你洗臉了么?”

“我……”

“帶她去。”

宮指揮商帶小師妹洗臉。羽不情不願地揉着睏倦的眼睛,跟商下樓去了。

“行了,你說是就是。今天都先歇着吧,我改日自己找師父談。”

徵說罷,也轉身上樓,回自己房間休息去。凍凍上看看,下看看,決意邁着小碎步跑上樓去。只有角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宮交疊衣袖,問:“你還有什麼事?”

角仍靠着牆,一動不動,半個身子埋在陰影里。他用一種輕而溫和的語氣說:

“其實你——嗯,師父的觀念,未必全是對的……呵呵,這話可不能讓商師姐聽見。他們雖各有想法,但毋庸置疑的是,大家都是為了戲樓,都願意幫你。你不必做唯一的惡人。”

“知道了。這便是你要說的話么?時候不早了,你也快去休息。”

說罷,宮轉過身也重新走上樓去,並不回頭。完全消失在角的視野里后,她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但握緊手,又抿起嘴,不甘地皺起眉來。

你懂什麼……

你們又懂什麼?

周日去往公安廳的路上,莫惟明才告訴梧惠,他決意要來,還有另一個原因。

昨天在圖書館,梧惠來到休息區前,莫惟明隱約聽到了一些對話。雖然那時候人多,翻書與飲茶的聲音偶爾蓋過談話,但他確信自己聽到了“金杵”與“莫玄微”的關鍵詞。通過上次和涼月君的談話他已經知道,大部分法器都和自己父親有關,只是他沒想過杵也是。

“和你父親有關的法器,還真是不少啊。”梧惠說,“如果不是同步研究,平均算下來,每個法器在手裏的時間都很短。他是怎麼在那麼短的時間裏,琢磨出這些知識的?”

“應該是有才之人足夠多吧。”莫惟明稍微回憶了一下,“我只記得,研究所很大。當然也可能是兒時的記憶被誇大……但,連我也沒有走遍每個角落。光是我所接觸過的團隊,每個都有數百人,名下又分不同的項目。多方齊頭並進,效率應該確實很高吧。何況還集中了世界各地的資源和人力。”

“看來我真是低估他了。雖知道他是着名的學者,但我還真不了解他這麼能帶隊伍。然後呢?除了這兩個詞同時出現,你就沒聽到別的什麼?”

莫惟明這才說:“還提到了羿家。但……總覺得,有什麼問題。我們知道琥珀和瑪瑙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傳家寶,但杵不是。杵在上一輩,還不屬於羿家。我猜,可能和父姓母姓有關。畢竟,有的傳家寶只傳給長子,有的可以傳給女性,還有的是根據血脈來更改姓氏。”

“你不會,想直接問姓羿的吧?我的天,我們可見不到廳長那種級別的人物。而且我們估計現在還算可疑分子呢,這不是自投羅網嗎?我看算了吧——”

黃包車都拉到警察總廳的門口,莫惟明怎麼可能中途折返。下車后,他堅定地朝着門口走去,梧惠心裏直打鼓。總廳的院牆很高,敞開的、厚重的鐵門間,一條長長的路通往威嚴的建築。荷槍實彈的守衛們站在門口,眼神鋒利得連飛進院內的蒼蠅都能刀下來。

“行了,別嚷了。我們串好的供詞你還記得吧?到時候別說漏了。我找個機會,試探一下他對法器的事了解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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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

用上了刺刀的長槍攔在二人面前,梧惠隔着個莫惟明,也嚇得向後跳了一步。

“閑雜人等不得踏足辦公總廳。報案去對街的警署!”另一人說。

“不,我們投案。”

“啊?”

連梧惠都不知道莫惟明有這個計劃。不過,更讓她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投案也去對面!”

這下兩人可愣住了。說是想打探點情報,結果連總廳大門都進不去。梧惠連忙解釋:

“不、不是的。我們來找人。我們找羿……羿科長。就是刑偵科科長。”

“去隔壁警署提交申請書,寫明訴求,留下通訊地址,他們先行審核。七個工作日內遞交總廳,總廳再審十個工作日,之後給你們答覆。如若警署駁回,不會發送通知。”

“啥?不是,是他先找我們……”

“算了,說不清楚。”

莫惟明倒是先放棄了。但他只是放棄爭論,人還站在原地。看着他左顧右盼的樣子,梧惠真擔心他準備翻牆進去。他最好別這麼打算。畢竟特殊時期,政府機關都會在牆頂架設帶刺的鐵絲網,內部安置木錐、防沖板。雖然現在沒那麼緊張,可誰知道牆后是什麼?

嘀嘀!

身後傳來按喇叭的聲音,兩個警衛伸出帶刀的槍就要將兩人挑走。生怕衣服給鉤破了,兩人跳着躲到一邊。車剛開進去一段距離,又倒了回來,卡在門中間。警衛也不知車裏的人是想做什麼。

只見車窗被搖了下來,露出坐在副駕的人的面孔。

“晗英!”梧惠喊起來,“怎麼是你?這麼巧呀。”

“這周加班,我剛和同事查賬回來,看門口站着的人眼熟,讓他退回來。果然是你們。”

“您可真辛苦啊……”梧惠感嘆道。

“小事兒,為人民鞠躬盡瘁不就是我們該做的嗎?反正我平時也沒什麼事兒。對了,你們來這兒幹什麼呀?”

莫惟明解釋說:“我聽聞公安廳的人,昨天到住處找我,想來是羿科長需要我配合調查。所以我主動趕來,希望能見一面,我好配合工作。不過如您所見,總廳要地,果然不是這麼容易進來的。我們被攔在門口,有些尷尬。”

“昨天……”羿晗英撓撓頭,“他沒在。夜裏抓到個犯人,他要儘快審問。我知道了,去找你們的應該是唐鴆醫生。我聽他上周提了一嘴,要見莫醫生呢。你們上車吧。”

“這……”

最先遲疑的,竟然是駕駛座上的司機。看得出,他也只是個普通的警員。連守門的警衛也面露難色。晗英大手一揮,高聲說:“怕什麼?就說我放進來的,別怕事!”

於是警衛們收回槍,向他們敬禮,又重新退到兩側。坐到後排,警車緩緩駛入後院的停車區。梧惠小聲感慨着:

“感覺真奇怪啊。我還是第一次坐警車。”

“也沒什麼。”下了車,晗英領他們從後門進去。她與開車的同事分開后,將兩人領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她說:“你們別急,我去找唐醫生問問噢。下面是警務重地,你們就不能去了。”

兩人連連答應,乖巧地守在樓梯上。大熱的六月天,陣陣冷風從下方衝上來。即使身處公安廳這種地方,梧惠也放鬆了許多。她伸出手,感受着冰涼的氣流。

“有葯的味道。”一旁的莫惟明突然說。

“?”

雖也沒說什麼多餘的話,梧惠莫名覺得有些掃興,便靠在牆壁上不作聲了。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晗英上來了,身後帶着步伐急切的唐鴆,兩人的身影從陰影中浮現。唐鴆上前朝莫惟明和梧惠笑着點頭,欲與他們握手,卻突然像是意識到什麼,停在原地,慌忙扯下手套,塞到白色的大褂里,又快速將衣服脫下來在手上折了兩折。

莫惟明看到手套是粉色的,衣擺也似是有血跡。

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變化,晗英連忙解釋:“你們莫要見怪。我們審犯人,有時是要採取一些手段的。這一點你們也一定理解吧?遇到嘴硬又身體差的,便容易出事,這時候便要請醫生幫忙了。在對方完全不配合的情況下,唐醫生也會參與審訊……哎呀,說這些幹什麼,既然你們見上了,就快去會客室吧。來,醫生,我幫你把衣服收回去。”

“謝謝,謝謝。真是太麻煩您了,本不該讓您操這個心的。”

“哪兒的事呀。”

晗英接過衣服,朝他們揮揮手,重新走下樓去。唐鴆領着他們,找到一間小會客室。另外兩人已經入座,他還翻箱倒櫃地找東西。他一面拉開抽屜,一面說:

“嗯……這間招待室不怎麼用,並不常補貨。據說過去的廳長鍾愛茶葉,但現任廳長喜歡新式的咖啡。不是每個房間都配咖啡磨的,這就有點麻煩。”

“沒事沒事,不用管我們的。”

“那怎麼行呢。來者都是客……”

兩人對視了一眼,只得等他一陣。到最後他也沒能找到招待的茶葉,只好端了三杯涼水過來。他還問他們需不需要加熱,二人連連拒絕。再這麼折騰下去,天都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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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終於都坐下來了。第一個開口的人是莫惟明。

“聽羿小姐說,您周末找過我們。”

“是啊。嗯,該怎麼說呢……”

不等他回答,莫惟明便接著說:“是,關於我私拿您文件的事嗎?”

此話出口,唐鴆和梧惠都微愣了一瞬。他們都沒想到,莫惟明最先提到的會是這個問題。或者說,由他來提。唐鴆遲疑着說:

“倒也……不止這件。不過您主動提起,確實讓我有些意外。”

“關於這件事,我應向您道歉,這個行為本身是錯誤的。但我不會後悔這麼做,您一定能理解,我這麼做的理由。我本應主動承擔責任並返還,只是,它被涼月君毀掉了。”

“……啊,這樣啊。”

唐鴆微張的口始終沒能閉上,他遲緩地回應,眼神落到桌上,若有所思。梧惠想,他可能不太高興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不曾被兩人料到的情況發生了。唐鴆的雙肩忽然顫抖起來。他低下頭,發出細小的、難以掩飾的笑聲。

“嘻嘻……呵呵呵呵,沒想到你居然,拿給他看了。”他開心得出奇,“你竟敢直接給他看,真有你的!呼哈哈哈,我好想知道他那時候的表情……快告訴我,快告訴我!”

兩人呆坐着,不知如何應答。雖對兩人的關係已經有所預知,但他們都沒料到,就現狀來看,情況比預想的糟多了。

唐鴆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摘下眼鏡,又掏出手帕,頗為講究地擦拭起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梧惠注意到,他的眼裏閃過了一絲金色的光芒。

沒錯了,他是六道無常,這是無可反駁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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