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閑桂榮榮
夏觀地處河州陌州的交界地帶,往南是凜軍忙着屯田建堡的青河防線,往北就進入了韓錯的故鄉衡夏大草原。此地名為夏觀,於地勢高聳處舉目眺望是一望無際的翡翠原野和蒼天流雲。
一大早韓錯懷抱滿捧桂花與已經蒸熟的糯米飯擺在一處,擀杖是向伙房借的,還有伙夫聽說他打算做桂花糕時殷勤提來的大勺豬油和甜糖。
桂花沁香,在他開始翻攪粘連的糯米的時候,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食指大動的閑人,其中就有一邊剝着橘皮一邊探頭探腦的諸葛先生。
“先生別急,還早。”
“不急不急,就是太少。”
小殊托起兩腮坐在韓錯身邊,擋住幾次想要伸手貪吃的諸葛靜:“我替先生留着呢。”
韓錯曾說他一手堪堪養活自己的廚藝技巧全是拜當年的小瑜所賜,受到諸葛靜的直白唾棄,半是嫌他無時無刻炫耀自家紅顏知己,半是不信一個只會打着傘往死人堆里鑽的人還能做出美味佳肴。
好在不管是小瑜還是如今寄宿黑傘的小殊,對於香氣甜郁的桂花都抱有一致的偏愛,於是在丹桂如火如荼的秋季,應小殊的要求,韓錯在黑傘周圍裝上數枚特殊庖制的桂花,形狀和香氣均是經久不散,一路引來無數側目,但只有諸葛靜敢於在其面前狂笑不止,最後被傘棍打趴,腰酸背痛在床板躺了一天,直至今日彷彿還能時時聞到那片縈繞的催命郁香。
桂花糕出爐之時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小殊笑盈盈的看着自家的免費生意紅紅火火,自打韓錯停留北牧凜軍之後,兩人的送靈本職就已經罷工休業。黑傘自有吸魂納魄,招引亡靈的作用,在戰場走過一遭,便能看到肉眼可見的魂靈數目的增長,但黃泉變道,幽族歇業,連帶着他們也無處可去,只能暫時封禁黑傘,防止越來越重的亡靈積壓,對司命本身造成負擔,同時也避免軍中士兵越來越恐慌的眼神和顯而易見退避三舍的行為。
即便如此,南方特產的稀罕桂花糕還是很受他們歡迎的。
夏觀入冬很早,再過不久就能迎來初冬的第一場雪,來自北境的軍民對於冬季氣候適應良好,早早開始運棉屯糧,做好整個冬季遠離家鄉就地過年的準備。如果不出意外,那韓錯也將陪同一起在軍中度過第一個熱鬧的新年。
短暫的休戰期間,不少人咬着筆桿琢磨往家中送信,奉姑娘命令有專門的驛使將這批家書統一送往北境,並帶回相應的補給和問候。恰好他們駐營的範圍囊括了有名的策馬驛,藉助千里馬的腳程一來一回比尋常快上幾近一倍。
諸葛靜作為為數不多算得上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先生,擔負起為軍中不善言辭的兵卒草擬信件內容的任務。桂花糕的香氣將軟紙染得芬芳,諸葛先生手邊擺一摞糕點,一方黑墨,面前則是一個小馬扎,挨個招呼抓耳撓腮不好意思的年輕人。
信中所書大多是回報平安,讓家人不要太過擔心。只是實際上北境常年戰事不斷,人口又少,一家三代同在軍中的例子也非少數,所以想來想去寫的也不多,只能過問幾句家裏的情況,並做出最樂觀的保證,比如按照姑娘的說法,最快年後就能回家,可以趕上家裏的元宵節,或者是將家人一起接來中原看看新家。
“姑娘沒教過你們別提前說這種展望美好未來的話么?”容易招致不幸,諸葛靜咽下後半句,他不該在滿臉掛着稚嫩的新兵面前做出晦氣的打擊。
“那幫我問問娶媳婦的事,出發前苗苗說好了會等我的,我是不是該給她也寫點那什麼……哦,叫情書。”
於是每隔一會就能聽到諸葛靜長吁短嘆的抱怨,姑娘的文盲滅絕計劃一點都沒進行到位,全是打小不愛上課的學渣。
小殊在熱火朝天的四周飄了會兒,回到韓錯身邊,閑來無事韓錯便會用傘尖在地面比劃,因為不留痕迹,所以也無人知道一身黑衣掌管死靈生意的司命到底在琢磨什麼。
小殊顛來倒去的看了看,認出地上畫的是一幅地圖。與掛在營帳里的軍情地圖有些不同,眾人密切關注的帝師青河等處被簡略帶過,而自薄州往北的龍眠之所被着重標註,她甚至認得那一條加粗的長線,是黃泉的走向,盡頭是未知的彼岸。
如今的帝師早已不同往日風光,南來處處受楚地壓制,毫無反擊之力,北去又因滄西陽奉陰違,凜軍寒將每每出奇制勝,鹿首便一路敗退,士氣也跟着跌至谷底,而今已經無以為繼,全力防守薄北一帶。
此時此刻,南北卻同時休戰,互相觀望,余出了難得清閑日子。雖然鹿首氣數將盡,吞併奄奄一息的帝師也並不難,只是不論哪方更進一步都得面臨南北相爭的局面,而大荒一統的觀念深入骨髓,北牧南楚都不會輕易低頭和解抑或共存分權,故而出現僵持不下的情況。
“什麼時候才能穩定下來呢?”黃泉又變了幾寸,地圖上看不出來,但小殊為如今過於清閑的日子感到茫然,“泊船阿爺和玲瓏都不知道,再這樣下去會不會鬧靈災?”
韓錯無法回答,幽族世代守河,連他們都無法確定的事情他也無法給出答案。所謂靈災,大多出現在戰爭年間,因遊盪積攢的魂靈眾多導致怨氣沸騰,打破人鬼兩道的界限,生出怪力亂神的禍端,偶感某人某地格外森然陰冷,多半也是因此緣故。嚴重的靈災會導致天災地毀,氣象驟變,甚至瘟疫流行,到了這個時候往往帝王會下令祈福禱求,聯合各行各業的百姓官員,與暗中清理的異人一起洗穢伐祟。
“黃泉幾次易位,都在流向帝陵。”
韓錯圈出帝陵位置,按照黃泉變道的趨勢,再有三個月就能瞄準完畢,屆時就能夠讓河水流經龍眠山脈的腹地,進入至東至北的千仞萬壁之下。
“是什麼在吸引她呢?”
是什麼發生了變化?永眠的古老帝葬,鎮守的鐵面死士,還是自帝陵出逃的一縷殘魂。
小殊安靜的在身邊坐下,將輕薄的重量倚在韓錯肩頭:“我也想吃桂花糕。”
“有點困難。”
“可不可以燒給我?”
“焚燒供奉只是一種民俗說法,香火最大的作用是益氣補靈,嘗不到滋味也摸不到實體。”
“我就是想吃。”
韓錯沉默了片刻,他夾起僅剩的一塊切成方方正正,表面金黃的桂花糕:“我可以說給你聽。”
“唔,細說。”
“首先,它很軟糯並不蓬鬆,用很小的壓力可以將表面按下半寸的痕迹,彈性不足,卻很黏,所以回彈並不輕鬆,也容易沾在在木質長筷的尖頭部分……”
小殊冷不丁嘆了口氣,爾後又笑起來:“我肯定一直都不愛吃粘牙的東西,也肯定不愛和你聊美食和廚藝。”
韓錯目帶疑惑:“你說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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