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秋聲碎野
九月廿八,秋來春謝百花殺。
黃金梧桐遍佈帝師,葉落燦燦,美不勝收。河州人總是對梧桐格外偏愛,認為鳳棲梧桐,華凈妍雅,於是高大挺拔的落葉喬木幾乎在河州地界隨處可見。
“據說滄州有一處勝景,名為蕭聲碎野,金紅杉柏交錯而樹,舉目蒼涼壯闊,不知道比起眼前的鳳梧滿丘該當如何。”
“鳳梧,鳳凰非梧桐不棲,當年皇帝對南荒趕盡殺絕之時竟然忘記砍掉這滿州滿城的梧桐樹。”
楚王立於梧桐樹下,樹齡已有百年,參天巨木,掩映朝陽。有大風吹葉,灑金而落,卻一片都落不到少年君王的劍上。
朱雀劍鳴,銀光凜冽。遵循南荒隱世的意願,千錄閣的儒生從不公開議論南荒相關,故而所有的榜單都不會涉及鳳凰古族抑或是南荒秘術,凶劍朱雀也只是閣內秘而不宣的資料之一。世人對於南楚知之甚少,只認為不斷向南是一片荒蕪的灼火焦土,鳥獸都不願擱淺的地方。
程驍遠遠看了一會兒,有些許發愁。
楚軍勇武,楚歌悲肅,自澤州一路打出地界所向披靡,越戰越勇,至今日插旗梧桐丘上,已經拿下半部河州,將帝師迫於其中窄窄一線,無路可退。
他從不擔心戰爭勝負,鳳凰血脈在楚王身上覺醒,其一人可成軍,天火流離,朱雀裂地,簡直是一面戰無不勝的旗幟,率領熱血沸騰的軍卒衝鋒陷陣。他只愁一件事,自家的楚王最近是不是太過積極了。
早在數月前,雲州派來交涉的官員已經明確提出向楚氏投降,並願意不遺餘力的協助楚軍越過雲州此起彼伏的群山高原。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雲州向來被朝廷忽視,因地形破碎,崎嶇難行,不論商貿,畜牧,桑農,皆是處處受制發展不開。自帝師派遣的御史穿過雲州甚至會因無法適應叢林瘴氣而久病難消,喪命者不在少數,久而久之,雲州受到徹底的冷落,年年上報的稅務也無人問津。
雲州地界極大,佔據面積幾乎可以媲美貫穿大荒的青河流域,只是人煙稀少,草木尤為豐茂,氣候濕熱不宜常住。而楚軍天火無眼,一夜之間將澤州燎成火原的消息驚駭各地,人少兵弱的雲州絕計擋不住朱雀長嘯,若楚王想要經雲州而過,他們便願意早早投誠,大開門界,助其一臂之力。
此舉正中南楚下懷,本就以朱雀天火為核心的作戰方式得到雲州相助,提供了天然險峻崎嶇複雜的地形,鹿首連方向都找不清楚就已經倉皇奔逃,進而不得,於是南楚藉助完美的後盾拿下與河州接壤的防線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
只是程驍再三思量此時越過邊界並非明智之舉,若佔據河州大半地界便早早就需要面臨對峙北牧的局面,與他們最初的目的並不一致,貿然爆發不必要的衝突只是在浪費彼此的成本人力,實在得不償失。
程驍拉着金瞳和尚再三暗示也未果,楚王並不着急,最後也只是挑了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率軍出征,理由是他想看一看河州特產的黃金梧桐。
程驍是在發愁,卻又覺得自己的千頭萬緒毫無意義。
……
陌北夏觀。
“公子真是神了,他們果真選擇走夏觀山道。”
弓手的眼神極佳,即使已經成為將軍欽點的副手也忍不住跑到前線探查情報,而他身旁的正好也是總在一個隊伍里的同伴:“他們的兵馬糧草大半都被火燒盡,風勢強勁,既不能逆風而行,也不能一昧向後退逃,只能選擇離此地最近山壑眾多的夏觀。”
“得虧諸葛先生算到今天的風向,不然燒得可就是我們自己了。”
兩人不再多言,鹿首的軍隊輕裝簡行,為了全速撤退放棄了原本的重甲鐵器,而道路泥濘難行,戰馬在此地發揮不了任何優勢。一早奉命守在夏觀山頭的凜軍個個蓄勢待發,只等公子令下,接連的旗幟和伏兵就會驟然冒頭,將山下鹿首嚇得魂飛魄散。
這裏是陌州,衡夏草原。草原上的風向瞬息萬變,東南西北無往不走,經年的老牧人都無法斷定下個時辰的風會吹往何處,所以當凜軍大獲全勝的消息傳到諸葛靜的耳朵里的時候,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不高興么?”
“你知道的,我預測天氣的成績很差。”焦急等待了整夜的諸葛先生終於坐定,堪堪回復了臉上血色。
韓錯作勢回想,卻被對方逐漸奮起的精神打斷:“走,去看看向飛揚,不是,是公子他們,這傢伙最近被捧成令敵聞風喪膽的常勝將軍,如今火燒夏觀兵不血刃,又勝了一仗,說不定這會兒已經跳起來慶祝了。”
坐鎮前營的向飛揚得到消息自然更早,甫撩門出就已經被凜軍的年輕士兵簇擁圍起,飛奔回來的軍士手中提着敵方大將的頭顱,興高采烈地舉獻邀功,呼聲和血跡並灑一路,比起高度緊張的追襲拼殺,獲勝之後對於戰勛的清點和收割才是真正的狂歡時刻。
他還記得第一次披掛上陣的時候,武技與廝殺不盡相同,後者乘氣勢沖陣,不退不畏,一場勝仗下來覺得最累的居然是自己幾近干啞的喉嗓。將軍帶頭衝鋒,浴血而戰,凜軍氣勢自然衝破雲霄,獲勝之後一身甲胄的向飛揚居然也能被高高拋起,正式得到凜軍的認可和信任。
到目前為止,向飛揚尚且沒有敗過。
他繞過歡呼吵嚷的人群,在僻靜處撞上北牧雪雅,以及跟隨其後,正一臉茫然的對他搖頭的諸葛靜二人。
姑娘的營帳燃着長久不熄的火燭,沉默的鐵面衛則永遠侍奉在側,不管多少次,諸葛靜都會被陰影里藏着的高大守衛嚇一跳。
向飛揚環視一周,凜軍將領幾乎都已在座,只有秦烈虛虛抬手,算是跟他打了聲招呼。
陌州進展神速,鹿首節節敗退,這麼大陣仗必不會是為了慶祝而來。滄西二地明守按投,若非他們積極配合,鹿首也不至束手束腳憋屈至此,那剩下的可能成為此時困擾眾人的只剩下了薄州,也就是秦烈主攻的方向。
“兩件事。”北牧雪雅清朗的聲音在室內迴響。
“南楚越過邊界,駐軍梧桐丘,擴線至以青河為界的河州南部。”
繼而沉默片刻,氣氛便陡然肅穆,呼吸清晰可聞。唯有諸葛靜在眾人身後和韓錯交頭接耳:“我覺得倒也不必這麼沉重,不是早就分析過如若真的和南楚打起來只有三分勝算么,他們打過河州又能怎麼樣?”
“她說有兩件事。”
“重要的總是放在最後,姑娘本人都沒介意,大夥怎麼個個愁眉苦臉,不是剛打了勝仗,對吧。”
突然接收到諸葛靜飽含真誠的目光,向飛揚默默點頭表示回應,單論諸葛靜一人已經算得上竊竊私語,再加上他和韓錯,恐怕姑娘脾氣再好也忍不住了吧。
除去他們三人,只有年齡相仿的秦烈悠然出聲提醒:“先生若有高見不妨直言。”
諸葛靜輕咳,在座諸位他一個都惹不起,更不用說凜軍的首席大將,好在他倆多少有點交情,打個哈哈便是:“秦將軍聽岔了,話說您老那邊近來如何啊?”
秦烈肅容:“不太好。還是聽姑娘說吧。”
“鹿首受南北共同壓迫,無以為繼退守河州一線。而不管是帝師還是自各州調取的剩餘兵力,如今盡數內縮北移,以放棄河州全部要塞為代價,牢牢防守帝師以及連通薄州至北一帶。並非秦烈有心無力,而是除非傾盡凜軍全力,則絕計無法打破帝師死守嚴防的薄州。”
“他們瘋了?”
北牧雪雅瞥了諸葛靜一眼:“薄州有原本的蒼狼舊部,重新集結的西北葉氏,以及帝師禁城的核心武備。此地向來為皇族重鎮,南往都城,北至帝陵,常年重兵與死士護守,若朔帝一意孤行圈地閉守,短時間內難以攻破。”
諸葛靜喃喃自語:“畫地為牢,自尋死路,頂多延緩一些時日,所圖究竟為何……”
姑娘並未理會他,此前種種可能的局面都已經詳細討論過,即便帝師的動向出乎意料,也算不得脫離掌控:“鹿首無力反攻退守東線,請諸軍下令命凜軍原地駐城休整,以青河為界,策馬驛為據點,密切關注南楚動向。另外,派一隊斥候喬裝潛入帝師,我需要明白禁城之中的境況。帝后均非等閑之輩,若有所謀,必然有跡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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