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綢繆
“節憂定眼望朝霞,處處青山彌瑞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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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的雪已積了厚厚一層,車夫和僕人佇立在車邊,肩上和帽子上的雪跟車頂的一般厚,看我們過來,立刻從車裏拿出踏腳凳於車邊放好,之後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讓你們久等了,天寒,一起去車裏吧。”我看着他們,微笑着說。
僕人趕緊躬身行禮,說道:“主上明察,我等耿耿忠誠,斷沒有半分僭越之心。”
“這······”我見狀倒是不知道說什麼了,正準備行禮之時,蕭秀按下我準備抬起的手。我看向他,一個深呼吸,大致明白一二,也就不強求了。上到車裏,我和他坐定以後,由於實在不習慣這樣,便跟他說道:“他們二人已經在外站了那麼久,天寒地凍,還下着雪,讓他們進到車裏吧,趕馬車也可以撩起帘子趕的呀。”
“尚兄,這是他們的本份,你不讓他們處處行禮已是對他們的恩慈,若是尊卑再無區別,將來如何約束?還請尚兄見諒,這些規矩他們還是要謹遵的。”蕭秀跟我解釋着。
我無奈的嘆口氣,看着他,點點頭,感嘆道:“貴府的規矩,還真是詳慎!”
“這是最基本的了,否則也無法綿延千年,幾經風雨而不傾覆。”蕭秀平靜地說。
這蕭府竟已能千年榮欣?那他們到底開始於何時?遍閱歷史也沒見到過這樣的家族記載呀?竟能隱世這麼久,是有多大的能耐,又是為何要如此呢?如此說來,怎麼會這麼輕易地認我做主公?難道真的是小猴子的那個錢袋有什麼秘密?這蕭府到底是想做什麼?一連串的問題在我心裏冒出來,而我卻不知從何問起,只淡淡地說道:“好吧,那我也需學學這些規矩了。”
“哦,那倒不必,尚兄為主,自是不必有何約束的,只是,若尚兄去到京城或是輔佐光王,我等都只能暗中相助,蕭府在外人眼裏只能是那個在洛陽富甲一方的蕭府,還請尚兄嚴守秘密,我想尚兄能明白這其中的因由。”蕭秀還是一臉肅穆地說著。
他應該是想,如果我萬一不成功,蕭府能全身而退吧。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本就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能助我已是漂母之恩,我還能要求什麼呢?遂說道:“嗯,明白。光王也不能透露嗎?”
“當然不可,他是最該提防的人了。據我所察,此人心思深沉,將來尚兄輔他上位后,他未必就不會得魚忘筌,還是該提早防備。這話本在來時的路上,我就想囑咐尚兄,只是並不想打亂尚兄思緒,同時也料定他聽到尚兄的心意,必是心緒難平,便不會注意到我們蕭府,但是日後難免問及,所以,還請尚兄謹防。”蕭秀認真地跟我說著,好像生怕我不把這件事放心上似的,一遍一遍地囑咐着重要性。
“好的,我定會銘記於心,請蕭兄放心!”我確定而誠摯地回著。
“對了尚兄,你為何要讓嚴從法去沙洲?就算是要做那件事,也可派千機堂的兄弟過去呀,嚴從法可不是一個能統御各方的人,更何況他一個落魄王爺的侍衛,又能翻起多大的風浪呢?”蕭秀疑惑地問我。
“他一個人勢單力薄,這不還有你們蕭府么。”我笑着看蕭秀,接著說:“我相信,有蕭府暗中相助,他定能做成那件事,只是還得有勞二公子給他派幾個能不露痕迹助他功成的兄弟跟過去。”
“這個沒問題,就讓高進達跟過去。”蕭秀應答道。
“此人是誰?性情如何?”我問到。
“他是千機堂的兄弟,性情穩重,遇事不驚處事不亂,當是做得來的。”蕭秀答道。
“哦,可還穩得住?能掌控大局嗎?”我還是有點擔心,就一個人,怕是難成,故而問道。
“這樣,我回去跟家父再商量一下,請尚兄放心,蕭府在河湟的分櫃亦會相助,定不會誤事的。”蕭秀看着我,肯定地說。
“還請蕭兄務必慎重,這將關係到河湟百姓的未來。”我懇求地跟蕭秀說著,相信臉上的半分憂愁他是能看到的。
“嗯!”蕭秀堅定的語氣答道,爾後又問:“只是尚兄,為什麼一定要讓嚴從法去呢?其實這件事,我們蕭府就可以做到,他去恐怕會更難。”
“蕭兄是說,輔助他還得防着他,會增加做這件事的難度吧。其實,我何嘗不知,可這件事一定得他去做成。自古以來,功高蓋主都不是什麼好事,這會讓君王忌憚。如果君王忌憚,恐怕小人的讒言就會進到心裏去,如此,何談事成?孔明是何等聰慧和忠誠,卻不能讓阿斗放心,這才有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可不想這樣,我要的就是功成,所有這條路上可能發生的事情都必須未雨綢繆,希望蕭兄能夠諒解!”我跟蕭秀解釋着。
“我明白了,定不負所托!”蕭秀說完,眼睛裏掠過一絲憂慮。我見狀問到:“怎麼,蕭兄還有何為難之處,不妨直說。”
“哦,倒不是為這事,”蕭秀回過神來,說道:“只是在想,尚兄一定要隨上官柳兒去嗎?其實,我們蕭府也能讓尚兄做想做的事情的,何必以身犯險呢?”
“有你們蕭府在,我還怕什麼?”我看着蕭秀說道,只見他先是一驚,而後木訥地看着我,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見狀我便解釋道:“有千機堂的消息,事事都能比別人先知道,便可事事先人一步做準備,等做好準備了,還有什麼危險是不能化解的呢?”
蕭秀聽完才眉心稍舒,沖我點點頭,對我說道:“不知尚兄在千機閣看那些卷宗的時候,是否注意到一些人被做了特別的標註,有些圈了起來,有些用硃砂書寫其名。”
“是有一些,我剛看到的時候還在想這些標註到底有什麼意義,既然蕭兄說到這裏,不妨直言相告。是不是可以聽命之人?”我反問道。
“對!這些人,有一些是本就聽命於蕭府,有些是聽命於千機堂,還有一些也是能讓其聽命的,都可以供尚兄謀划之時驅使。”蕭秀答道。
“那這不同的標註,又有什麼區別呢?”
“硃砂書名的人,皆是可任意驅遣的,這些人可靠而絕不會背叛。圈起來的那些人,或是有求於我等,或是掌握了其把柄,可使其聽命,卻不能完全信任。”蕭秀的臉上認真的樣子,讓我心安,我想我再也不會懷疑他是否真的助我,雖然只是一瞬之間的念頭,可能他不會察覺,但是在我心裏,深深地堅信了這個念頭。這世間有多少念頭不是一閃而過呢,很多就此過去便忘了,而有些卻深深烙印在心裏,再也不會去反對或者背叛,所有違背這個念頭的事情,再也不會想,也絕不相信了。
“我未細數,但依稀記得,天下四十重鎮,有大半都被標註了,難道這些一方諸侯,竟也能俯首?”我一半驚詫一半驚喜地問道。
“雖說都是一方諸侯,可天生的諸侯又有幾人呢?如此相安無事這麼多年,若沒有人制衡,怕是早就天下大亂了。暗中鉗制,確實也是迫不得已。其實,他們手握重兵,若真一意孤行,卻也沒有什麼辦法。說白了,他們大多是報協助之恩,另一些則是掐住了要害,剩下的就只是怕脫韁以後,被群起而攻。所以還請尚兄審度而用,可惜河朔三鎮,歷經幾代,早已脫韁,難以聽命,否則當更穩妥些。”蕭秀似有歉意,刻意說到河朔。
而我此刻才明白過來,不自覺說道:“哦,原來是這樣,所以當初我說要輔佐光王,蕭兄才說揭竿而起也比輔佐光王更容易。當時我還很不解,此刻明白了。”
“嗯,就是現在改變主意也來得及,蕭府必將傾囊相助,生死相隨!”蕭秀看着我,像是很希望我改變主意似的。
“君子一諾,可堪更改?”我的心裏始終放不下的,還是那一絲君子氣節,遂說道:“再說,我要做的是忠臣良相,怎可違心,去做那亂臣賊子?以後這樣的話,望蕭兄不必再提了,我是定然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尚兄的心志,我已知悉,再也不會言此了。”蕭秀肯定地答着我,只見他眉頭緊繃,接著說道:“那尚兄可還有什麼要吩咐我去做的,畢竟等去了‘望一樓’就時刻得被青衣衛盯着了,再想像現在這般直言無諱地差遣怕是不易,所以,還請尚兄細細思忖,我等也好提前準備,以保萬全。”
“蕭兄這樣一說,看來我得好好思量思量,容我一晚,明日再做安排,可否?”我對蕭秀說,心裏被他這麼一提醒,才突然覺得時間緊迫,是要好好想想如何去走下一步棋了。只是現下,腦子裏一團亂麻,充滿的都是神策軍、饒陽公主、上官柳兒、河朔三鎮、李德裕、杞王、兗王等等這些人的卷宗和與之相關的事情。
“好,靜候差遣。”蕭秀還是那樣誠懇的態度,伴着亂風,我們一車四人在白雪皚皚地路上奔馳着,不覺過了多久,到蕭府已是人定時分,沒有再打擾任何人,我跟他話別後就徑直回了自己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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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兄怎麼還沒起,我還等着跟他下棋呢。”
“你小點聲,先生這幾天大概累壞了。”
“泡溫泉還累?”
“······”
第二日,我剛醒就聽見門外蕭坤和李椅的聲音,不過我也醒地晚,隔着門窗也看得到,外面已經很亮了。穿好衣服,打開門,看到他們在門口,蕭坤在石凳上蹲着,李椅站在一旁用樹枝在雪地上划著。見我開門,李椅沒來得及丟掉樹枝就跑到我跟前說:“尚兄,聽說你跟二公子去龍門泡溫泉了?怎麼樣?是否感覺好些?”
我見他如此關心,可惜我並不是去泡溫泉,便笑道:“是啊,好多了,可惜你沒去。”
“還好他沒去,否則泡爽了,回來我該打不過他了。”蕭坤也從石凳上跳下來,走了過來。
“我要打得過你幹什麼?這幾日,在校武場,我還沒敗給誰吧?”李椅不屑地說。
“那是我懶得跟你交手,你跟兆赫過了百招不分勝負,我五十招便贏了他,這麼說來,還是我厲害。”蕭坤仔細盤算着,傲嬌地說。
看着他們的樣子,甚是可愛,把我帶回到了一年之前,那時候我何嘗不是他們這般無憂無慮的天真,只可惜此刻,我的心再也回不去了。笑着對他們說:“看來,這幾日,你們也沒閑着嘛。”說完便領着他們進到屋內。
“嗯,這幾日我們天天去郊外一處校武場,若不是三公子領我去,我還不知道洛陽除了‘望一樓’還有這樣一個比武之地。”李椅欣欣地跟我說。
“那是,我知道的好地方多着呢,這一片我熟!”蕭坤接過話,得意地說。
李椅看着他,笑而不語。蕭坤見狀,問道:“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麼?”
“像一個人!”李椅答道。
“誰呀?”我和蕭坤一起問道。
“郭靖節,”李椅看我們沒反應過來,接著說:“金堂長公主之子,郭靖節!”
“這人是誰?比我功夫好嗎?”蕭坤問道。
“他跟你一樣,也是個活地圖,只不過他是對長安那一片熟。”李椅打趣着蕭坤,轉而跟我說:“尚兄若是去長安,或可與之一見,雖未必是有多大能耐,但到底是個有趣的人,可以一交。”
“我若去了,你可願為我引薦?”我看着李椅,故意問道。
“這個自然,只是······”
見李椅有所猶豫,我知道可以說了:“只是李公子還想在外面遊歷一番,對嗎?”
“嗯,請尚兄見諒。”李椅說道。
“你還想去哪兒?倒不如在洛陽多呆些時日,我可還有好些地方沒帶你去呢!”蕭坤這是真的跟李椅玩地很好,否則也不會這樣不情願。
“這個,在我想好之前,會留在這裏的。”李椅似是無奈地說。
“要不,我告訴你個地方,你不妨去看看,或能有所收穫。”我問着李椅。
“先生別說!”蕭坤搶過話,阻斷道,接着在嘴裏碎碎念:“你一說,他准跑了,我又不能到處跑,又要沒人陪我練手了······”
見狀,我和李椅不約而同地笑着看向他,我安慰道:“要不,我跟二公子說說,讓你跟李公子一起去?”
“好啊,好啊,是去哪兒?”蕭坤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們可知道古南嶽在哪兒?”我問道。
“可是漢武帝南巡拜岳之地?”李椅求證道。
“正是!據說那裏的茶和酒都不錯,尤其是山下頂雪庄的頂雪糕和香腐乳,素有‘一嘗頂雪糕,悔做他鄉客。三聞香腐乳,自此懷寧人。’之說,你們去了,只怕是回不來了。”我笑道,其實心裏知道,蕭坤去了,定是不能即刻回來的,先提一下,算是暗示吧。
“尚兄這麼一說,我還真想去嘗嘗了。”李椅好像真的提起了興趣,只是蕭坤還有點猶豫,他為難地說道:“好是好,就是只怕先生去跟我二哥說情,他也未必會放我前去的。這幾天,若不是你們不在,我恐怕是哪兒也去不了。”
“你放心,我會跟你二哥好好說說的。”他一定會去的,否則我豈不是會有失責之過。
“真的嗎?”蕭坤將信將疑地問我。
“當然!”我泯然一笑,答道。
“若是我能去,那真是太好了!”蕭坤此刻才眉笑顏開地期盼起來。
“若是你能去,一定要上山看看,聽說那裏鍾靈毓秀,風景奇絕,是個修養性情的好地方。你們下山之時會經過煉丹台,相傳是左慈煉丹之所,如果你們運氣好的話,還能撞見丹灶蒼煙之景,當東方放曉或夕陽西下之時,一縷青煙從台基處冉冉升起,直衝碧霄,連天接地,久久不散。煉丹台旁有一草廬,名曰‘潛月軒’,如果你們運氣再好一點的話,或許還能碰見‘潛月軒’的主人,說不定他能對你們指點一二也未可知。”我徐徐道來,他們聽地聚精會神。
“這‘潛月軒’的主人是誰呀?能耐很大嗎?”蕭坤問着。
我笑道:“他是一山中隱士,據說年紀很大,至於能耐,你見了就知道了。”
“哦,年紀很大,能耐大不大好像都是要尊重的。”蕭坤自言自語道。
聽他這樣說,我和李椅相視一笑。這時,李椅問道:“尚兄是不是去過?能這般了解,倒像是在那裏生活多年似的。”
“我也是在很早前去過,由於風景奇絕,深愛不已,所以印象深刻。”我答道,腦中已飛回那個曼妙的讓人神往的地方。
“那你遇到過‘潛月軒’的主人吧?他怎麼樣,你對他很了解嗎?”李椅繼續問着。
而此刻,我的腦子裏全是過往的一幕幕,藏聲地自言自語道:“當然了解······”
思緒也從眼前的冬雪跳入到腦海里深深的記憶中:
瀟瀟暮雨歇,印雪飛鴻落。
遠看草廬寒,出門濕可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