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表意
“時不我待思螢雪,萬象更新等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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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秀走後,章起伸出手,用扇子敲着跟前的案子,引起我的注意,而後笑着說:“小先生,我知道你也不是那種死板之人,好啦,現在死板的人走了,咱們可以隨意些。除了那些原因,你跟我說句實話,為什麼會選李怡?”
“在下說的,句句屬實,不知章少堂主因何有此一問?”我放下茶杯,端坐着,回著章起。
“好啦,你就別端着了,他沒認你做主公之前,你們那些談話我也略知一二,哪有現在這般正經。你跟李公子和小猴子他們不是相處的很隨意么,小月月?”章起一邊端起茶杯喝着,一邊打趣我。
“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對他居然知道小猴子給我起的外號感到震驚,不禁問道。
“我當然知道!你也不看看我是幹嘛的,就算他們蕭家不幹正事,還有我們千機堂盯着呢。”章起放下茶杯說道。
“好吧!”聽到章起這麼說,我想大概我進蕭府以後的一舉一動都已被千機堂記錄在冊,也就沒有什麼好客套和隱藏的了,於是說道:“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除了皇子們以外,就屬他離至尊之位最近了,也最容易和有把握。”
“哦?你這話倒是新奇,接著說。”章起似是更有些興趣了。
“光王在世人和那群宦官眼中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問道。
“不就是個傻子么……”章起應聲答到。我笑着看着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章起恍然大悟道:“哦,原來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在一旁坐了許久沒說話的班離突然問道。
“少堂主和尚先生的意思應該是覺得既然那些宦官認為他是傻子,那必是更好控制的。”班心一邊給我添着茶水,一邊微笑着對班離說。
“對,正有此意,還是班心姑娘聰慧,別看你捯飭那些個機關厲害,這心機方面你還不如你家小妹悟性高!”章起一邊誇着班心,一邊調侃着班離。
“另外,還有一點,正因為在世人眼裏他也是個傻子,所以更能滿足那些宦官彰顯權利的慾望,於光王來說,也就更容易上位了。”我補充道。
“最重要的是,若真能輔佐李怡上位,這從龍之功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那些宦官之流怕是得往後排排了,這可不是輔佐那些個皇子能得到的。”章起搶過話指着我,對他們說。
“可少堂主先前不是說,這人隱晦難料,就算日後真輔佐上位了,也未必會對先生信賴有加,那為何還要走這條未知之路?”班心問着,給章起加完茶,順手把茶壺放到了炭盆上。
“別無選擇!”我手裏端着茶杯,表情凝重,心裏也有些許無奈,從千機閣的卷宗里,確實沒看到十分賢德的王爺,光王也是上次見一面以後才了解一二,至少他不是傻子,如此隱忍,也該是有些心機,這條至尊之路上危險重重,他這樣的人是最適合的。
“對呀,小先生說了,別無選擇。他和李怡都別無選擇,這是一條獨徑。要麼他攪弄風雲,讓李怡上位,實現畢生抱負;要麼李怡繼續東躲西藏,他也無法實現宏願,成就豐功偉業。至於以後倚重不倚重,這就要看運氣了。”章起對班心說著,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亦喜亦憂。
“對了,說了這麼久,竟不知先生之志究竟為何,可否暫消顧慮,暢敘胸懷?”班心微笑着,看着我問道。
“不用問,一定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這些酸書生,我最清楚了。”章起搶着說,自從蕭秀走後,章起便話多了起來。
“少堂主真是,自從二公子走後就沒了正行兒了。”班心白了章起一眼,接著說:“還是請先生說說吧。”
“就是他在,我也是這樣的,什麼叫自他走後?說的好像我多怕他似的。”章起爭着說道。
“哦,原來你不怕他了?”班離問到。
“你······”
“呵呵,其實,少堂主說的也沒差,我也沒什麼與眾不同的志向,說起來都是些套話,百姓安居樂業,國家法度森嚴,朝堂清明,君王賢德,民富兵強等等,諸如此類。只是目前,首先需要的是一位堪當大任的君王,這也是我選擇光王的最主要原因。”我回著班心,見他們這般模樣,想來平日這裏應該是歡樂祥和的,便打趣道:“不知少堂主和班心姑娘可有婚配,我見二位就很般配,倒不如······”
“不行!”沒等我說完,他們三人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都一怔,之後班心先開口說:“先生說笑了,家父大仇未報之前,班心誓不婚嫁。再說,少堂主已有紅顏知己,聽說是一位超凡脫俗的雋秀之人,心自知無法比肩,怎可強行奪人所愛,還請先生收回方才的話,切莫作如此之想了。”班心一邊說著,一邊行禮。
我趕緊起身行禮道:“一時無心之言,不知其中淵源,言語不當之處,還請各位見諒!”
這時蕭秀從門外進來,見此情形,問道:“這是怎麼了?”
“沒怎麼,只是有些人啊,不正經起來,比我還不正經。對了,你外面都安排好啦?”章起看着蕭秀接過話說。
“哦,都已安排妥當,只看尚兄打算什麼時候動身了。”蕭秀答着。
“既然如此,那就即刻出發吧。”我見這形勢便說道,本就對剛剛的事情有些愧疚,覺得尷尬,正好可以隨着蕭秀一起出去,另外最重要的是,見完光王還有一些事需要囑咐,他們說我在樓中看了三天,那後天就應該是我服下“醉夢令”解藥的第十天,就該去“望一樓”了。
我和蕭秀拜別了班離班心兩兄妹,就同章起一道出門。蕭秀領着我向進園的方向走着,經過千機閣的時候,章起說:“我就不跟你們一起去了,二位慢走。”
“怎麼,少堂主不打算跟我們一起去嗎?”我故意挑逗着他問道,想來他也是不會去的。
“要是坤兒在,說不定我還能一起去看看風景。就你們二位,太無趣,還是算了吧。哎,要是藺逍遙在就好了,你們這些人里,就數他最識趣。”章起一邊說著,一邊背着手,侍弄着扇子,登上台階,向千機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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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出了園子,便坐上馬車向白馬寺奔去。在路上我問蕭秀:“蕭兄,剛剛聽班心說,他有殺父之仇,這竟是怎麼回事?”
“哦,班離和班心的父親就是魯班傳人班和,在‘缺一門’重現的消息傳開后,右神策軍中尉魚弘志想據為己有,聽說‘缺一門’在班家,就去搜。沒搜到就把班和扣押了起來,審訊時用酷刑致使班和沒到半天就承受不住死了。當時若不是班離、班心出門尋找製作伏羲琴的杉木,可能也被抓了去。從此這殺父之仇也就壓在了他們兄妹的身上,這些年一直想找機會手刃仇人,只是並未找到合適時機。”蕭秀跟我解釋說。
“原來是這樣,那剛剛章少堂主提到的藺逍遙又是何人呢?”我繼續問着心中疑惑。
“藺逍遙乃是琅琊閣的閣主,是個極聰慧之人,性情與章少堂主相似,洒脫飛揚,不拘一格。只是長期隱居琅琊山,章少堂主也是有一次隨老堂主上琅琊山交接事務時認識的,聽說兩人舞劍喝酒,下棋對詩,整整在一起呆了三個月才被老堂主揪了回來。”蕭秀跟我說著,眼神中能看到一份羨慕在裏面。誰又能不羨慕呢,這樣的歲月是任誰都渴望的,只是我們都被現實中的種種瑣事牽絆着,無暇脫身罷了。
“竟然還有這麼一段歲月呢,難怪剛剛章少堂主如此馳念。”我說道,心中也是羨慕不已。
“是啊,只可惜現在兩人都身兼重擔,已經好些年無緣相見了。”蕭秀語氣里也藏着半分愧疚和嘆息。
“這世間有多少好朋友志趣相投,心意相通,最後卻被出身、塵事所累,而只能相隔千里,互相遙望。”我不禁感嘆道。
“誰又能不被束縛呢,只要活着,這些終究是難免的。只要他們都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也就沒什麼好惋惜的,世間之事總是需要有所取捨。”蕭秀對我說著,眼神里少了點愁怨,多了些許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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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蕭秀一邊閑聊一邊趕着路,倒也沒覺得路途有多遙遠,來到白馬寺卻已經是日昳時分。下了馬車,蕭家的僕人帶我們去到白馬寺後面山坡上一處偏僻的亭子,四處都被雪覆蓋著,雪間只留有一條腳印,而光王正等在亭中,還是樸素的和尚衣裝,背着手佇立着,挺胸抬頭,聚目凝神,藉著亭子本就比路面高些,遠遠看去,還真有幾分君臨天下的味道。
見我們一行人過來,光王趕緊收拾了容顏,又露出了上次見面時的平和神態。
“殿下久等了。”我們互相行着禮。
“先生不必拘禮,今日大雪天寒,先生身體未愈,何必冒雪親至,喚人傳話來便可。”光王一邊說著,一邊迎我們進入亭內。
“有些話,不親自來說,別人怕是說不清楚。殿下,您是否只想做回一個閑散的王爺?”沒有太多寒暄,我直入話題地問道。
“先生此話何意?是否已考慮答應助我?”光王迫切地問我。
“在下雖才短思澀百無一能,亦欲寸莛擊鐘,竭盡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只是在下不僅想助殿下做回王爺,還想幫殿下登極九五。”我盯着光王,說出心裏話。
“登極九五?”光王一怔,眼中除了吃驚還有一絲畏懼,轉過身說道:“先生大概是說笑了,以我現在的處境,委身求全都難,怎敢奢望那個位子。”
“難道殿下身上不是流着太宗皇帝的血嗎?如果是,那如何就不能想一想,望一望?”我反問着他。
“只是先生有所不知,我在朝堂沒有半絲人脈,在宮裏,我母親多年被郭太皇太后欺壓,而軍中更是有許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王爺的存在。如此情形,就算是想了,又能怎樣?”光王平靜地說。
“這世間的事,不想就永遠都不可能發生,只有去想才會設法去做,若是再有點堅定的意志,那便任何不可能的事,都會多上半分可能。只要殿下橫下心去做,我也下定決心,不管結果如何,至少不會比當前的局面更糟了,不是嗎?”光王背身對我,我的手不自覺地搓着斗篷,心裏還是有一絲擔憂,這王爺不會真是個懦弱的慫貨吧?
“不會比現在更糟,呵呵,”光王冷笑兩聲,然後接著說:“我現在雖東躲西藏,卻還能保命,如果走先生說的這條路,怕是九死一生,我為何要選這條危險重重的路呢?”
“為何?難道王爺要眼見皇室被宦官玩弄於股掌,就此衰頹下去?難道王爺就不想知道你的父親,憲宗皇帝是如何罹難?難道王爺還沒見夠世間百姓的困苦,為天下蒼生也不值得冒一次險嗎?”我激動地說,也是有些惱怒,更是有些失望。
“先生,”光王打斷我,轉過身盯着我,眼神堅毅而陌生,說道:“我本就是死過好幾次的人了,多冒一次險倒也並不要緊,只是,先生本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卻為什麼要選擇我這個落魄又無實力的王爺呢?”
“呵,為名為利豈不都是理由?”我不滿地答着光王,想不到他竟是這般不信任。
“依我看來,名利二字太小,斷然不像是先生的格局。”光王應着,依然背着手。
“這世間,越是容易的事情,做起來便越是無趣。如果我真的把一個誰都想不到的人扶上至尊之位,豈不是更能顯示出我的手腕,一朝功成,流芳百世,到時殿下不會捨不得給我一個李斯的位置吧?只要殿下信任,別說河湟之地,就算幫殿下平定八荒、掃清蠻夷又有何難?我想要的,不過是宇內清明,百姓安居的天下罷了。而這些,我相信殿下你能做到。也因為相信,所以我選擇你,無論處境如何,你的心性是我最看重的。”我看着光王,盡我所能的去打消他的疑慮。
“你我不過見了三面,我心性如何,先生怎麼知道?”光王疑惑地問我。
“殿下隱忍,這是最好的性情,權位的爭奪,到最後比的都是誰能忍得住。另外,殿下流落民間,對百姓的疾苦也是深有體會,將來上位以後,自然會事事以天下蒼生為重,這一點也是別人比不了的。光這些,就足夠讓我下定決心了。”我娓娓道來。
光王似乎並不吃驚,也沒有否認的意思,只是轉身,面向來時的路,說道:“既然先生已下定決心,那本王定不相負。先生今日前來,怕不只是告訴我這些的吧?”
看着光王有了一絲君王的神韻,突然想笑。不過細思下來,他也算是機敏,便笑着說:“告訴殿下這個,何須我親自前來。來到這裏自然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囑咐殿下。”
“有什麼事,先生只管吩咐好了,本王定言無不從!”光王語氣淡定地說著。
“三件事,第一件事,恐怕王爺要繼續隱忍一段時間,等到合適時機,我會告知殿下再返回安國寺。第二件事,回到安國寺以後,請殿下隨身備一把小扇,等一位對您誠意叩首之人,到時寫一首詩於扇子上交於此人,而後讓他帶着扇子到長安鬧市高價叫賣。第三件事,讓嚴從法將軍去沙洲,聯絡當地豪強,尤其是張義潮,伺機起義,擾亂吐蕃。”我一件件說著,光王看向我,認真的聽着。
聽完以後,光王若有所思地說道:“隱忍倒是沒問題,可是先生說寫一首詩於扇子上,寫什麼詩能讓先生知道是我呢?”
“不僅是讓我知道,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比如仇公武。”我看着他說。
“哦,”光王嘆一口氣,若有所悟,接著說:“從法雖曾為左金吾衛將軍,可是並未打過仗,而且時日久遠,怕是生疏,先生所謀的事情,我大概知曉,只是我身邊只有從法這一個侍衛,並且他似乎並不適合做領兵打仗地事情啊。”
看着光王的愁容,我解釋道:“嚴將軍能做金吾衛大將軍,領兵打仗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也曾長期梳理京都治安,像跟豪紳打交道這樣的事應該也不陌生,雖時隔多年,但曾經的經驗還是很實用的。至於說侍衛······”我看向蕭秀,示意他。
蕭秀瞬間明白過來,接過話說:“請王爺放心,我蕭府護衛雖不及將軍勇武,但多派幾個人,貼身保護,總該是不會有什麼紕漏的。”
“哦,這樣,那有勞蕭府了。本王今夜讓從法準備準備,明日便出發。”光王一邊看着蕭秀一邊說。
我們互相作揖行禮后,我和蕭秀便踏着雪往回走。此時已天色漸暗,我一邊走着一邊聽蕭秀說:“今年的雪比往年都要大,才一會兒工夫,路都找不到了。”
我笑笑說:“路,不都是人走出來的么。”看着白雪皚皚,寒風凜冽,回頭看光王還站在亭中,心中不禁感嘆道:
厝火積薪三百丈,當風秉燭一千里。
輕裘緩帶入鈴閣,兀兀窮年期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