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歸寂與餘音

在料理完後事之後，奎恩回到了傳火祭祀場。他並沒有毀掉那些使人發瘋的書籍，只是將書庫封閉，也許，在他的心底，也存在着對知識的敬畏。

“任務完成了嗎？”安娜斜靠着苔石輕問。

“是的，我想，那個女孩已經能夠掙脫開束縛着她的枷鎖，只看她個人是否有這樣的意願。”奎恩回應道，普利希拉能從畫中世界解放也是他所期望的。

“那就讓她掌握自己的命運吧。”安娜稍稍調整了坐姿，她還在適應失去雙腿的生活，“另外，你的探王還順利嗎？”

“算是有驚無險吧。”奎恩邊說著拂去了依附在殘破黑甲上的結晶，他曾多次嘗試着將其脫下，可是奇怪的引力將盔甲殘片牢牢地吸附在身上，只得留下這麼一副苦戰得脫的樣子。

“我可不希望你太辛苦，小徒弟。”安娜把頭斜靠在刀柄上，“不過很遺憾，我想你又要忙起來了。還記得那位洋蔥姑娘嗎？她留了口信，就在那邊的地上，我想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真的嗎？！”奎恩好奇地閱讀着地上留下的建言：

“許久不見，奎恩先生。我終於順利找到我父親了。聽他說之前也曾經多次受到您的幫助......真是感激不盡。托您的福，終於可以把母親的話轉告給他了.......”

這樣啊，真是太好了！

“至於我父親，父親他說要展開最後的探險。別擔心，那就是我父親的作風，即使成了不死人還是很有他的風格.......讓我甚至覺得開心呢。就算我父親成了失去心靈的遊魂，我只要將他殺了就好，無論得殺多少次.....”

奎恩讀着讀着，一股寒氣爬上了他的脊背。

但願不要發生這樣的事。

下一條建言是一段時間后寫下的：

“奎恩先生，我收到了我父親的訊息，現在就去找他，本想着當面與你道謝的，現在看來又要分別啦......”

.........

“奎恩先生，我父親的問題解決了，我想你也有權知道，來這裏吧。”

她留下了一個座標，一個前所未見的座標。

“怎麼，你又要動身了嗎？”安娜看着奎恩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嗯，我去看看。”奎恩把座標記錄在手邊，循之而去，而安娜只是靜靜目送他離開。

來到病村的毒潭，這裏的泥水一如既往地難纏，奎恩在跟着指引前進的時候還要硬着頭皮與路過的飛蟲爭鬥，好不容易行進到了泥潭的深處，角落邊跳躍的巨大蛭蟲又使人倍感不安，生怕它會突然黏到自己的身上。

這個地方之前探索的時候來過，應該沒有其他的出路吧......

“踏着樹枝走”，座標是這樣指示的。

奎恩將信將疑地踩在粗壯的枝幹上行走，確實，這樣寬大的枝條近似於道路，奎恩初見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印象，只是沒想到它真的是通往某處的途徑。

疑惑間，奎恩循着樹枝走進了一個山洞一般的小樹縫，沒想到進去以後豁然開朗，一個闊大悠長的穴道呈現在他的面前。

而走到盡頭，就更是驚人，洞口往外，是一個巨大的樹洞！

巨木與巨木糾結，組成更大的巨木，那野蠻的生命力就彰顯在眼前，彷彿要把進入的人都吸收吞噬掉，但那只是狂放的生長所造成的幻覺，事實上，這些樹木甚至連綠葉都不曾擁有，就這樣安靜地錯盤着。纏繞着的枝條連接到奎恩所在的輪盤之上，示意着接下來的道路。

而奎恩似乎也理解了，自己在病村中所看到的古樹只是冰山一角，實際上它真正的龐大程度甚至可以作為整個病村的地基的地步。現在，自己就在它寬闊的樹洞裏探險。

不過這過程並不怎麼怡人就是了：一路上有許多雜生的旁枝，細小的那類會蓬亂地生在道路的邊角上，與你碰撞撕扯；而粗大的那類則會變為另外的岔路，引誘你進殊途；不僅如此，這趟樹洞之旅還有着嚇人高度，無數輪盤與枝路糾結錯落，盤盤相扣就將起始點托到一個可怖的高度，若是失足摔下，粉身碎骨毋庸置疑，並且這些輪盤與枝路也不是完全對接的，有些錯開的部分需要大膽地跳躍，這就更考驗奎恩的膽識和運數了，好在還是有驚無險地走了下來。

在路途的底端，奎恩發現了幾條人力搭設的爬梯，這是曾經有人來過這裏的有力證明，洋蔥騎士最後的目的地或許就在前方。同時在這巨樹底端，空氣逐漸濕潤了起來，空木的邊緣長起了巨大的菌傘，奎恩可以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多，行進的困難程度也大大減少，效率頓增。

然而情況剛有好轉，在樹盤與雜根的周圍就出現了吐着霧氣的咒蛙以及力大無窮的蘑菇人。這些都是難纏的對手，卻是古樹配合著濃密的水氣培育出的特有的生態系統，是這蒼涼古老的空間裏少有的生靈。奎恩也不想和它們浪費時間，虛晃幾招后便朝着一邊的豁口跑去。

隧道延伸，遠遠的亮光在招引奎恩靠近，涼意與濕氣撲面而來，和初進樹洞時乾熱枯燥的氣候截然不同，恍如正向一個新世界走去。

唰！更高強度的光亮將奎恩包圍，他終於走出了洞穴，而確如期望的那樣，一個新世界映入眼帘。

洞穴的出口與一截頎長的空心木相連，而走到末端，就是一片連綿的沙丘。

奎恩一邊走着，一邊戰戰兢兢地打量着這個世界。

真是......太美了......

腳下的，是沙礫嗎？不，要更粗糙，更古老.......奎恩眺望着遠處的極景，感受着腳下的起伏，突然明白了：

遠處的蒼穹是樹群支撐而起的地基，於其間滲透投下上世中的光，轉化為墨藍的暮色垂簾，宛如描繪出的油畫；腳下土地是古老樹木燃炙后留下的灰燼，曲折綿延着瀰漫到遠近眼見，彷彿揮灑出的沙圖；而除去這些，填滿剩餘空間的便是那深邃如鏡的湖水，着實像輕淡天空凝聚后的潑墨，是自然造就的極景，似海似石，似墨似紙，這便是充盈於這個世界頂替日月的深藍。

奎恩看着眼前宏闊的圖景，有種不真實感，這彷彿就是畫，又好像是凝滯的歷史。長途的跋涉讓奎恩出了一身汗，但湖間吹拂的涼風揮發了這些汗水，蒸發的吸熱帶給奎恩一種顫抖，不過這顫抖更像是發自內心的。清風吹過，體貌一新，這種感覺，或許正接近於從未體驗過的“新生”。

奎恩知道這是哪裏了。傳說，世上還存在着古老的原始岩木，它如山大小，中體通透，以它作為入口，便可以進入古龍曾經的安寧之鄉，匯聚一切燃燒產物的羅德蘭之底，灰燼湖。雖然葛溫擊敗了古龍開闢出新時代，但傳說仍有一隻古龍殘存在灰燼湖，它會傳授給人們古龍的力量與知識。於是，天下渴望力量者上下而求索，卻無人可得，久而久之便鮮人問津，只是傳說。

難道傑克麥亞也是來探求古龍之力的嗎？

見識過無數傳說變為現實的奎恩並不驚詫，只是懷疑老朋友的動機。

啊，看見了，在那邊的灰丘上，有兩個渾圓的洋蔥。

奎恩加快速度跑了過去。

更近些，可以看見，一隻洋蔥癱躺在地上，另一隻則低垂着頭注視着他，旁邊靜立着一束篝火。

太好了，有篝火！是誰受傷了嗎？只要藉由火焰，一切就可以恢復如初。奎恩這樣安慰着自己。

但是.......

“我父.......這個遊魂......已經不會動了，再也不會打擾到任何人了。”站着的洋蔥正是吉克琳德，她知道了奎恩的到來，悲傷地訴說著，而躺在地上的洋蔥，就是已經消亡的傑克麥亞，他歷經了那麼多的兇險，最終還是沒有逃過活屍化的結局。

“這樣事情也終於告一段落了.......我這就回卡塔麗納。先前受到您多番照顧，以後我沒辦法再幫上您什麼忙了。就請您收下這個吧。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再需要這個東西了。”少女訴說著，遞給奎恩一個石盤。

本來這種情況下，奎恩是不想接受什麼“禮物”的，但是少女的話語中已經帶着哭腔，遞過來的雙手也在努力抑制地顫抖着，奎恩覺得倘若不收下的話，她一定會崩潰的吧，於是就坦率地接過了。

這是一枚楔形石圓盤，貌似是什麼稀缺的寶物，也許是傑克麥亞在冒險途中收穫的吧，但奎恩現在不想在意這些，他只是小心地收好。

吉克琳德不再說話了，她低垂着頭默默注視着自己父親的屍體，像是在哀悼。

奎恩走近老朋友的身邊，這才注意到他的武器就散落在身邊，而盔甲也早已磨損不堪，有明顯的戰鬥痕迹，想來女兒為了阻止他也花了很大的勁吧，他真是一個會惹麻煩的男人。

哦，對了，比起這個，老朋友，你的冒險夢想實現了嗎？

你說過，冒險者在目標面前倒下是沒有怨言的，那麼，你是實現了目標，還是繼續在夢中探尋未知呢？

無論怎樣，走好，可愛的洋蔥騎士傑克麥亞。

“好夢，老朋友。”奎恩輕輕將傑克麥亞的手交叉放置胸前，意喻安息。

而一旁的吉克琳德終於控制不住自己，放聲泣哭出來：“啊――爸爸.......爸爸........嗚.........”

她的哭嚎在悠悠天地間回蕩，動搖着奎恩的心情。

於是他站起身來，交代吉克琳德自己保重，便獨自離開，在這片茫茫灰地上奔跑起來。

可惡，太悲傷了，那個天然呆的傑克麥亞肯定不會喜歡的。

是啊，那傢伙肯定不會喜歡的，可是，就是抑制不住地悲傷起來。

奎恩儘力奔跑着，努力將吉克琳德的哭聲拋至身後，這似乎可以減輕他的悲傷，就好像洋蔥騎士離去的事實被他遠遠甩開了一樣。

但是，悲傷，停不下來啊........老朋友，我該怎麼辦？

奎恩奔跑着，蔓延的灰燼上能碰見一兩個活動的生物，它們或許都是上個時代的產物：幾輪空木浸埋在地面中充當路標，五足蚌怪埋伏於灰丘之間準備突襲，還有來自灰燼湖中湖怪的水波攻擊，讓奎恩不得不加快腳步。

他就這樣跑着，直到崩潰的心情與體力都被消耗殆盡，他才發現自己來到了路的盡頭：

盛大的古樹蓬勃綻開，彷彿是充當裝飾的座屏，而與它連為一體的前方木盤之上，棲息着一條岩石般的古龍，在古樹聳立的背景之下張開了它的四翼，宛如石刻之花一般歡迎奎恩的到來。

原來，傳說是真的，真的有古龍存活。

但奎恩並沒有過分驚訝，他在古龍座前發現了一杯釀好的卡塔麗納果酒，顯而易見，這來自於他的老朋友傑克麥亞。

老朋友，這就是你的目標嗎？

看着這古龍，千百年來它就一直生存在這裏，日月同輝，岩樹同息，亘古不變，它真的是一個傳說，可是，是一個只能依存於灰燼湖的傳說；而老朋友，你身為一個普通的不死人，卻可以隨心地決定自己的去處，見識各色的風景，雖然最後的結局是短暫的毀滅。

到底什麼才是生命的極致呢？是長壽安生，還是自由馳騁？大樹與蜉蝣一生，究竟哪個更精彩呢？

古龍無言，依然哼唱着宏偉的禮樂，它與寂然生長的古樹合為一體，彷彿就是可以呼吸的歷史。

而奎恩，盤坐於席前，舉起酒杯向它致意。

那動作，與不久之前來到此地的那個笨笨的勇士一樣。

當一隻證明自己價值的小蟲嗎？這是你的回答嗎？

奎恩看着果酒里反射出的倒影，那個自由的自己似乎就是答案。他也明白了，那位洋蔥騎士自始至終都很開心，也不希望其他人為他悲傷。

謝謝你，老朋友。

奎恩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隨之流乾的還有他殘存最後的眼淚，一切又清爽起來。

我想，是時候再次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