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章二百一十一:開府(其三)
外界普遍認為衛家經過“雙偽之禍”失了兵權,淪為空殼外戚,再不講體面排場,對族中子弟的教育也多有懈怠,才會養出這麼些“不務正業”,在婚配上也不講究的子嗣,只能躺在祖宗的功績跟與皇室的姻緣上苟全富貴。
而衛植,則是在被嫌棄張揚行徑與怪異脾氣的同時,往往被評價一聲“可惜”。衛家這一代本家只有他一個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之才,論事說理雖刺人倒也入木三分,更兼對提問對答如流,反應機敏,最難能可貴的是在武學上造詣頗深。如此種種,他幼時被認為能重振衛氏軍門,然而他每長一年,風評中對他能建功立業、安邦定國的期許就少一分。他不僅拒絕從軍還整日圍着皇位繼承人轉,言行舉止除卻不好美色活脫脫就是一個紈絝子弟。不少人認為他就是個想走捷徑攀皇親的小人,更惡毒的則認為他品行不端不堪為未來皇夫,公主如今少不經事,待成年後即使不厭棄他也至多把他當成消遣的情人。
衛植對此心知肚明卻又不屑一顧,他說話做事從不在意他人看法,他如今所願就是讓炎天宸從這個泯滅人性的囚籠里掙脫出來,從那個把她變成工具人的“使命”里解救出來,他要炎天宸自由,也要自由的炎天宸。
“我生而為君,即使傾全力去愛我的女兒,也要恪守為君之責,為大周培養合格的繼承人,所以我請秦太師教導宸兒。但你是對的,植兒,太師僅以宸兒為儲君,而我......,為君不能不以宸兒為儲君,為母又不能僅以宸兒為女。我做為母親,沒有能力讓我女兒以‘個人’身份幸福,保持‘為人’的一面。因此,我將之託付於你,植兒,請你全心全意的為‘炎天宸’這個個體而非大周儲君打算,請你關心她這個‘人’,陪在她身邊,別讓她最後只剩儲君那一面。這是我作為母親、義叔母的請求。”
炎傾的囑咐盤旋耳畔,但衛植知道他註定要讓炎傾失望,炎傾是希望他陪着炎天宸,別讓她君臨天下之日高處不勝寒,讓他成就炎天宸個人的幸福,她不忍女兒孤獨。秦禮和他要成為平衡炎天宸公與私,大我與小我,大周與個人,責任與幸福的砝碼,天平朝哪邊傾斜,另一邊就加力,炎天宸不能流連於大道,亦不能迷失於自我。
女皇煞費苦心,掙扎於君主和母親的身份,但衛植冷血自私,既不同情也不感動於這份苦心。炎傾的心思太好利用,但衛植根本不願見炎天宸君臨天下,他要炎天宸徹底拋棄“大道”和“大我”,全須全尾的作為“炎天宸”活着。
“我會為宸丫頭個人打算,但她想疏遠我,您想必不希望看到這個,所以我向您求一個名正言順留在她身邊的由頭,名為輔佐,實則踐行您的囑託。”衛植當時演技之精湛,言辭懇切,感天動地。
“你不是不願出仕?”炎傾聞言一怔,她對不起衛家又不能還以權柄,故儘力榮養並由衛家幾個侄子“追求自我”,幾門在朝野內外被引為談資的親事也一概賜婚出資。衛植中途輟學她也縱容,左右適齡學校里也沒什麼可教他的了。不願出仕正中她不想驚動封王和招女婿的下懷,但是現在......
“為了宸丫頭,這不算什麼。”
也許正是這句話觸動炎傾的心弦,讓她回憶起朦朧悠遠的曾經,她任命衛植為帝姬監事,給予他光明正大介入炎天宸生活與事業的權力。但衛植不打算為炎傾的囑託行使這個權力,他只會拿來為自己的目的開路。
衛植仗着御賜的權力,堂而皇之入座元曦宮,旁聽開府宣見,對着寧邑一通評頭論足,好不威風。但他清楚,這種程度炎天宸完全沉得住氣,而好戲還在後頭。
寧邑拜在譚里美大儒門下不多受重視,尚且禮數端正挑不出錯,譚淵作為學派傳人,自然不會短在一個“禮”字上。兄妹二人舉止相似,都是“踏實的文雅”,但仰首之時,差異立現。
從寧邑眼中,衛植能看到算計的痕迹,不甘的情緒,儼然精細小人一個。而譚淵,乍一看忠直誠摯,行走的君子,但衛植不憑表相識人,他更在意這個長手長腳、腰身結實、女生男相的俊朗“君子”背後的東西。
“譚深川博士?”襲香禮貌開口,她竟然沒因為譚淵那篇大批炎天宸僭越的文章向她發難。
“淵不敢當。”譚氏學派講究君子謙恭,譚淵自當踐行。她這個博士並非學位,而是太學的經學儒學博士頭銜,加給學者的資格認證。三年前,譚淵十六歲時就以一篇《戾帝朝禮樂論》成為有史以來第二年輕的博士,至今仍是佳話。
“譚博士不是譚公一手培養來傳襲學派,怎的又參與特考?”羅烈很在意這個,他急於做實自己對寧邑的厭惡。
“君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淵受教於姑丈,不敢以君子自居,然心嚮往之。淵昔居田舍曰窮,今治學修身、承家學齊家,曰達。合該治國平天下。”
“這......”羅烈語塞,不能說譚淵說的不對。
衛植對譚淵的回應並不意外,譚氏學派也沒有不得出仕的規矩。只不過羅烈先入為主的認為合格學者都該是厭棄功名,艱苦樸素,幾十年如一日在象牙塔內潛心學問。殊不知文人多樣,各家各派對君子的標準也不一致。
“君子首推一個忠字,你辱君王,謗帝姬,可是君子所為?”這次發難的是楊龔,不同於妹妹因心疼炎天宸又想為家族洗刷污名故而追隨,楊龔是將忠君當成本分的愚忠,因而也無條件的維護炎天宸。當然也不忘了發揮他一針見血的特長。
“君有過從之為佞,君有過諫之為忠。帝姬逾禮着帝色,僭越;自題宮名元曦,元者,始也,僭越;主朝貢大典,斥責封王,僭越。陛下不止,反而縱容。淵曾數次遞進摺子於傾尊及宸殿,毫無回應,故進名特考,不為出仕元曦宮,而為諫言。文死諫,武死戰,淵慕君子,為君盡忠,願為大周文玉龍(1)!”
“......”楊龔無話可說。
譚淵字深川,但後世多以其號“文玉龍”稱之,這是這個稱呼第一次問世。
譚淵的氣勢震顫了羅烈與楊龔,要知道這二人一個是武將世家出身的少年英雄,一個是歷經風雨的冷血殺手,譚淵雖說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也未見刀兵,能用言語將二人震懾至此,不論人品如何,這氣勢到是贏得了衛植的注意。
“你不願出仕元曦宮?”炎天宸終於開口。
“淵願出仕大周。”意思是不當東宮嫡系,而要聽令於炎傾本人,“望宸殿自省,請罪於傾尊,以證清譽!”
“你......”連脾氣好的襲香都不免怒從中來,更別提羅烈和楊龔了。
“宸殿。”江歇之前一言不發讓人幾乎忽略了他的存在,“譚博士也是盡本分。”
衛植撇了江歇一眼,這人到是挺會給自己刷好感,他已經了解炎天宸到知道她不會因為譚淵的諫言發怒,所以強調譚淵是盡君子本分,炎天宸可以不納諫,但不能處罰。
“譚深川封正七品帝姬侍讀,兼從七品左拾遺。”炎天宸道,“正式任命會由母親下達,孤不僭越任官,如何?”
左拾遺是諫官,職責是監督並諫言天子,皇帝近臣,帝姬侍讀顧名思義,是陪炎天宸讀書的。如此任命,譚淵既是天子近臣,又隸屬東宮,炎天宸還“納諫”由炎傾下達任命。看來炎天宸當真器重譚淵,不過......
“稟宸殿,淵不願出仕元曦宮。”譚淵不領情,拒絕的毫不猶豫,擲地有聲。